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不是空气,而是墙上的霉斑。
我看了眼壁钟,还不到早上六点,外面的天才蒙蒙亮。
连续好几日在客厅碰上江既,我觉得没什么,但是江既肯定厌烦了。
学校七点半开校门,我往常会在六点半出门,正好能赶上。自从在客厅遇上江既后我就不断提前出门的时间,想避开江既。
但是不知道江既最近在忙什么,还是能碰上他。
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别人讨厌我,我还不至于一个劲往他面前蹭。
我叹了声,算了,明天五点起床出门吧,江既再忙,也不能不睡觉吧?
走到学校时耳机里的听力刚好放完,校门还没开,我就蹲在学校前的一颗香樟树下,拿出练习册放在膝盖上开始写题。
门卫叔叔吃过早饭,拿着钥匙慢慢踱过来,“今天又来这么早啊。”
我站起身,捏了捏已经蹲麻了的腿,笑着对门卫“嗯”了一声。
“这孩子,真是刻苦啊。”门卫将校门打开,“难得看见你这样努力的学生。”
我又冲他笑笑,门卫在这个学校工作了好几年了,遇见的都是家里有钱有权的,当然不用像我这样。
国外学校的招生季差不多结束了,我的同学们大多已经收到了自己心仪的offer,就不会再来学校,所以最近几周的教室都空落落的。
我在教室等了一会儿,又去教师办公室找到之前帮我的数学老师,自从上次市内统考后,老师又帮我找到了前几年的卷子,交给我让我自己去练,写好的卷子她会帮我找其他老师批改。
我现在就是去找她拿卷子。
我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得到一声“请进”才推门进去。
“李老师早上好,我来拿之前做的卷子。”
“哦,对。”李老师正在整理上课要用的资料,听见我的话,她打开桌下的抽屉,将已经批改好的卷子交到我手上,“这次还不错,继续保持下去很有希望去A大。”
A大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也是我一直想去的学校。
我接过卷子看了一下,理科类的卷子几乎满分,就是英语差一截。
老师帮我分析了卷子,“你看,还是英语的听力差一点。我上次让你听的听力你在听吗?”
我点点头,“在听的。”
老师给我的听力是音频文件,上次去了那个宴会后,手机是彻底坏了,我拿去维修店修理,老板说修不好了,让我换个新的,顺道还给我推销他店里的二手手机。
我捏着包里所剩无几的零钱,站在店里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换个新的手机。
没有手机,也没有其他的电子设备,所以当时从老师手中接下听力U盘时很是犹豫。
李老师大概看出来我的窘迫,但她没多说什么,隔天交给我了一个MP3。
“这是我高中用的,一直留到现在,你拿去听听力吧,小巧方便。”
我接过MP3,郑重地说了谢谢。
李老师笑着看我:“最后这一个多月你就好好准备高考,考到A大去,如果能考一个市状元就更好了,我教了这么久的书,还没教出一个市状元呢。”
我也跟着笑:“老师的学生都在全球顶尖的学府里。”
“不一样嘛,教出个市状元就有人来采访我了。”李老师用开玩笑的语气和我说,“我刚教书没几年的时候有个学生,他本来打算不申请国外的学校,想参加国内的高考。以他的成绩,市状元妥妥的,我还以为自己刚工作没几年就能带出一个状元呢,没想到他后来还是出国了。”
李老师笑着摇头,语气调侃:“一次采访机会就与我失之交臂啦。”
我面带微笑,静静地听她说。
她拍拍我的肩:“行了,回去看看错题,把薄弱的地方好好练练。”
我点点头,弯腰道了声谢,拿着卷子回到教室。
教室里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都是闲着无聊来学校逛一圈,大多数人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开始准备出国的事宜,不会再来学校。
老师让我们自行安排,我就拿着卷子开始整理错题。
宋远屁颠颠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旁边。
“我看你一直没来教室,还以为你又感冒了。”
“没有,去了一下办公室。”我将耳机和MP3收好,放在抽屉中,“你录取通知收到了吗?”
