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自己关在房间睡了好几个小时,再次睁眼外面的天已经黑透,院子里很安静,佣人都已歇下。
我摸索着下床,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蹲在墙角一口一口地喝着。
睡了一觉后烧退了不少,但脸还有些发烫。我背靠着墙,一只手撑着还晕着脑袋,另一只手端着冒热气的杯子,在心里琢磨明天的考试该怎么办。
老师好不容易帮我争取到的机会,我不能让她失望。
杯中的水喝了一半后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端着杯子蹲在地上,反应慢半拍地抬头看过去。
茶水间是二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等我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注意到有人蹲在地上,他停下脚步,低下头朝我看过来。
是江既。
他挺拔的身姿挡住了壁灯,投下一片阴影。因为背光,随意投下来的眼神带着点压迫,神色淡淡,不露情绪。
我的思绪真的变慢了,抬起头与他对视了好久,才倏然反应过来,吸了下鼻涕,连忙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急急忙忙站起来想给江既让路。
但我忘了自己腿软头晕浑身酸痛,一下站起来时没站稳,眼看要朝江既身上栽去——
江既后退一步,冷眼看着我狼狈地摔在地上。
杯子从我手上摔出去,碎成几片,水洒了一地,少许渐在离我不远的江既身上。
我心下一突,顾不得疼痛的膝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不安地觑着江既,把一句“对不起”说的结结巴巴,一会儿又小心提出:“我,我帮您洗了吧。”
江既眉间紧皱,盯着自己沾上水的裤脚,身上的气压愈发低沉,那点上位者的气息压得我心脏砰砰直跳,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回话,我还想说些什么挽救一下,只不过我还没开口他就踩过玻璃碎片朝走廊另一头自己的房间走过去,经过我时他冷冷地撂下一句:
“用不着你。”
我站在原地,无措地看着江既逐渐远去的背影,嘴唇蠕动两下,心里埋怨自己总是办不好事。
我弯下腰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捡起来,有些碎渣不好收拾,只能一会去找德叔要个扫帚。
“这大晚上的还打扫卫生呢,”江都南靠墙抱臂,不知在那看了多久,语气嘲弄,“我们乐与的精力真是好啊。”
我弯着腰继续收拾地上的碎片,没有回江都南的话。
他走到我面前,学着江既刚才的动作踩过地上的碎片,坏笑着看我:“既然你精力这么好,帮着王叔修剪一下院子里的花草。王叔年纪大了,工作总有些力不从心,我看院里有长了野草,你去拔了吧。”
我低头看江都南踩在我手上的脚,不知道他们今天去了哪里,他脚上换上了运动鞋,这个牌子江都南经常穿,他所有的鞋子都是限量的,有一次他使坏让我弄脏了他的鞋,也是这个牌子,要我赔他一双新的。
我当然赔不起,他一双鞋子好几万,我要攒好多年才能攒够。
不过这事后来同样不了了之,江都南没再提起,他当时应该只想看我难堪,对于我赔不赔并不在意,因为他整我的法子多了去了,就抓着这一个多无趣啊。
我垂下眼睑不说话,江都南同样不说话,脚也不挪开,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的手下还有没收拾的玻璃碎片,现在都嵌入肉里,传来阵阵刺痛。
我抿了抿唇,说:“……好。”
他这才移开脚,略带可惜地叹了一声,“野草就是野草,混进名花贵木中也还是野草,免不了被拔掉的命。”
“……”
“你去吧,”他看着我笑,“可要拔干净,别让一根草毁了一个院子。”
“……嗯。”
江都南转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还蹲在原地,一点一点拔出手心里的玻璃渣。
这些渣子又细又尖锐,取出来后只留下细小的伤口,渗出点点血迹,但是一碰就痛,把玻璃渣都取出来后还是痛。
江都南踩的是我的右手。我明天还要考试。
