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沉默一会,轻轻挣开了谢云流的手,道:“你若是回纯阳,自然还是我的大师兄。”
谢云流不说话了,两人静对无言,一片沉默。
还是李忘生先打破沉默,起身去烧了水沐浴,换上洁白里衣,才重新坐回来。
谢云流本是想着李忘生不习惯船上生活,但自己不放心李重茂的人,这才把人丢下去。心里打算着若有什么事且自己来做便是。眼下却是让李忘生干活。但水都烧了,也只好连忙去洗漱沐浴。
李忘生取过一块茶饼细细研磨,将滚烫茶水注入了“清水烧”的茶杯。
此时天色已黑,舱外寂静,唯有海浪发出声响。船舱有些摇动,想来是夜间风大。
谢云流挑起一盏明灯,照着两人的脸,光影斑驳。这场景直把人带到当年在纯阳时夜读道经彻夜长思的记忆。
两人俱都一愣,谢云流的手停在半空,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谢云流坐了一会,还是伸手握住李忘生的手腕,拇指和中指扣去一个指节还能握住,受了伤生了病清瘦下来的丝毫没有补回去。他度一丝真气过去,检查一下李忘生的经脉,为他疏通一个小周天后吹熄烛火,黑暗中声音格外清晰:“睡吧。”
前几日两人都是一同睡的,但那是躺在地板上,现下是床榻,李忘生和衣躺上去后,谢云流竟也躺了上去。这就狭小很多。
两人上一次挤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谢云流心里微微一跳,借着月色辨认李忘生的轮廓,见他一动不动,很是安静,轮廓线有如吴道子的笔迹,柔软异常。
谢云流呼吸一促,正要阖目不敢多想,余光却瞥见李忘生轻轻颤抖。谢云流一惊,凑近些想查看,温热鼻息扑到李忘生脸上,李忘生却是整个蜷起来,向后一缩。
谢云流一僵,才明白过来。
李忘生竟然是在恐惧。
对于谢云流的靠近的恐惧。
谢云流心中一痛,只能暗叹自作孽不可活。却是不愿换个地方,到底还是不放心李忘生,所以只是向后退了退。但如此一来,倒有半个身子悬在榻外了。
于是他又听到李忘生轻声说:“师兄靠近些吧……仔细着凉。”
自己却仍是向里退去。
谢云流忍不住闭上双目,心中酸涩不已。心想谢云流啊谢云流,你枉称天分超绝,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这样好的人,和善亲柔,心地不知有多柔软,竟是被你生生误会了八年,伤他至此,使他惊苦忧惧。
这江海余生,万不能再做出如此傻事了。
第九章
不过月余,这当年载着谢云流离开中原的船,再一次回到了它的故土长安。
华山山势巍峨险峻,纯阳宫肃穆一如往昔,这苍茫白雪,云雾缭绕若仙境,也还是旧时景色。
早有弟子飞奔上去通报。三清殿前,四个身影站立。为首一人仙风道骨,面目如笼在迷雾中看不真切。道袍一角被风吹得忽忽响。
身后三名弟子打扮的人,一人高大雄壮,面露期待之色,很是兴奋;一人身量矮小,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白衣,眉目如画,眼神狡黠灵动。
谢云流身后是李忘生。两人上来的很慢,没有使轻功,只是绕着险绝的小道缓步而来。
这四周景色,并无太多变化。当年一起看过睡莲的非鱼池,练轻功时双双摔落的铺着厚厚雪的山崖。越是熟悉,越是心中难耐;越是心中难耐,偏走得越稳、越沉重。
李忘生就跟在谢云流身后半步,一如多年前一样,绝不越过他,也绝不落后,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
谢云流以前说:“忘生啊,快点吧,我走很慢了,你怎么还跟不上我啊?”
李忘生只是笑笑不说话。
现在谢云流知道了,李忘生心无妄念,从来不肯和他并肩而行,乃是知礼。
要是哪一天,他能不要守着这礼法,能同自己并肩而立,携手共行……
两人行至殿前,李忘生长揖拜见吕洞宾。谢云流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伏地道:“师父,徒儿不肖,此番回来,只想回归纯阳。过往种种,罪大恶极,还请师父责罚。”
卓凤鸣神色兴奋,刚要说话,被于睿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上官博玉神色木讷,只是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
吕洞宾看了一眼谢云流,捻须道:“起来吧。为师可从来不曾真正责怪于你,想来弟子们也是一样。”又指着小女孩说:“这是你师妹,于睿。”
谢云流起身,与于睿各行一礼,转头对卓凤鸣与上官博玉道:“是我不好,连累你们受难了。”
卓凤鸣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我们日日都盼着大师兄回来呢。哦对了,师父还收了个徒弟,是小师弟,现在在闭关,大概过一段时间就能见着了。啊还有,师兄,我不小心把你房子拆了,这事都赖我,一时激动,你可不要怪罪。”
谢云流苦笑道:“是我咎由自取,怎会怪你。”转头又想同上官博玉讲话。
吕洞宾却打断了他们的叙旧:“进来说话。”又看了李忘生一眼,疑惑道:“忘生,你眉心的印记,从你十二岁跟随我开始就在了,怎么这就变了?”
