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睁开双眸,站起身来,瞥了他一眼。
秦微立刻说:“我是接到戚循来信,说你因为荆棘川出了状况,心魔复苏,让我盯着点,免得出了大事。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来得正好。”
“……啥!?”
“我要闭关压制心魔,但会分出一缕修为作化身替我在外行走。化身明日出山,玄方有其他事要替我去办,落月峰暂时交给你。”
秦微:“……”
早知道不来了。
次日一早。
安无雪这回醒得特别早。
昨夜有了困困给他多摘的几片养魂树叶,他一回屋就把谢折风那如同喝多了一样的怪状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夜无梦地睡到天明。
但云舟和云尧比他起得还早。
他出门之时,这两人已经站在山峰边上,等着来接他们的灵舟。
安无雪走上前打算安慰安慰,云舟却摇摇头:“不用,我昨晚已经想通了。冤有头债有主,什么仇怨都要找它应得之人,其余的时候,我和师兄总该好好活着,不用担心。对了,仙尊昨日说会派人和我们一同前往云剑门彻查,人呢?”
云舟话音刚落,一艘灵舟便缓缓踱来,停摆在了悬崖边上。
一个穿着落月峰弟子服饰、样貌平平的男子走了出来。
男子自灵舟之上凌空而落,显然至少是个大成期。
安无雪:“……”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从前和谢折风还是弟子的时候,经常领命出山除魔,有时候为免打草惊蛇,时常更换样貌甚至用化身行事。
当时出寒剑还没什么人听过,谢折风便时常以本命剑为名,化名谢出寒,再用着这张不惹人注意的脸在外行走——只是后来谢出寒这个诨名叫得多了,戚循那些人便逐渐叫习惯了而已。
所以……
这哪里是什么大成期的落月峰弟子?
这根本就是谢折风本人!!!
他认得,可云舟云尧不认得。
云尧上前抱拳道:“是这位道友和我们一同回云剑门吗?敢问如何称呼?”
总不可能还叫谢出寒吧。
现在四海谁不知道出寒剑尊威名?
只见这人沉吟了片刻,说:“我姓谢,谢春华。”
云尧:“那便有劳谢道友了。”
安无雪:“???”
您有病吧。
封存着他的本命剑,乔装外出行走还用他本命剑的名字。
这人就不怕哪个还记得当年之事的人,认出春华是落月峰千年前那个罪该万死的首座的剑名吗?
他像是在坟里睡了千年,结果一朝被人挖坟,那盗墓的还拎着自己的骨灰盒,大喊他的墓志铭。
安无雪:“……”
他险些气笑了。
谢折风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安无雪的腹诽,往安无雪这边看了一眼。
安无雪皮笑肉不笑道:“这位谢道友……我是从凡间来的,只是通过云剑门来了落月峰,对云剑门一无所知。而且我一个辟谷期,若是云剑门内有什么危险,不仅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拖累诸位。我想了一下,不如我还是留在葬霜海吧。”
和谢折风一起去云剑门,他还不如留在落月峰。
云舟担忧道:“我也觉得你一同前去比较危险,可是此事是仙尊钦定……”
“不行,”谢折风淡淡道,“除了灭门一事,我还要查你手上符纸源头。”
言下之意——云舟云尧不去都行,安无雪必须去。
安无雪:“……”
谢折风已经打开了灵舟上的结界,率先踏上灵舟。
云舟上船前,凑到安无雪耳边,小声说:“你觉不觉得,这位谢道友言行有些像仙尊?他也姓谢,不会是仙尊的亲戚吧?”
安无雪:“……”
灵舟上,谢折风背对着他们,仿佛没听到。
但这人即便用着大成期的分身,神魂仍然是长生仙之境,云舟再小声,对方都听得到。
他不方便说什么,只是含糊道:“背后议人不好。”
“怂得你。”
安无雪:“……”
你要是知道给你开船的人是谁,你更怂。
他上了灵舟,选了个离谢折风最远的地方,迅速坐了下来。
云舟和云尧前后缓步走了上来,还没坐稳,谢折风便手中法诀一掐,结界撑起,灵舟倏地腾空而起,排开两侧云海。
云舟赶忙拉住云尧,惊道:“谢道友开船怎么不说一声!”
