可是,本就是李忘生算计在前,被自己看破,便无需再多做辩白罢了。
谢云流本是想来看看李忘生醒了没有、烧退了不曾,现在已经得到了想要知道的。他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是愤怒指责,还是干脆杀之后快,在带着李忘生回来时他都没有想到。
他只想到,我要带走他。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李忘生,已经不想解释了。
谢云流在这一个刹那,忽然显示出了他的寂寞。他像一把绝世的长刀,沉沉地透出几分岁月的味道。
可是本来,他也曾自在无拘束,纯阳修道,下山访友,碧空云飞,青山影动。他们也曾经在华山的雪峰上素酒习剑,山中不知岁月长。
他和李忘生相识十五年,有七年是相伴着静阅南华,在晨光熹微时相偕舞剑。
还有八年,是他一个人在断鸿声远、庭院单薄的东瀛,做着往事翻涌的旧梦。
他看到李忘生移开纸门走进去的背影,那一抹浅荷色好像被极浅极薄的桃花纸透过的光影湮灭。谢云流忽然觉得,他和李忘生的纠葛恩怨,还没有理清,就要被这样无言的沉默所覆盖吞没。
好像十五年来,有谁在山河的眉目间悄然落笔,将他的人生也莫名改动,让他曾有过的欢欣,都在八年前走到了尽头,以后种种,都归于萧瑟。
但看起来是谢云流想岔了。
李忘生是一个很会找事的人。
“你说什么?”谢云流正执笔批注着心得的手一顿,放下笔问道。
谢云流这两日并没有找李忘生麻烦。
李忘生不开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事情已经很明了,当年的确是李忘生暗算于他,他自己也默认了。
可是谢云流暂时也不打算教训李忘生了。
他好像也在一夕之间累了。这些年一直想着报仇,但当李忘生真的站在他面前,除了在东海的凌虐,带回东瀛后,谢云流又觉得很疲惫。
那些对他来说浓墨重彩、心有属意的过往,可能对李忘生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算计,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少年往事。
他曾经以为李忘生很简单,只是乖巧木讷,却发现他看不到底,看不到悲喜爱恨。
所以谢云流也看不到李忘生的惆怅牵念岁月转眼。
所以在李忘生提出想要回纯阳时,谢云流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好笑。
他觉得,李忘生真的是假到了一种境界。
“你回纯阳干什么?吕洞宾没死,就迫不及待想要上位了?我怎么不知道,这纯阳宫,缺你不可?”谢云流放下笔,眉目如刀看向李忘生。
李忘生低垂着眼,看上去倒还是一副清修无为之像,不接谢云流的话头,只是道:“师兄这些日子,看起来没有什么用得着忘生的地方。与其叨扰,不如就此别过。”
谢云流这下倒是被气到了,啪得一拍,狼毫笔的紫竹管愣是裂了缝:“你自己做下背叛同门蛊惑师父的事,竟还敢和我提回纯阳?你的脸是有多厚?你的心是有多硬?”
李忘生不欲解释。该解释的,早在东海便说过,谢云流既然不听不信,那也没什么意思再提。他于是抬起头,一双很黑、很深、很清的眼睛就这样对上谢云流蕴涵风雪的双眼:“那师兄又待如何?”
这句话倒的确是把谢云流问住了。他愣了一下,道:“你就在这里呆着,闭门思过,哪里都不要想去,也不要想着出门了!”
像是怕李忘生不信,谢云流干脆找来绳索,将李忘生的手脚缚了起来,只每日让人来送饭菜,三天来一步都没有进到这个房间了。
对此感到开心的当然是李重茂了。在他看来,谢云流总算是稍微有了一点觉悟,只可惜还不够狠,只是把人绑起来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当然了,谢云流善良是好事,李重茂交朋友就喜欢结交那些善良、没有心眼的。比如谢云流没待过皇宫,不知道对付一个人光是锁起来可没什么用,既然谢云流已经有了教训李忘生的意愿,那最好还是斩草除根。这个呢,李重茂觉得自己可以代劳。就算到时候云流吃惊,解释一下也就完了,自己可是为他好。
所以李重茂找了个机会,和藤原广嗣隐晦地提及了一下。藤原广嗣本来是很单纯的觉得他们是师门恩怨,现在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人之间还有那么点不可告人的关系,还是那位看起来不通人事不近女色的李道长自甘下贱。
当然了,东瀛的武士也常有发生关系的,这更有利于上战场时的感情,不会背叛,不会苟且偷生。但藤原广嗣是觉得李忘生的行为未免太过了,穿着谢云流的衣服勾引他,听起来不是武士所为,像是那些毫无用处的小姓。
仆人不听话,其实也不必急着杀了,还是要找个机会让他听话。所以藤原广嗣并没有如李重茂提示的那样派人暗杀李忘生。
这天李忘生如往常一样由侍女喂了些食。他还是很不习惯,但知道无法反抗,手足受缚,身体也没有完全恢复,不是悄悄离开的最好时机。
可没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晕乎乎的,感觉眼前模糊起来,手足无力,好像连内力运行都受阻。
很危险!