我盯着自己的手楞了会神,这个手现在伤痕累累,手背淤青,是江都南昨晚踩的,手心不仅有刚才摔倒时的擦伤,还有密密麻麻细小的伤口。
发了几分钟的呆,我才从地上站起来,将大块的玻璃用纸包起来扔进垃圾桶,找到扫帚将剩下玻璃渣仔仔细细地扫干净,然后穿上外套下楼走到院子。
四周很安静,天黑透了,唯有一楼的客厅透出一点光照进院子。
这几天晚上一直起风,手机拿回来后一直没再尝试开机,所以并不知道现在几点。
不过应该半夜了吧,温度降了下去,我穿了一件厚外套,但风吹过来时还是忍不住发抖。
人发烧的时候本来畏寒,在冷风中我开始冒汗,冒的是冷汗,风再吹过来就更冷了。
王叔平时除草的工作都收起来了,我没找到,只能一株一株地拔。
膝盖刚才摔得有些很,一蹲一站都要痛一下,院子里光线昏暗,我努力辨识哪些是杂草,哪些是栽在院子里的名贵植物,眼睛看得酸涩,发现院子里长的这些野草与其他名草几乎相似,并无太多差别。
我一边将它们拔掉,一边在心里默默说对不起。这些草长得顽强,春天才刚开始没多久,它们就已生机勃勃,比起被人精心照看的园林植物,我觉得它们长得更好看。
江都南刚才的话我听得明白,他借杂草暗讽我、贬低我,我又不傻。都明白。
可能是江都南的那句话,我总觉得被我拔掉的这些野草跟我一样,寄人篱下,不被人待见,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谁叫你们长在这里了呢?这里的主人不喜欢你们,只能把你们除去了。明年春天播种的时候选个反方向的风重新找个肥沃的土地吧。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旺,又不好分辨,我每蹲一会儿就要站起来移个地方,到后面腿蹲得没知觉,身上控制不住地阵阵发抖,刚好了一些的感冒又加重了,身上烧得滚烫。
我朝身后的宅子看过去,一楼客厅的灯不知何时被人关掉,漆黑一片,整个宅子像蛰伏于黑暗的吃人怪兽。
但二楼房间的灯亮了起来。
我眯着眼睛仔细辨别,然后收回目光继续蹲下身拔草。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将杂草扔进废物篓中,回房间冲了个澡,背上书去上学。
帮我找卷子的老师是我高一时的数学老师,很有气质,说话温温柔柔,只教了我一个学期,我心中一直很感激她。
她最开始上课时和这个学校其他的老师一样,课前发ppt,课堂用平板,可自从注意到班上有个总是穿着春季校服的同学没有平板后,她就改成了用板书上课。
她虽从未明说,但可能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怎么受到过善待,我对这些善意很敏感,哪怕再微小我都能察觉到。
老师特意帮我找了个空余的教室,让我跟着市里同步考试。
“脸色不好,生病了啊?”她将找来的卷子发给,帮我对准时间。
“有一点。”我说话带着鼻音,“没关系,还能考。”
“行。”她将耳边的头发捋至耳后,“那你考,等下堂考试开始的时候我再过来给你发下一张卷子,我上课去了。”
我点点头,认真地道了个谢,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强迫自己集中注意。
前天晚上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昨晚又再冷风中吹了一宿,再好的身体也抗不住,更何况我身体本就不太好,几场考试下来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酸痛,做题都是凭着肌肉记忆,考完后做了哪些题都没什么印象。
老师将我做好的卷子收上去,皱着眉翻了几下,表情明显不满意。
“你今天是不是没在状态?你看这里,明显的计算错误,不该是你会犯的错啊。”
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脑子里糊成一团,就算她帮我把错误指出来了我还是没看出来。
“对不起,老师,我下次绝对不会再犯。”
“这卷子我托教育局的朋友找到的,费了不少劲,乐与,你这个态度让我有点失望呐。”
这话听得我愧疚,愈发过意不去,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说到一半忍不住偏头剧烈地咳起来。
“哎哟,这咳的。”老师这才注意到我红得过分的脸,“发烧了?哎哟快去休息吧。”
“好,谢谢老师。”我又低声咳了两下,“这个卷子我拿回去吗?”
