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骂,却没人敢应和,江昼也不出声,沙牢中一时寂静。
那人手抓在牢门上,呼吸粗重,身体不停颤抖,死死盯着江昼,他的脸色惨白,冷汗从额前滴落,忽然,江昼手动了一下,他瞬间崩溃,大喊一声蹿到人群最后方,在角落里抱住脑袋大喊:“别杀我!”
江昼俯身,捡起地上的石头看了看,问:“让你们干活,你们还偷东西?”
“就、就捡了块石头,怎么算偷?”
江昼从怀里拿出帕子擦这块石头,“因为这里贫瘠,什么都珍贵,拿一块石头也算偷。”
江昼没揍人,他们都大胆了起来,反驳道:
“这是你们自己住得地方烂,关我们什么事?”
“就是!这破地方,待得我浑身痒,你们怎么住得下去的?”
“八方域人都皮糙肉厚呗,前两天有个人夺我衣服穿,穿上了叫唤得跟什么似的,一看就没穿过那么好的料子。”
“我也是我也是,抢我衣服那个人,滑稽得很……”
他们都憋得无聊,一有了话头,就又开始叽叽喳喳。
江昼静静听着,手中摩挲着那块石头,这群人跟季云琅年纪差不多,个个在仙门中养尊处优,讲起话来一口一个“我师父”“我宗门”。
五大派闻名仙洲,作为五大派的弟子,他们总是很体面,很自豪,就算成了阶下囚,话里话外也藏不住对这个地方的鄙夷和蔑视。
等他们聊累了,江昼从乾坤袋中拿出八方域的地图,在半空铺展开,大幅漂浮的图纸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什么?”有人发问。
江昼沉默,他很讨厌跟这么多人说话,而且还需要说很多。
这原本是要派给季云琅的活,可季云琅到了现在都不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只能江昼来干。
他开口:“我说,你们听着。”
“谁打断我,明天的活翻倍,不准吃饭。”
“我们本来也不吃饭……”
江昼改口:“翻三倍。”
“……”
江昼从沙牢出来时,外面已经是半夜,没感应到季云琅的气息,他还没回来。
他刚跟那群五大派的小辈们讲完“阁”的存在,又听他们叽叽喳喳吵了一通。
年轻人火气都盛,听他讲完,个个愤怒不已,原本“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三言两语间便被骂成了“道德败坏的畜生”。
有不少质疑的声音,在江昼拿出那些法器后都噤了声,他们自然认得自己宗门产出的法宝,也知道哪个长辈会用这些东西。
还有人想跟江昼多聊,江昼却已经待不下去了,他现在不至于吐,那种恶心的感觉却依然萦绕在心头。
他给五大派时间,让他们自行处理那些人,处理得干净,一切好说,有漏网之鱼他也可以帮着解决。
要是宗门的态度是遮掩包庇,那包括这群义愤填膺的年轻人在内,江昼会让他们整个门派一起陪葬。
清冷的月光照洒在这片土地上,他仰头看月亮,心里清楚,就算这样,爹娘也不会理解他,他杀了太多人,鲜血渗进八方域新的泥土中,所有尸体都身首分离,棺材摆满了洞穴。
可只有把这些人全杀光、抹去一切他们存在过的痕迹,江昼才能勉强说服自己,那些罪恶已经被清除,那些令他恶心的人已经全部死在了他的刀下。
爹娘还在,八方域在变好,季云琅也在他身边。
那就没什么需要他关心的事了。
人马上就要杀光了,他把那颗石头扔回土地里,觉得心里很空。
这段时间他做什么都背着爹娘,还总拿“不听话就分开”来威胁季云琅,他知道季云琅早就怕他了。
徒弟从前最会无理取闹,现在却被他怎么欺负耍弄都不敢急,偶尔发个脾气都轻轻的,不带劲。
他知道爹娘讨厌他,那季云琅呢?亲眼看他杀过那么多人,被他威胁过无数次,真的会因为他是师尊就永远爱他?