他心里觉得谢云流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自己似乎并没有得罪过其他人。虽然心里觉得不可能,但此事的确太让人不明所以。
他强撑着意识,但身体毕竟是没有办法动弹了。这时纸门打开,竟有十多个黑衣蒙面短打的人进来按住他,其中一人用听不懂的话叽咕着,似乎在确认什么,示意什么。
另一人手持一柄器物。李忘生早就眼睛模糊,看不清楚,只觉得黑黝黝的还带着红光。那人逼近了李忘生才感觉到有着奇怪的热度。
……烙铁!
听闻烙刑是神策军审讯死囚时才用的,离得近了李忘生才看到那把火钳上烧得通红的铁块,凹凸不平。
自己不过是懒得置词,竟然能被谢云流当作逼供要犯!
李忘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内力急剧运转起来,却一时半会也冲破不了那种混沌凝滞的感觉,反倒是被领头之人看出端倪,一个眼色下来,那十多个人皆扑上来按住李忘生,接着烙铁便按压在李忘生的脚踝上,滚烫的物什接触皮肤,发出响声,还有烟冒起。李忘生的脚踝皮肤本就是薄薄的一层,连水泡都没有起,直接发红焦烂。
“啊——!!!!!!!!!!!!”
这种疼痛绝不是过去任何一次受伤可比,李忘生的真气好像已经不在控制之内,和喊叫声一起爆发出来,青筋爆出,皮肤下甚至出现了红色的血点,是细小的血管爆裂了,真气虽然无形,但爆发出来时十多个人竟然一起被震飞,李忘生也接着一口血喷出,彻底昏迷过去。
只是那个烙印,到底还是被留下了。
那是藤原广嗣按照东瀛惩罚不听话的奴仆的习惯,叫人依据谢云流的信函,刻出来的私印,上面是小篆的谢云流三字,烧得通红,打在仆人身上,好让他们懂得谁才是他们要效忠的对象。
“刷——”纸门被大力移到一边,谢云流气急的声音比人要快,“李忘生,你——”
他才刚从李重茂处回来,便感觉到李忘生的真气在暴动。这是很危险的情况。忙开门想看看李忘生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却没想到竟然看到这样让人目眦欲裂的一幕!
第三章
有言道,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李忘生昏迷在地上,一双手还绞得青筋暴起,血色殊无,嘴唇是不正常的艳红,雪白的褥子上是吐出来的飞溅的血。神态还是扭曲的疼痛,但已然悄无声息。一头长发委地,都似破碎黑缎。他的右足,本来是洁白无瑕,关节精致,现在皮肉都翻开,深深血肉,脚踝本来就单薄,伤口深可见骨。
谢云流觉得好像魂魄也不是他的了,剑似是握不住,眼神幽幽的,一时间竟然毫无动作,无从反应,无从相信,无从理解,无从接受。
李忘生……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除了他之外从来没人能够欺负的人,像最卑贱的囚犯一样,被人以最屈辱的姿态,烙上最耻辱的标记。
“啊啊啊啊啊啊——”一时间像是有什么气场爆破开来,谢云流的衣服被不知何处的气劲吹的鼓起,剑没有出鞘,就发出悲壮的长鸣,“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下一刹那,剑还没有出鞘,剑气剑光已充盈了整个房间,谢云流双目赤红,仿若入魔,手中的剑没有染上一点血迹,那十几个黑衣人已尽数瘫倒在地,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却是再无呼吸。
谢云流的手一松,手指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蜷了蜷,却是僵硬得无法动弹,无法想象适才是以什么样的力道握着剑,而剑,锵然落地。
他几乎是不敢呼吸一般的靠近李忘生,终于在李忘生的褥子上无力支撑一般的砰地跪了下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缓慢的靠近李忘生的脸颊。谢云流屈着食指的关节,慢慢的触碰李忘生的脸颊。
还是,温热的。
然后他才试探着去感受李忘生的呼吸。他的手,万千敌人在前也稳稳握着剑的手,无可抑制得微微抖动,想要握拳,却无法拳曲,想要让手指平稳地探察,亦始终无法平静,在李忘生的鼻下摩挲了一下,才颤颤得触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