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这次来的奇怪,谢云流自从离开纯阳便没见过他,想不到一别八年,还能在东瀛相见。只是这些日子谢云流毕竟苦闷,提不起兴致来陪无名,念及无名第一次来东瀛,心里甚是抱歉。
无名却道:“谢兄心情不好,可是为了令师弟?”
李忘生不认识无名,无名却从谢云流口中听过不少关于他师弟的事。此次属下的消息很是有趣,他的确没有想到谢云流和李忘生会有这种关系。深谙趁火打劫之道的隐元会首领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又不忍心看朋友陷在一日复一日的郁结中,倒是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
果然,谢云流言谈间透露出对于当年叛走纯阳的真相的疑虑与痛心,无名便顺口接了一句:“既然如此,何不问隐元会买消息?”
谢云流不知无名底细,只是叹一口气道:“隐元会再厉害,恐怕也没有在东瀛设分点吧?”
无名笑道:“小弟这么提议,自然是有依据的。我前两日才在这边的分会买了一点小小的消息,若谢兄不嫌弃,择日我带你一同前往,如何?”
接下的故事如此顺理成章,谢云流以一个承诺为代价,换取了他叛变时多方始末;无名替隐元会收到一个价值千金的承诺,心满意足。他既然是谢云流好友,便不会将这承诺用在伤天害理上,又解决了谢云流一桩疑惑,心里很是得意。
谢云流那边可就有些天崩地裂的滋味了。
无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谢云流知晓真相后接连三四天都未回去,平素持身自律,竟然喝得烂醉,醉倒前不停说着:“我辜负了他、我辜负了他……”从低语到嘶吼,再到默然无声。
豁然开朗,追悔莫及。
况且疑虑一旦种下,难免生根发芽,此时再细细品味李重茂当年好意相劝他不要记恨师父之事,就慢慢品出了另一重味道。
事后虽向李忘生道歉,当然也得不到回应。想来也是,李忘生既然无辜,那在康家被他打出内伤,又破了童子之身,被自己虏来后又遭此大辱,即便是要一剑杀了自己,也不该有二话。
哪怕李忘生真的不再计较,不负荆请罪又怎能甘愿?
可就怕,他连这个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这一日李忘生又提出要回纯阳。既然病好得差不多,又快要半年,恐怕再不回去,师父便要担心了。
这是他第三次提出要回纯阳了。
第一次被谢云流关了起来,第二次也不了了之,这一次,破天荒的,谢云流同意了。
第七章
对于“李忘生要回纯阳了”的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李重茂了。在他看来,谢云流虽然一时被迷惑,但这愧疚也未必没有好处。
李重茂算是发现了,李忘生在这里,自己一时半会动不得,处处受制,不如早将这瘟神打发回去,只要谢云流还在,余下的,徐徐图之,不愁达不到目的。
还有藤原广嗣,现在正变着法子弥补一下过错,以期以后仍有与谢云流合作的机会。
两人对于李忘生回纯阳之事如此热忱,处处上心,进度便快了许多。
先是李重茂言及自己误会谢云流的话,酿下大错,为了弥补,便借出了当年来东瀛的宝船。
此船体势巍然,设有九桅、张十二帆,其蓬、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若非如此,也不能在逃亡时带走如此庞大数量的财宝姬妾奴仆死士。现下能拿出来,自然是比寻常舟子要稳当得多。
不过谢云流未必就领他的情,只是随意谢过而已。李重茂微微有些纳闷,怀疑是什么关节出了问题。不过麾下谋士一提醒,他也就了然。想来李忘生既然不习惯坐船,谢云流体恤他,恐怕本就会问他借船,所以这个人情算是白卖了。
他和藤原便又送来许多吃食器物、东瀛的绸缎花布等,最好让李忘生走得快活点,谢云流也就留的安心些。
如此不到一个月,一切都打点妥当。
当日鸭川绿水如练,静静穿过山川,迂回而来。一行人在入海口送别,远望当日谢云流居处的方向,绿水青山,层峦叠嶂,长天犹如一笔挥就的洒脱。
李忘生与众人客气道别,又因为他至东海时有些晕船,便没有拒绝李重茂送的两个小仆,盘算着到纯阳后再送回来。
转头向谢云流作了一揖,抬头,一双眼眸如秋水深沉,轻声道:“师兄,此时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想来应是许久。希望师兄能过得好,忘生也就放心了。”
谢云流破天荒的穿了一袭蓝色滚边的白衣,眉若凝墨,其意蕴难言,犹如山水画间的一捺,皓目明眸,唇角微微地翘着,鼻梁高挺,英气十足。他点了点头道:“上船吧。”