李忘生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这六岁的小姑娘于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我知道呀。古籍有载,守宫喜缘篱壁间,以朱饲之,满三斤,杀干末以涂人身,有交接事,便脱;不尔,如赤志,故名守宫。忘生师兄这就是守宫砂掉了呀。”
上官博玉本来呆着,听到这话反应过来,忍不住面色通红道:“你又胡说八道。忘生师兄这怎么会是守宫砂?你看他只是图案变了!而且守宫砂脱落,是要……是要……你小小年纪,都看了什么书啊!”
于睿一脸不服。她虽年纪尚小,但自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博闻强识,纯阳宫藏书阁的书都被她看完了,当然不甘示弱:“我没有胡说八道。博玉师兄既然喜欢炼丹,想必看过《博物志》,难道会不知道这一则?要我说,忘生师兄这就是守宫砂,不过是男子之身与女子有些不同,所以没有脱落,而是化成别的图样。你看这分明是一尾阴鱼,可不就是阴阳交合的象征?”
吕洞宾起先并未怀疑,毕竟他对这守宫砂可没什么记忆。此刻却见李忘生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身体还微晃了一下,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忙道:“都住口!”心中难免也腾起一丝疑虑。
于睿不过是童言无忌,这太极图案哪里是人人都可以得到?若真要是,也必须得是两人玄门周天运行相近,功力相仿,心意相通,才能于此得悟甚多。太极包容万物,一阴一阳,无上妙法,乃是双修之道。
可看忘生神色,却似乎极为痛苦?
吕洞宾猛地顿住,转过身目光炯炯看向谢云流。
谢云流正凝视着李忘生,察觉到吕祖的视线,转过头来,眼神深沉,千万情绪,坦荡无遗。
吕洞宾从小看着他长大,怎么会不理解他的意思?当下深吸一口气,宽大道袍飘扬,显出些一代宗师的气魄来,沉声道:“博玉的丹药还没炼完,凤鸣,你的禁闭也还没有罚完。快回去吧。”
卓凤鸣神色焦急想留下来,到底是多年未见的崇敬的师兄,颇有些舍不得走。
谢云流冲他一笑:“回去吧。我既然来了,除非师父赶我,不然不会再走。以后有的是时间。”
吕洞宾又叹息道:“忘生,东海一行,真是苦了你了。”背过身摇头道:“罢了,你且带上于睿,给她讲讲经,余下的事,到时分说。云流留下。”
卓凤鸣还在状况外,脚还没踏出殿门,又转身回来说道:“忘生师兄去东海很苦吗?可是带回来了大师兄,这可是喜事一桩啊!”
看李忘生没反应,卓凤鸣有些纳闷,又道:“我弄塌了剑气厅后,师兄不是翻找了很久吗?说原想着不去动它,等着大师兄回来,还为此难过了好长时间。现在可不好吗?大师兄果真回来了。是吧,师兄?”
谢云流猛地看向李忘生。李忘生一张脸苍白,难得对于师弟的问话不发一言,低头拉住于睿的手,不敢抬头看一眼,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走。
于睿看到李忘生眼睫毛黑鸦鸦的,脸色很不好,扯了扯李忘生衣角:“忘生师兄啊,你在伤心什么?”
李忘生不开口,只拉着她的手一路到自己的住处,拿出一卷坐忘经。
因为不习惯船上的生活,他的眼睛下面有浅浅青色,看起来很憔悴。
于睿不解道:“大师兄回来了,忘生师兄怎么不开心啊?你不是最想念大师兄了吗?”
李忘生摇了摇头,摊开经卷:“我没有不高兴。”
于睿虽聪明绝顶,但绝没有到能够体察人之细微精妙情感的地步,不过隐隐觉得不妥,问道:“那是我们说错话了?”
李忘生又摇了摇头,虽然还是脸色发白,但好像缓过来了,他安慰道:“没有。你们没有说错话。”
于睿似懂非懂,心里十分好奇。但坐忘经她也一直没悟透,还是赶紧认真听讲。李忘生的坐忘经是弟子中修习得最好的,听说就连惊才绝艳的大师兄也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