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喝一声,举起酒瓶,宋璟珩顿时警铃大作,抓住他手臂,向右一拧,腕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酒瓶旋即落地。
他一改先前的沉默,“徐开亮,这次也需要我送你回徐公馆醒酒吗?”
剧烈的疼痛让男人酒醒了大半,“快给老子松手,宋璟珩!”他拼命地拍打着宋璟珩的手:“你他妈快给我松手!”
宋璟珩压低嗓音:“离我的人远点。”松开手,眉峰微挑:“快滚。”
石屿眨了眨眼睛,看了眼地上的玻璃渣,又转向身侧,没想到宋璟珩这家伙话不多,出手还挺快。
“切。”男人剜了他一眼,抱着自己的手臂骂骂咧咧地回到位子上。
周遭终于恢复了平静,宋璟珩揉了揉手腕,把先前倒的茶递给石屿,打岔道:“石屿,方才在翠园我没来得及说,明日我们得去趟杏花楼,亲自找一下杨瞎子。”
他顿了下,搬着椅子坐到他身侧:“上午元礼方丈说了些往事,我没琢磨明白,得再去找杨瞎子问清楚些。”
原来这家伙刚刚当哑巴是在想这些,石屿指了指自己的腿,“你又要带上我?我现在还是个瘸子。”
“我找木匠帮你打了副拐杖,明日送到府上来,你可以搀着走。”
“不要。”
宋璟珩咬了下唇,“拜托了。”
石屿别开脸,等着上菜,眼睛牢牢后厨方向,“那也不要。”
宋璟珩没再说话,第二日傍晚他紧紧抱住石屿坐上黄包车,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石屿垮着脸从车上下来,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青梅弄,他耐不住腿疼,哼唧道:“我真是服了,这两天跟在你身后又上山,又上桥的,简直把铁人三项的运动全做了一遍。”
宋璟珩回过头,眨巴着大眼睛:“什么是铁人三项?”
他举起拐杖在他面前敲了下,又指着自己:“就是我们现在这样。”
宋璟珩弯了弯眼角,扶着石屿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文岚河边的一处雕花楼前,天色渐暗,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在牌匾两旁,印的“杏花楼”三个字火红火红。
石屿还没走近便闻到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很是难闻,他皱了皱鼻头,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哟,这不是城南宋家的大少爷吗?”穿得姹紫嫣红的老鸨,扭着丰盈的腰身,像条大青蛇似的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少爷今儿是想听哪位姑娘的弹评呀?”
“我找杨瞎子。”
老鸨愣了半秒,随即“啧”了一声:“宋大少爷,我这一大把盘正条顺的姑娘您看都不看一眼,找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儿做甚?”
她双手叠在丰满地胸前,挑起细长的吊梢眼,盯着宋璟珩的下身,声音甜腻腻的:“您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
宋璟珩不为所动,掏出一沓钞票递到她面前:“劳驾,请问杨瞎子在哪间屋?”
石屿眼梢微挑,早些看的民国电视剧果然诚不欺我,这儿的少爷还真是一言不发就撒票子,比一百年后的有钱人大方多了。
老鸨见钱眼开,“杨瞎子住在东院第四间柴火房,一会我让阿柱送您过去。”
她扭头走到石屿面前,露骨地打量他一圈,她夹着嗓子问:“那这位少爷呢?您是想听越剧还是黄梅戏?”
石屿一怔,这老鸨问他这些干什么,他就是来打酱油的。
她又往他身前凑了凑,一股混着酸臭汗味的花香直冲鼻腔。
石屿屏住呼吸,学着电视剧的口吻,郑重开口:“同志,请你离我远点,我有鼻炎闻不了你身上的香水。”
老鸨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她讪讪地往后退了退,还想着要继续介绍,宋璟珩和石屿却同时开口。
“他和我是一起的。”
“我对听戏不感兴趣。”他环顾四周,盯着老鸨身后的水缸,“我想斗蛐蛐。”
第六章 青梅弄
石屿揉了下鼻子,实在受不了楼里的胭脂花粉味,心想这要跟你们进去,不得被这味熏得三天吃不下饭。
连忙摆手重复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在门口抓蛐蛐玩。”
宋璟珩余光扫过他,石屿鼻头冻得红彤彤的,担心他在外面被风吹感冒,伸手揽住他的肩。
“二月天里哪来的蛐蛐给你玩?”