一听这话宋远一下就蔫了,趴在桌上,语气颓丧:“不知道。没关注。不想看。”
宋远不想出国,但他妈妈非要他出去磨练磨练,宋远就不情不愿地申请了一个学校。
“看开点啦,你现在留在国内读大学,万一明年她选择出国了呢?”
宋远有个喜欢的女生,比他小一届,他不想出国的最大原因,就是出去了就看不见那个女生了。
宋远在桌上又趴了一会儿:“你说的也对,等明年她毕业后,她去哪我就去哪。”
我笑着“嗯”了一声。
“你呢?你没申请学校,之后打算去哪啊?
我捏着笔想了想,“还是想去A大。”
宋远“哇”了一声,猛拍我的背,“咱们小与真厉害!”
我无奈地笑着,躲开他的手,看见他的表情从欣喜又变成了担忧。
“哎,只是以后就不常见面了,万一又有人欺负你咋办?”
我没想到他是在替我担忧,有些哑然。
我时常觉得我的人生就像一坨大便,围着我的只有嗡嗡直叫的苍蝇,但有时会有蜜蜂路过,向我撒一点花蜜,给我苦逼的生活带来一点甜,虽然很少会有蜜蜂路过,可每一只蜜蜂给我的花蜜我都会珍藏,会一直记着。
德叔和英姨是蜜蜂,李老师是蜜蜂,宋远是蜜蜂……江既也是蜜蜂。
他是最特别的蜜蜂,他给我的花蜜少之又少,却是我最需要的。
但是因为我的自私,他飞走了。
想到这里我内心苦涩,但还是强撑着对宋远笑,“不会的,我去了那里后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江都南早就申请了B国的学校,暑假就要过去。A大又在A市,与在B市的江宅相隔千里,就算江都南放假回国,我也能避开他,他没那么方便教训我了。
我选择A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能让我远离江家,远离江都南。
还有个原因……我垂下眼看卷子上的题,还有个原因是江既的公司在那里。
虽然前两年他将公司的重心移到了M国,但总部还保留于A市,江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到A市的总部。
宋远又趁着课间操跑出去看自己心仪的女孩,我留在教室,侧头看见窗外抽出新芽的树。
我也不是贱,知道别人讨厌我还一个劲往上凑,我只是想偶尔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
三年前的那件事,让我十分愧疚,愧疚自己毁了江既原本的幸福,没有我他能过得更好,根本不必像现在这样颓废。
所以我只想偶尔地看看他,看他过得怎么样。我希望他过得好,这样我也不会那样愧疚。
下过一场大雨后天慢慢热了起来,转眼到了五月,江既还没离开。
起初我感到很奇怪,有次因要去医院看望英姨,回去的比较早,正好碰上江既和陈原在客厅谈话。
“城西的那块地皮竞争下来可能比较困难,毕竟是和政府……”
江既眉头紧锁,他的指节抵着自己的太阳穴,阖眼假寐,说:“再想办法。”
“可是江——”
江既掀开眼皮,冷冷地盯了陈原一眼,陈原触及他的眼神,急忙止住了话头,屋内一阵沉寂。
我在门口踌躇半刻,借着半开的窗悄悄打量屋里的情况。
我猜不透屋里现在是何情况,贸然进去似乎不太好,可德叔还等着我一起去医院。我咬咬唇,试探着推开门,发出很轻的吱呀一声,屋里的人齐看过来。
陈原嘴唇动了动,见我回来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说了句“好的”,便拿起桌上资料离开了江宅。
我推门进去,低声说了句“抱歉”,低着头慢慢走向楼梯。
江既最近一直在忙一个项目,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只知道这个项目进展很是不顺,江既这几天一直是低气压。
这种时候不说话才是上策,所以我低头沉默地走过客厅,上了楼梯,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又阖上了眼,面色阴沉,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同刀锋,眉间的不平让我明白他现在的烦躁。
我收回目光,抬步走向自己的房间,脑中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秦木寒忌日那天公交车司机说的话。
——城西的那块墓地要迁走给发展区腾位置。