她叹了口气,“这个卷子我帮你拿到市上,市里有评分标准,这样改下来的分才准确。”
我朝她微微鞠躬,认认真真说了句谢谢。
“行了,回家好好休息吧,病养好了再来。离高考就两个月了,咱们努努力,争取考到最好的大学。”
“嗯,好,谢谢老师。”
她拿着我的卷子走了,我却没有请假回家,回了教室。
“你昨天去哪了?怎么没来上课?”我一进教室宋远就迫不及待冲上来揽住我的肩膀,“嚯,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生病发烧了,就请了一天假。”
“好端端的怎么还发烧了?”
“可能是换季的原因吧。”
我吸着鼻涕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
宋远还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你吃药了吗?要不要吃点药?”
我撒了个小谎:“吃了的。”
坐我前面的同学没在座位上,宋远顺势坐下,趴在我桌上,左右看了两眼,然后凑近对我说:“我知道那天你哥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哪天,“什么?”
“就是前天,我不是说要去参加一个晚会嘛,看见你哥他们了。原来那男的是你哥的男朋友!”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语气又带着震惊,我将他的话过了好几遍才明白,他口中的我哥说的是江既,而那个男人就是一直跟在江既身边的宁先生。
宋远觉得我在江家长大,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既就是我哥,我也没纠正过。
然而事实上,我唯一一次叫他哥的时候他说要把我掐死扔出去。
我将水杯里的水一口喝下,喉咙里像吞了刀片,又干又痒又痛。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有人把那个男人推到游泳池里,你哥的表情一下就变了,那个眼神就,就……”宋远想了半天的形容词,“就像当场要杀人了,把我吓一跳。”
“哦。”我费力将嘴里的水吞下去,擦去嘴角的水渍,“那你知道是谁推的吗?”
他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永盛能源老总的小儿子,被宠坏了,下手没轻没重,多冷的天啊,莫名其妙就推别人下去。”
“……之后你还看见什么了吗?”
“没,”宋远摇摇头,“那人落水后我妈就把我带回去了,她说别人争别人的,咱们就不要参与了。”
我这才缓了口气。
我没想到宋远和我提到的那个宴会就是前天晚上的那一场,幸好他提前离开了,不然就会看见掉进池子的换成了我。
我挺怕他发现的,我怕他觉得我在骗他,之后就不跟我做朋友了。这么多年我只有宋远这一个朋友,我很珍惜。
我得到东西比旁人都要困难,所以一旦得到,我都很珍惜。
第7章 “有病就治。”
宋远对江既喜欢男人这件事很震惊,拉着我还想再聊聊,我脑子晕乎乎的,所以一大半是宋远在说我默默听着。
他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我晕晕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他还没说完下一节课就开始了,只得匆匆收尾,赶忙回到自己座位。
他说了好多,听来听去无非是一个直男的震惊,其余的就是杞人忧天地问:“江老爷子能同意他找男人吗?”