老鸨捻着手帕向后一甩,跟着附和:“就是啊,这位爷。”她手腕上的镯子叮叮当当地响,宋璟珩听着很是不自在,眉头微微皱起。
“我们这两口缸是为了夏天养荷花用的,可没有什么蛐蛐。”
“那我…”石屿还没想好新的拒绝理由,宋璟珩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指尖紧/扣着他的肩膀。
石屿愤愤地瞥了他一眼,宋璟珩无动于衷。
靠,这家伙成心想让自己减肥是吧,他可舍不得那些精致小点心,使劲抖动肩膀,两人就像较上劲似的,宋璟珩五指大张,指节用力到发白也没想过放手。
天色渐晚,杏花楼门口逐渐聚满了人,宋璟珩怕被人认出来,果断选择速战速决。
他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抱住他,石屿未及反应,砰的一声撞进他怀里。
“别闹。”宋璟珩拢了拢手臂,声音从头顶传来。
石屿面色一僵,当场熄了火,也不为别的,单纯被宋璟珩这句霸总发言雷得半死,一时说不出来。
宋璟珩借着他变哑巴的间隙,从怀里掏出钞票又一次递给老鸨:“这钱就当是给你的辛苦费,我爹若是问起,您知道该怎么说。”
“放心吧,宋大少爷。”
老鸨捂嘴笑了笑,翘起兰花指,接过他的票子,喊来手下:“阿柱,送这两位爷去杨瞎子屋里。”
阿柱怀疑自己听错,愣愣地僵在原地。
老鸨一记眼刀扫过去“还不快去?”他立刻弯下腰,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
“慢着,”老鸨踩着高跟,熟练地堵在门口,她怕阿柱呆头呆脑地怠慢了这两位爷,紧跟在后面补充:“那瞎子若是在后台拉琴,你便喊他徒弟顶上。”
“是。”
老鸨扯了下嘴角,歉意地对宋璟珩笑了笑,放行道:“少爷请。”
宋璟珩微微颔首,搂着怀里的人迈进玄关。
楼里的花粉味混着酒味和汗臭,石屿从来没闻过这么恶臭的味道,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搓了搓手臂,挣脱开宋璟珩的怀抱,无暇骂人,捂着鼻子,跟在阿柱身后。
绕过四四方方的庭院,步入拐角处的地下楼梯。
大红灯笼即刻消失,四周漆黑一片,阿柱点燃一根快见底的蜡烛,弓着腰递到宋璟珩手中:“爷,这是给您的蜡烛。”
“多谢。”
越往深处走,胭脂味越淡,直到他们停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前,门口涌上来一股难闻的鱼腥味,石屿对着空气干呕了一声,这味道怎么比楼上还恶心。
周围环境太暗,宋璟珩没发现,他借着蜡烛的微光,瞥见墙上青黑的霉斑,一旁的门缝里还藏着大片蜘蛛网,脚下还有一堆不知从哪飘来的落叶。
石屿眼神沉了下来,住在这儿的人未免过得也太惨了,每天经历生化危机就算了,环境居然连他学校的垃圾房还不如。
视线再次落回光亮处,也看到了那团霉斑,他倒吸一口凉气,主动贴近宋璟珩,扯了下他的衣摆。
“你小心墙上的霉斑,衣服碰到了就不要坐我的床。”
宋璟珩点头笑了声,刚想问他这洁癖怎么比三年前还要严重,阿柱忽然推开门,朝昏暗的室内走去,一掌拍在桌前,吓得里面的老头颤颤巍巍地从角落走出来。
“臭老头,别再腌你那破鱼了,有客人找你。”
他毫不客气地拽着老头的后领,一路拖着他走到前门,宋璟珩淡淡地瞥了眼老头,从兜里掏出钞票,递到阿柱手里:“麻烦你在门口候着,我们和他单独聊聊。”
“吱嘎”一声,门被石屿轻轻带上,跟着宋璟珩走到屋正中央坐下,杨瞎子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抱着一只磕破角的碗,吃着桌前的剩菜。
他左眼虽瞎了大半,却仍能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石屿意外地挑了挑眉梢,视线从桌前又移向他身后。
宋璟珩等他扒完碗里的米饭,才开口道:“杨老伯,请问你认识苏秀云吗?”