我将书包放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装还没拆的收音机,上次去医院看望英姨时听见她跟隔壁床的老姐妹说自己还是乐意听收音机,操作方便,但见到我和德叔后她又闭口不言此事。
我暗自记下,攒出了钱给英姨买了个收音机,不贵,她收下也不会觉得有负担。
拿上收音机,再次下了楼,客厅已经没人,江既不知去哪里了,但是电视还开着,里面放着国际新闻,M国最近帮派斗争严重,又发生了好几起枪战,竟然将无辜平民卷入,造成数人死亡。
德叔在屋外叫我的名字,我来不及多想,小跑着出去。
德叔和我坐着公交车前往医院,现在这个时候天黑的晚,外面还亮着,公交车慢悠悠往前开,道路尽头余辉未尽,我望着车外染了一层薄金的景色,又想起来刚才的情景。
原来江既这一个多月就是为这件事烦心。
车窗里有只蚊虫,无助地扑着车窗,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将车窗打开,替这只飞虫开了一条生路。
飞虫仍然固执地一下一下撞向玻璃窗,对离它不远的生路视而不见。
我又看了许久。
“你好笨。”
我轻声对它说了一句,抬手轻轻将它推至窗户开口,车行进时产生的风将它裹挟,它震着小翅挣扎不过几秒,便随着风消失在视野里。
我盯着它消失的方向,随着车摇晃到了医院。
英姨一边笑着责怪我乱花钱一边收下了那个收音机,没过一会儿便将收音机上的按键搞懂了,将频道调至晚间新闻,听着收音机里醇厚的男声开始吃自己的晚饭。
我在一旁坐着,撑着脸看输液瓶,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还是在讨论M国的那几起枪战。
德叔去和医生讨论后续手术问题,英姨吃着饭还闲不下心,一个劲儿问我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之前有段时间我为了省钱不吃早饭,被英姨发现后她每天都会早起帮我准备早饭,查出了甲状腺癌后才停了下来。
她吃过饭后歇了一会儿,然后催我回去。
“小与快回去好好休息吧,你现在学习任务重,快回去好好休息,这里有你德叔陪我。”
我对她笑了笑:“我等德叔一起回去。”
英姨连忙摆手:“你德叔今天要在医院守夜,你可不要等他。”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儿,看见输液瓶中的液体快流尽,帮英姨摁了护士铃,等护士换了新的药瓶后起身打算离开。
“欸,小与。”英姨叫住我,问我高考是不是快到了。
“嗯,还有一个月。”
英姨舒展了眉眼,语调轻柔地说:“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了,要注意身体啊。——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细细打量英姨的脸色,她最近脸上有了点血色,看起来状态不错。我略微放下心,对她点头:“有的,每天都有好好吃饭。英姨也要注意身体。”
英姨笑着跟我挥手:“知道啦,回去休息吧。”
我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回到江宅,正好赶上他们用完晚餐。
佣人已经将餐厅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轻扫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回自己的房间,蹲下身伸手在床底探了探,找到了最后一桶泡面。
江宅里的饭是不会等我的,家里的一些佣人得了江都南的暗示会刻意不在开饭时通知我,等我下楼时只能发现已经收拾干净的餐厅。
一次两次后我心里就明白了,给自己囤了一点泡面,便宜,还能吃饱,就是不健康。
英姨知道后时不时来给我送饭,生病后也闲不下心,身体好一点就会让德叔给我送些煲汤养身子。
我还记得英姨第一次见到我时我刚到江宅没多久,她早几年也在这座宅子工作,不过很早就辞了,自己开了个小店。
她那次来江宅好像是为了一些旧事,然后在从餐厅通向客厅的那条长廊发现了已经饿了一天的我。
我那时候很笨,对身边的恶意一点也没看出来,傻傻地以为没吃上饭是因为自己动作太慢了,所以就守在餐厅门口等下一顿饭。
“你在这里做什么呐,”英姨半俯下身逗趣地问我,眼角笑出细纹。
“我,我在等饭……”
英姨以为我是哪个佣人的孩子,嘴巴贪吃,还没到饭点就眼巴巴地守着饭,她上手揉了揉我的头,说:“哎哟,这孩子长得真乖巧,你是哪家的孩子呀?”