江昼心里空,怀里也空,季云琅偏偏这时候不在。
他出了八方域,循着浅淡的气息去找,不管是锁灵链还是季云琅身上的气味他都无比熟悉。
他寻到一处陌生的城镇,拐了十几个弯,才在一户人家门口找到独自一人静立不语的季云琅。
江昼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季云琅身躯一震,似乎被吓得不轻,很快反应过来是他,刚要说话,就被推进了旁边幽暗的小巷中。
激烈的吻伴随压抑的喘息在夜色中弥散,季云琅整个人卡在江昼与墙壁之间,身后滚烫,身前冰凉,只得偏头迎合他的亲吻。
江昼凶得要死,却让他想叫都叫不出来,只能用身体回应。
他不用看清都知道江昼没换脸,就这么不讲道理,用胡夜的脸对他用了强。
这时,那户人家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在夜色里问:“领主?领主你还在吗?”
那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似乎刚刚嚎啕大哭过。
季云琅得回应他,这人找到了家,记忆恢复了,他需要把人带回去,让神医进一步检查。
于是他挣扎着跟江昼分开唇,压低了嗓音跟他说,“你先……停一停……”
江昼却不听他的,猛一下,声音很大。
半夜的街上太静,这一下,长了耳朵的都能听见。
那人止步,对着面前一片漆黑骂:“什么玩意儿,要弄回家弄去,真不要脸!”
说着,就启步走远,对着夜色继续喊:“领主?领主你在吗?去哪闲逛了?”
人走远了,江昼更凶,季云琅让他气得说不出话,再接吻时狠狠咬了他的唇。
江昼跟他分开唇,去他脖颈吻,没上牙,很急切,亲出了不少痕迹。
季云琅这才发觉他不太对,不骂他了,尽量平缓了呼吸,“江昼……?”
“嗯。”江昼应了,手臂在他腰上禁锢着,让他跟自己紧密相贴,问,“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
“梅庐,”季云琅说,“刚才那个,是神医的病人,他想起来了,我带他来找家。”
江昼亲吻他的动作顿了顿,“他们,能想起来?”
“嗯,”季云琅回过头,把脸贴在墙面上,“我今天也很震惊,你安排过去的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想起来了。”
“再这样下去,江昼,他们都能找到自己在仙洲的家,”季云琅覆上他的手,轻轻握了握,“你呢?对自己的过去感不感兴趣?”
江昼停了片刻,继续,在季云琅骤然急促的呼吸中回答:“我没有过去,我从出生起,就在八方域。”
“什么……唔……”
季云琅脑子里只顾思考他这句话,没顾上迎合他,后来江昼似乎生气了,不再吻他,又开始咬。
季云琅让他咬得回了神,很不理解,又有些委屈,说:“你都这样了,就别虐待我了,这回是什么理由?我夜不归宿?”
“不是。”
“哦,”季云琅给他往前翻,“那就是我不戴锁灵链,你到现在还没消气。”
江昼抬了抬他的腿,“不是。”
“还不是?”
季云琅接着回忆,绞尽脑汁,想不出来了,他最近没惹江昼,有什么当场也就哄好了。
季云琅:“那我跟你道歉,你能心里舒服点,放过我吗?”
他一这样江昼更狠,像是被他这句话激怒了,咬住他不撒口。
季云琅彻底没话说了,脑袋往墙上一撞,“你随便吧。”
江昼说:“烦我了。”
“嗯。”
“讨厌我了。”
“嗯。”
“想跟我分开了。”
季云琅:“没有。”
江昼换种说法,“没以前那么喜欢我了。”
季云琅:“也没有。”
江昼:“不想跟我成亲了。”
“想。”
江昼:“觉得我残忍,野蛮,不可理喻,心里怕我。怕我胜过爱我。”
季云琅:“……”
季云琅:“你要说在床上,我的确有点怕,别的不会。”
“还有,”季云琅回头吻他,“比起怕你,我还是爱你多一些。”
江昼沉默,似乎还想问什么,可他已经问光了,季云琅应对自如,让他没辙。
他不那么凶了,把季云琅抱进怀里,温柔了很多。
季云琅问:“消气了?”
“嗯。”
停了停,江昼改口:“没有。”
季云琅:“好,还有什么要问?”