“认识。”杨瞎子暗自观察他片刻,没发现什么异常,挑起一块带鱼,边啃边道:“秀云刚来的那两年,鬓角爱搭着一簇桃花,粉白粉白的,可讨人喜欢了。”
石屿眉梢轻挑,“哦”了一声,双臂交叉,朝他身后的画像抬了抬下巴:“所以,那幅画上的女人是她吗?”
杨瞎子啃鱼肉的动作一顿,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也不知道他那双眼睛能不能看见,盯着身后的橱柜好半晌,猝然站起身来。
他佝偻着背,踉踉跄跄地走到画框前,觑起眼睛,脸紧贴着画纸,借着淡淡的月光,打量了片刻,才稍稍点了下头。
他抬起满是油垢的袖子,擦了擦上面不存在的灰,不停念叨:“小桃花你糊涂啊,糊涂啊!宋家这种吃人不吐骨头地方你们姊妹俩怎地一个劲地都往里头跳。”
“姊妹?”宋璟珩举着蜡烛的手一颤,定定地望向他。
杨瞎子不答,拄着木条拐杖往回走,拐杖口包裹着的棉麻布被他蹭得油光发亮,宋璟珩掏出一沓子钞票递到他桌前:“杨老伯,还请您详细说,这些钱就当是我孝敬您的烟酒钱。”
他循声扫了眼桌上的钱,脚步陡然停住了,凑到宋璟珩面前,眨巴着肿成核桃的眼睛,观察片刻,瞳孔骤然缩紧,“你,你莫不是宋家大少爷?”
莹莹烛火中,他灰白的眼底映满了惊愕,石屿心念电转,吹灭宋璟珩手里的蜡烛:“您看错了,我们和那什么宋家没啥关系。”
杨瞎子置若罔闻,鸡爪般的黑手一路向下,隔着布料摸到宋璟珩兜里的怀表,当场脚底一软,抖成筛糠。
定了定神,他没来由地挑起堆满泥垢的拐杖,发狠般朝门外一指:“出去!”
宋璟珩一时没反应过来,紧握着怀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虽不知他为何激动,却越发看出他是在隐瞒些什么。
“出去!”杨瞎子又喊了声,举起拐杖作势要打。
石屿蓦地抓住宋璟珩的手腕往桌后躲,这小子还真是不给他来一梭子不知道疼,真不知道他傻愣愣地站在这干嘛。
“大爷,您有话好好说,别随便乱打人啊。”黑暗中,杨瞎子顺着他声音的方向,快准狠地挥下来,石屿没躲开,肩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梭子。
宋璟珩脸色一沉,上前抓住杨瞎子的拐杖,猛地向下一甩,声音比平时冷了不少:“杨老伯,你先冷静,我们这就走。”
阿柱规规矩矩地等候在门口,一见他们出来,点亮蜡烛,带头往回走。
烛影摇曳,一双碎花粗布鞋突兀地出现在楼梯口,宋璟珩脚步顿了顿,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眼玄关处,心里隐约有了些头绪,重新跟上阿柱的步伐。
月上柳梢头,石屿回到翠园,身上的胭脂味久久未能散去,他偷偷骂了会宋璟珩,气也就消了。
毕竟寄人篱下,总不能跑去把宋璟珩打一顿。
他找了件干净的衣服,走到楼下的浴室,“咚咚”传来两声敲门声,宋璟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可以进来吗?”