我想了想,指着大房子回:“应该是这家的孩子。”
“啊……”英姨愣了不过几秒,想起来什么,轻皱了下眉,“你在这里等着,是饿了吗?”
我点点头:“我错过两顿饭了。”
英姨轻叹了声气,从包里拿出了几个小零食递到我手上:“你先吃着,垫垫肚子。”
我犹豫着接过小零食,当着她的面撕开包装,一股脑全塞嘴里,手上的东西吃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
英姨又叹了声气,她看向我身后的房子,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她捏了一下我的脸,对我说:“没有了,下次来再给你带。”
我“哦”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年英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我,给我送点饭菜,直到德叔来到主宅工作,送饭一事就交给德叔了。
后来长大些,我从江都南口中知道了妈妈多年前做的那些事,知道自己不讨别人喜欢,便没再讨人嫌地守在餐厅门口。
我原先是和江宅的佣人一起吃饭,察觉到他们对我的恶意后慢慢地就没有再主动留在江宅吃饭,自己赚了点零钱后囤了泡面,晚上趁着没人发现偷偷地吃。
德叔来了后就好一些,不用时常吃泡面,他会帮我将饭送到房间,和英姨一样责怪我又不好好吃饭。
送来的菜刚出锅不久,总是冒着热气,菜品小巧精致,米饭颗颗圆润。
我到茶水间去接开水,看着手中的泡面被冲散,心中想到英姨的病情。
应该等德叔问完医生后再离开的,这样也能听听英姨的病情怎么样,能不能进行手术……
“你一定要吃这个?味道这么难闻。”
耳边忽然响起声音,我吓得手一抖,开水就流到了我的手上。
我轻声“嘶”了一下,忍着痛将泡面端稳,没有洒出来。
我闻声看过去,江既正没什么好脸色地看着我。
“抱歉。”我含糊地说了一句,借着泡面桶的遮挡偷偷按了一下被烫着的手,很疼,不过幸好是左手,如果是右手被烫着了,复习进度就要变慢了。
“餐厅没饭?还是说你就喜欢吃这种垃圾?”
我盯着自己的影子摇了一下头。
“那就是你喜欢吃别人送到你手上的饭。”
我从他的口中听出一丝讥讽,张了张嘴,最终没辩解,只说了句下次不会了。
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抬步离开,我发现他身穿正装,一边走一边整理袖扣,走到楼下去,出了江宅,不一会儿屋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我端着泡面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冷水冲洗烫伤的左手,又跑去茶水间将窗户都打开,等做完这一切后泡面已经冷了。
我吃掉冷了的泡面,将自己房间的窗户打开散味,然后拿出复习资料开始复习。
直到凌晨两点,我起身洗漱,关掉台灯,楼下都没有再响起车驶过的声音。
我走到窗前,四周寂静,楼下漆黑一片,我站在风口看了一会儿,抬手将窗户关上,定好床头的小闹钟,躺在床上闭眼休息。
江都南出国了。
他的录取通知早就收到,出国手续也已办妥,就说要去那边提前适应环境,在我高考前买了机票飞到了B国。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很担心他会在我高考的时候使坏,如果这样我的努力就要付之东流,我没钱再复读一年。
江都南出国了,但江既没走,他没回M国,甚至连A市的总部也没回去,看样子城西那块墓地的事还没解决。
离高考只有一个星期时宋远也打算出国,他出国前特意找到我说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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