江昼指尖溢出灵光,跟他脸对着脸,问:“我今天这样对你,没有换脸,你不生气?”
“当然生气,”季云琅吹灭他那点灵光,又让四周陷入一片黑,“可今天你都先生气了,我再跟着气,没意思。”
“……”
江昼把他翻了个身,面对面抱着他不动了。
季云琅看他还是不高兴,抬手,刚要拍拍他的背,江昼就开口:“云琅。”
“嗯。”
“你发个脾气。”
“什么?”
江昼说:“你现在,跟我闹,骂我,威胁我要分开,让我哄你。”
季云琅:“……我不。”
江昼了然,“因为你怕我。”
季云琅被他说得发笑,回抱住他,“你怎么不说是因为我爱你?”
“那你以前,跟我闹,是因为不爱我?”
“……”
季云琅叹气,边给他整理衣服边问:“我以前跟你闹,是不是也跟你现在一样,这么烦人?”
江昼不说话了。
季云琅给他理好衣服,自己找了套新的换上,牵他出巷子,走到那户人家门口。
那人回来时,一眼就看到家门口的两人,惊道:“老大怎么也来了?”
季云琅:“听说你找到家了,他想来恭喜你,我刚才去接他了。”
那人又开始抹泪,“那……我、我再进去跟我爹娘告个别,我们就走。”
季云琅点头,“让你爹娘放心,很快送你回来。”
江昼摸他手腕上的锁灵链,问:“找到家,还记起爹娘,想起这么多?”
“本来只记得这座城,”季云琅说,“我带他在这里挨家挨户找,到这条街时,他记起家了,进了家,他又逐渐记起了爹娘。”
季云琅动了动手腕,跟他牵住手,“八方域那么多人,神医治疗就要耗费很久,等他们恢复记忆,找到家,又需要一段时间。”
“而且他们家都在仙洲,江昼,你带他们找到了家,还会带他们一起毁掉这里吗?”
江昼没说话。
这个话题,季云琅回回提,他回回生气,然后季云琅会跟他道歉,下次还提。
“既然能想起来,”沉默良久,江昼开口,“那先看看,多少人能找到家,找不到的,再说。”
季云琅微微弯了唇,拽了他一下,把他拽到身边,脸往前凑了凑,要跟他亲。
江昼跟着把脸贴过来,唇刚碰上,旁边的大门开了,刚找到家的这位弟兄眼含热泪跟爹娘告别,边抹泪边说:
“你们晚上一定记得关好门,街上有变态,大晚上跑外面干那种事,就在咱们家旁边!”
“来,爹,娘,这是我这些年在外面打工跟的两个掌柜,都是大好人!”
两个正大晚上在外面亲嘴儿的变态大好人掌柜:“……”
第100章 逼婚
一早到了梅庐,季云琅径直带人上楼找神医,江昼在院中观察那些被治疗的八方域人。
风洵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边,问:“他把你找来了?”
江昼偏头,看到他下巴上的牙印和可疑的、红肿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怪异,“你自愿的?”
“嗯。”
江昼出手,去他胸口掏花珈的脸皮,“既然这样,先把这个,扔了。”
风洵拍开他的手,江昼又上了另一只手,眼看要拿到,季云琅突然出现,攥住他手腕把他往旁边拽,不满道:“你趁我不在,去摸他的胸?”
江昼:“没有。”
“别狡辩。”
季云琅拽起他就往楼里走,江昼问:“去哪儿?”
“见神医,反正你来了,让他给你看看。”
江昼止步:“不用。”
“用,”季云琅拽不动了,回身看他,语气放轻,跟他商量,“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能想起些东西来,你的过去……”
“我告诉过你,我的过去就是在八方域,”江昼皱了皱眉,“我从出生起,就在那里。”
季云琅第二次听他这么说,停顿片刻,又拽了他一下,坚持让他去见见神医。
楼上房间中,神医让楼沙睡下,边叹气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来,刚转身就撞见外面大侄子小侄子牵着手在等他。
他对着江昼惊讶道:“你也来了?”