宋远离开了,这句话还留在我脑中。
江老爷子能同意吗?江老爷子当然不同意,江正龙更不会同意。江既是江家的长子,平日里随便玩都无所谓,但绝不能找个男人相伴一生,这有辱江家的脸面,更有辱江正龙的脸面。
这几年江正龙仕途节节高升,他的意图明显,不会容许一点差错。
台上的老师侃侃而谈,我愈发难受,昨晚一夜未睡,再加上发烧的原因,最终撑不住靠着课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发了一会儿的呆,记起来最后一节课是游泳课,他们大概都去游泳馆上课了。
明天还要接着考试,我在教室坐了一会儿,将今天做过的卷子整理了一下,然后起身收拾东西,正好赶上放学。
我本来打算去诊所买点药,又记起手机坏了,钱包也没带,没办法付钱,只好就这样回了江宅。
回去后江都南惯常不在,他有一群巴结他的狐朋狗友,放了学时常不知去向,而江正龙在连升三级成为省级干部后就搬出了江宅,极少回来。江老爷子同样,从我七岁进江家他就不住在主宅,而是在江家名下的一间度假山庄修生养性。
我转过楼梯,看见走廊尽头紧闭的房间门,又透过二楼楼梯的窗口看见楼下松散的佣人,他们嘴上聊得开心,手上的动作马马虎虎,昨天夜里被我拔掉的杂草还在废物篓中,无人清理。
看来江既不在。
我收回目光,抬步走到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有一面很大的透明窗,正对院子里的人工湖。这个宅子的园林构造很精致,据说是江老爷子很多年前特意请了国外有名的景观设计师设计的,那位设计师还参与过F国大教堂的修缮。
确实好看,湖光山色,夏日晴朗之时还能见落日熔金,飞鸟栖息。
江家这个主宅的几个主人都不常回来,这里的佣人乐得悠闲,都偷着懒,懒得搭理我,我就会趁着这种时候走到这面窗户前待一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今天下午出了一点太阳,不大,隐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投下一点淡淡的光,映在湖面上,折射出微薄的光。
有几只鸟在湖面戏水,我站在窗前,看着那几只嬉闹的鸟。
还有点低烧,嗓子眼里又涩又痒,二楼没人,我便不再压制着,偏头止不住地咳嗽。
——旁边的房间门突然打开,一股熟悉的烟草味随之散出来,辛辣、呛鼻,极具压迫性。
我的动作一下定住,咳嗽生生卡在喉管处,震惊地抬眼望去。
江既靠在门框,指间的烟还在静静燃烧,眉心紧皱,盯着我明显透着不悦。
他没夹烟的那只手还拿着电话,屏幕上显示通话中,我一瞟而过,只隐约看见了一个“宁”字。
我在原地愣不过两秒,猛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后退半步,刚想说什么,一开口却是更加剧烈的咳嗽。
“……”
江既仍皱眉看我。
我很想克制住自己的咳嗽,但有句话说的好,世界上三大不能控制的事,咳嗽占第一位,我越想憋着就越憋不住,只好虚扶着墙,憋得满脸通红,泛出眼泪看着江既。
他手上拿着的手机开的免提,电话那边的人大概一直没等到回答,忍不住开口寻问:“怎么了?你感冒了吗?”
江既随口敷衍几句,没等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他一直盯着我,没有移开目光,看见我咳得比刚才还厉害,眉头拧得更深。
他放下手机,语气一贯的冷:“有病就治。”
我捂着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地点了两下头,断断续续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低着头疾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把门关上后我终于忍不住,靠着门坐在地上,咳得昏天暗地。
因为江都南,我小时候老是生病,一病就要病好几天,又没钱看医生,次次随便吃些乱七八糟的药应付了事。
那次冬天,我在雪地里帮江都南找了整整一天的长命锁,次日我就发起了高烧,烧到了四十度,那时候德叔还没来,我也没钱,生生扛了几日,最后在茶水间找到了药,没有包装也没有说明书,我也不管是治什么的药,当时烧得半傻,凭着本能就着水直接吞了下去。
反正就这么熬过去了,从那次后我就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止不住咳,每次感冒更是咳得厉害。
我感觉快要把肺咳出来了才慢慢平复下来,靠着门急促呼吸。
我歇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柜子,里面放着数十张现金,我拿起来数了数,遗憾地发现自己没有多余的预算去买药。
高三后我就没有再去兼职,每天的复习任务很重,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工作,权衡之下还是觉得高考更重要,便辞了先前的工作,专心复习了一年。
这也导致我没有收入,近一年的时间都是靠先前为数不多的存款生活,现在已经没剩多少了。
其实如果德叔知道我生病了,肯定会帮我买药,以前许多次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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