李忘生又对众人行了一个礼,转身登上船舷,倒是没有走进船舱,想来是要遵从中原礼俗,使岸边送别之人看不到自己,才会进舱。两个小仆便垂首立在他身侧。
李重茂便对舵手道:“开船吧。”
舵手依言,船缓缓开动,谢云流面对着船离去的方向,看船开出一段距离,众人想来是追不上了。
他忽然一手按剑,稳健一跃,轻松便上了船,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看也不看,回手一扔,便掷在李重茂的脚下,竟然是火漆封口的一封信。接着一手一个,提起那两个仆从,丢进海里。
仆从善水性,扑腾两下后便凫水而归了。
众人被这重大变故惊呆了。反应过来时船早已开出一段距离。两个人影渐至不见,只余碧绿江水,墨染山川,长天一色,山水横拖千里外。
随从捡起地上的信,交给李重茂。李重茂愣愣地看着火漆封口,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小番外:谢云流的信
云流白:
足下昔与吾纵马论酒,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足下尝谓云流言,吾师如父,必不加害于吾。忘生年少,偶有错事,也未可知。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乃至于欺师叛道。而今想来,为徒者应尽其道,云流惭也。今恐足下对忘生有所旧怨,更有家师在上,是故不告而别,烦请见谅。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吾师弟忘生,和柔慈惠,不损耿介孤直。吾非其良久,今悔恨难已。忘生虽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其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吾不如师弟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忘生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吾今既知足下之谋,非我所测;中伤忘生,其心何哉?吾恐不能顾足下所好者。今尚可与足下一言,若再为之,割袍断义,决不轻饶!
物过境迁,吾方知,尊师友弟,观天下之广大,赏剑道之精妙,可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谢云流白。
强调强调 绝交书参考了嵇康写给山涛的信!
第八章
谢云流不按套路出牌,竟是同他一起上船,李忘生自然是大吃一惊,有些呆滞地看着谢云流。
谢云流叹一口气,上前一步,与他一同站着。两人并肩站在船边,看着波涛浮动,远景越来越小,那个带给他们很多改变的小岛渐渐难以辨别。沧浪滚滚,不舍昼夜。
待景物渐无,四周只余茫茫波涛,李忘生有些头晕,转身进屋。谢云流又多吹了一会子风,看到一只白色的海鸟穿过万水千山,掠过海面,轻点一下,又向北飞去。
谢云流自嘲一笑,也跟了进去。李忘生盘膝而坐,闭目养神,脸色不太好。谢云流知他大概是不习惯坐船,便也盘膝在他面前坐下来,倒了一杯茶给他。
李忘生不接,睁开双眼,看着谢云流,问道:“师兄此举何意?”
谢云流当然知道此举并非指倒茶,便也严肃地盯着李忘生道:“以往的确是我误会了你,也愧对师父,心中万分歉疚,此番正是想回纯阳请罪,只盼师父还能认我这个徒弟。”
谢云流本就是眉若寒山,皓齿星目,只是向来不拘小节,李忘生过去所见,不是笑容随意,便是怒容满面,很少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原来英俊非凡,沉默严肃时犹如一尊雕塑。
李忘生晃了一下神,低下头不再看他,轻声道:“师父一直很想念你,想来是会高兴的。卓师弟为了你的剑气厅不被查封,怒极竟是不慎震塌了房子。上官师弟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很是挂记。对了,师父还收了两名弟子,一个是师妹,叫于睿,很是聪明灵巧;一个叫祁进,他……”
他絮叨叨话未说完,戛然而止,一动也不敢动,攥着袍子的手整只僵硬了。
谢云流宽大的手掌覆盖在他指节微微蜷曲的手上,将他的手整只包了起来,李忘生低着头,只听到上方传来声音,本来是清越,年岁渐长后日渐深沉:“那你呢?”
看眼前人低垂着头,鸦鸦的黑发束得干净,长长睫毛遮住眼眸,只余下眉心殷红一尾阴鱼,面色白净,唇如点朱。谢云流心中一动,放低了声音,轻声道:“你呢?你有没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