季云琅把江昼往前推了推,“我让他来的,神医,你顺手吗?给他检查一下。”
“行,”金乾带他们上楼,期间看了几眼江昼,问,“不太情愿?被逼着来的?”
江昼:“嗯。”
季云琅:“没有。”
两人一起回答,金乾笑了,“行了,你俩也别闹,我这里现在法器齐全,查起来很快。”
季云琅本来要跟着进,金乾让他止步,“灵智这种东西脆弱,人多了容易受干扰。”
季云琅闻言,急忙退到楼梯口,“那我是不是该离远点?”
“这就可以了。”金乾进房,关门前说,“放心,很快让他出来。”
“好。”
季云琅等在外面,没敢离得太近。
他知道江昼怕麻烦,不太愿意配合,可他实在好奇,想更了解师尊一些。
江昼看着他长大,他却不知道江昼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神医说快,果然很快,季云琅还没在外面待多久,江昼就出来了。
季云琅过去问:“怎么样?”
“跟我们之前猜的一样,没问题,”金乾忙活一夜,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说,“其实吧,大侄子这样,一看就没问题,小脑袋瓜儿灵光着呢,要不是你催着,我俩都没必要多此一举。”
季云琅不信,追问道:“他这么笨蛋,不是因为脑子有问题?”
“……”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骂人,金乾瞥见江昼脸有些黑了,严肃教育季云琅:“哪儿有这么说长辈的?他既是你师尊,又是你哥,还是你……快去道歉,别一会儿吵架了。我还想睡呢。”
季云琅看向江昼,过去揉了揉他的脸,猜测道:“为什么你没问题?会不会是云晏当初带你去仙洲,顺便……”
江昼没管他揉在脸上的手,说:“不是,他一直以为我和其他人一样,没有灵智,所以才觉得,我好忽悠,会愿意为他献出身体。”
“所以他不会主动帮你恢复,”季云琅沉吟,“那你为什么会跟其他人不一样?”
“很简单,因为我从出生,就在八方域,”江昼说,“不是被摘除灵智,扔进来的。”
江昼抬起一只手,轻轻掐他的脸,跟他对视,自信道:“所以我一直跟你说,师尊,不是笨蛋。”
季云琅没忍住笑了,“你这样明明更笨了,别人都是被外力影响,你呢?你是天生就……”
江昼手重了重,季云琅不说了,改口:“好,师尊不是笨蛋。”
“嗯。”
听他说“从出生就在八方域”,金乾恍然大悟,一拍手,“你的父母都是八方域人,在八方域里结合生下了你,他们的灵智虽然被外力摘除,却不会影响后代,所以生来就在八方域的孩子,很有可能头脑都是正常的!”
季云琅一怔。
金乾有了猜想,也不困了,边嘀咕边来回转悠: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八方域人不会有养孩子的概念,通常生出的孩子都很难活到长大,这种情况碰见得少,所以我没注意过……”
听着他的话,季云琅也陷入沉思。
江昼依然在捏他的脸,离得近了点,问:“在想琥生?”
江昼灵智没问题,所以江逝水和云征月能教会他读书识字,却教不会被人为摘除灵智的花珈和风洵。
季云琅把琥生养到这么大,教了很多东西,自然知道这个孩子聪明,跟八方域的其他人不一样。
所以琥生也是八方域人结合生下的孩子。
金乾还在苦于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孩子让他检查以此佐证他的猜想,季云琅就偏过头叫了他一声,说:“我过阵子带个孩子给你,你看看。”
“行!”
金乾激动,还想说什么,忽然瞥见季云琅领口处没遮住的痕迹,顿了顿,去自己袖子里掏出几小瓶药膏,若无其事地踱步过去,悄悄塞进江昼手里,拍了拍他的肩,无声说:抹抹吧,年轻人。
江昼看了他一眼,点头。
神医去补觉了,季云琅准备去见见爹娘,见江昼一直盯着他,不解:“怎么了?”
江昼移开视线,把药膏收起来,“没事,你去见爹娘,我等你。”
季云琅笑,也没非要他去,只是捏了捏他的手,说:“你都到门口了,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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