他忙着研究淋浴头,随口答道:“随你。”
宋璟珩拉开门,晃了晃手里崭新的毛巾和香皂:“之前用的都旧了,给你换个新的。”
“谢了啊。”石屿一手接过,垫脚把毛巾挂到架子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解开了长衫的盘扣,喉结上的小痣若隐若现,宋璟珩轻咳一声,耳尖微红。
他盯着脚下的瓷砖,小声地提醒:“小心地滑,别掉进后面蓄水的缸里。”
“放心。”石屿摆了摆手,慢慢后退道:“你这油灯这么亮,我又不瞎,怎么可能……”
话还没说完,他像是被宋璟珩的话诅咒了般,被身后的台阶绊了一跤,栽进水缸。
“石屿!”宋璟珩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捞起他:“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石屿擦了把脸上的水,只觉一阵尴尬,果然话不能说得太满。
他撑着水缸的边缘站起来,湿漉漉的长衫紧贴在身上,搓了搓手臂,牙齿打战道:“好冷,你先出去,我要洗澡了。”
宋璟珩想上前,却被石屿一记眼刀定在原处,讪讪地收回手,“你确定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可以,你放一万个心吧。”
石屿试图挽回面子,一手解着盘扣,一手推着他往外走:“刚才那是失误,你不要太在意。”“咚”的一声他关上门,麻溜地脱完衣服,跷着腿躺进浴缸里,头顶的窗户紧闭,热气渐渐染红他的脸颊。
泡了半天,身上那股难闻的胭脂味终于淡了下去,石屿长呼一口气,从浴缸里出来,简单地擦了擦身体,换上衣服,走出浴室。
宋璟珩在隔壁屋里洗完了澡,抱着被子坐在沙发上等他:“我今晚可以睡你这吗?早上我忘关窗户壁炉里的柴火全潮了,没法点着。”
石屿点了下头,反正这是他家,他要是想睡在烟囱里也没拦着。
他抱起枕头往床角挪了挪,宋璟珩轻声一笑:“别再往墙里钻了,我不上床,就在下面陪你。”
或许是洗完澡脑袋还有点晕乎,石屿挠了挠头,总觉得他这亮晶晶的眼神有点奇怪,却又不知道哪里怪。
宋璟珩铺平被子,吹灭煤油灯,紧挨着床架躺下,头顶的床帐印着大片的桃花,他不禁联想到地下室的那双碎花鞋。
形形色色的人在记忆里不断翻涌,恍然间,一段被时光覆上尘埃的回忆重新回到脑海里。
宋璟珩翻了个身,微仰起脖颈,看着床上的人:“石屿,明日能否再陪我去趟杏花楼?”
“你还去啊?杨瞎子今天不是把我们赶出来了吗?”
“这次不找他,杏花楼的伙房有个王大娘,差不多也在那干了半辈子,我们可以再找她问清楚。”他顿了下,重新点燃煤油灯:“她比杨瞎子好开口,我听明瓦楼里的伙计说她爱钱。”
石屿坐起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所以这位少爷,你又要去撒钞票了?”
“不是。”宋璟珩一本正经答道:“是去找她问清楚苏秀云的身世。”
“为什么非要查清她的身世?直接抱着大黄的棺材去你爹那告状不行吗?”
“不行,我爹不信任我。”宋璟珩的声音沉了下来:“他只会偏袒外人。”
“这样啊。”石屿不懂这和查清她背景有什么关系,懒得动脑子去想,倒回枕头上,“我困了,还有什么明天再说。”
“嗯,晚安。”宋璟珩也随之睡下。
后半夜里,壁炉里的火突然灭了,寒风从窗户的拐角处钻进来。
宋璟珩裹紧了被子,额头却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
意识昏沉中,他再次回到了三年前,风云诡谲的南山,连排的墓地杂草丛生,蒙着黑色面罩的绑匪接二连三地从石碑背面钻出来,把他包围。
这一次石屿没有出现,他不停后退,脚下的泥土松松散散。
一个不留意摔倒在地,顺着高高的山坡,一路翻滚下山。“砰”的一声他砸上一棵参天古树,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和骨头像裂开一样疼。
“宋璟珩,宋璟珩你还好吗?快醒醒?”石屿被他急促的呼吸声吵醒,迷迷瞪瞪地下床一看,霎时清醒。
宋璟珩在睡梦中掐住自己的脖子,和自己之前一模一样。
他赶忙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照他这样掐下去,小命难保。
石屿抬高了声音,“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半跪在他身上,试图想把他的手从脖子上挪开,僵持了好半晌,宋璟珩依旧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虚影在眼前变幻莫测,被梦魇笼罩的宋璟珩恍惚看见民国十三的石屿,站在一棵高高的石榴树下,笑着朝他伸出手。
“宋璟珩,快过来!我教你爬树。”
盛夏蝉鸣悠长,云海翻涌,远处的稻草人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他用力向前跑去,脚下的空草地却无端出现一条裂痕。
陡然间,缝隙不断扩大,“轰隆”一声,他跌进幽邃地深渊,狂风裹挟着暴雨猛烈地砸下来,全身每寸皮肤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不知过了多久,兜里的怀表受到狂风的影响,加速转动,玻璃遮罩骤然碎裂,暴雨戛然而止,风轻轻地托举着他回到平地上,耳边传来熟悉的声响:“醒醒,宋璟珩,你快给我醒醒!”
石屿半跪在他胸前,竭力扯着他的手臂:“你再不醒就要把自己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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