于是谢折风说:“开船了。”
云舟:“……”
灵舟迅速掠过落月峰的山峦,穿过护山大阵。
安无雪稳稳地坐在最远处,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灵囊。
唔,里面还装着他偷来的谢折风的魂铃。
如今魂铃没用上,他和谢折风倒是一起出来了。还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这样继续偷偷藏着了。
他悄悄束紧了灵囊,以防开船的那位“谢道友”察觉到魂铃的气息。
这片刻间,灵舟穿行于云端,透过笼罩在灵舟上的结界往下看去,已经能瞧见落月峰周围的凡人城镇。
两界虽说是“两界”,但其实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地方,而是用来笼统地区分凡人和修者的说法。
安无雪低头看去,凡世间的城镇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他苏醒之后第一次踏出落月峰,护山大阵像是个隔开了千年前后的屏障,落月峰内草木未变,落月峰外沧海桑田。
他像是个初入凡尘的少年修者,瞧着什么都觉得新鲜。
云舟已经开始无聊了起来,和云尧说了几句,云尧不怎么说话,他又知道安无雪从来不怎么搭理他,居然转而和谢折风搭话起来。
“……等回到宗门,我必要找出谁是凶手,为师父和掌门他们报仇。对了,谢道友,昨日仙尊说要派人一起去查,我还以为会有好几位落月峰的道友,没想到只有谢道友一人。
“谢道友肯定很厉害。可否冒昧问一下道友修为?”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简短答道:“大成期。”
云舟一愣。
他有些担忧道:“可是我师父他们也是大成期,凶手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做下这一切……”
那多半是渡劫期或是大成期巅峰的半步渡劫。
“若是对方是渡劫期,那我们可如何是好?”
安无雪继续新奇地看着云海下端的景色,听见谢折风不咸不淡地说:“那我也可以是渡劫期。”
云舟:“?”
安无雪:“……”
倒是实话实说。
“谢春华”不仅可以是渡劫期,还可以是长生仙呢。
云舟还在说:“谢道友师承落月哪位渡劫长老门下?”
“……”
“听说落月入门极为严苛,谢道友是如何拜入落月的?”
“……”
“刚才谢道友说也可以是渡劫期是什么意思?谢道友是半步渡劫吗?好生厉害。”
“……”
“仙尊说会让人带上养魂树精,所以养魂树精在谢道友身上吗?”
“……”
云舟说了不知多少句,谢折风都如同聋了一般,直接无视。
安无雪左顾右盼着,余光中瞥见云尧木着一张脸,双眼无神。
云舟没心没肺的,宗门出事了也能迅速振作,云尧一直寡言少语,云舟都没发现自家师兄状态不对。
他心下担忧,问:“云尧?你是在想云剑门的祸事吗?”
云尧似是没听见。
“云尧?”
云舟停了话语,回过头来:“师兄,宿雪和你说话呢。”
“嗯?”云尧似是回过神来,“宿公子说了什么?抱歉,我刚才想到师门或许已经……掌门、我和云舟的师父、还有各位长老师叔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修士,宗门虽小,掌门却从不吝啬给我们的丹药灵宝。”
“宿公子,他们从未与人结怨,灭门凶手为何如此狠心?”
云尧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安无雪默了默,只能说:“世间很多恩怨,未必有清晰的缘由,有时是情有可原的仇怨,有时可能只是利来利往,甚至只是无端又无处发泄的恶与恨。逝者已矣,生者不该被怨悔裹足。此事落月既然插手,必然不会草草了事……”
他知晓失去至亲挚友的心情,云尧所念,他感同身受。
可他不善安慰人,言至此,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折风似是回头看了眼。
云舟刚才还笑嘻嘻的,此事也沉下脸色,眼眶立时红了。
云尧一字一顿:“宿公子心善,多谢。”
落月峰离云剑门并不算近,他们清晨出发,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
谢折风没有直接前往云剑门,反而在云剑门附近的城镇前停了下来。
“宿雪!还睡呢?”
安无雪缓缓睁眼:“到云剑门了?”
“没呢。”
他踏出灵舟,往前一看。
天边夕阳晕染了大半层云,多层灵阵护持的城门之上高高悬挂着“照水城”三个大字。
城内一座高耸入云的长剑雕塑耸立,衬得这日暮西垂的天色如同杀戮之后的血色。可城门处修士和凡人往来匆匆,凡世繁华洗褪了这杀戮之感,长剑雕塑更添威肃。
这里是……
云剑门居然在这片地方!?
——他千年前来过这里。
南鹤陨落时,浊仙被诛杀殆尽。
双方同归于尽之后,两界无一人登仙,不少大魔散布于世,仙祸因此还延绵了几十年。
当时不少灵脉被毁,四方天柱几近碎裂,谢折风以半步登仙的修为匆忙之中接替了仙尊之位。
他为了修补天柱和地灵脉,想到了以四海万剑为阵基,整个两界为阵地,代替那些破碎的天柱。
因此,他领着落月弟子,去过不少门派还有这种由修者管理的城池。
照水城深陷仙祸之战,又比邻东沧海,作为阵眼其一,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之一。
这把直入云天的长剑雕塑底下,镇着万千无主的灵剑——那是当年照水城陨落在仙祸之中的修士们留下的本命剑。
他亲手在此间落下阵纹。
怪不得。
怪不得谢折风对他随口撒的谎居然毫无疑虑,甚至隐瞒身份以化身行走,亲自来云剑门探查。
云剑门是千年间在照水城附近兴起的小宗门,确实有可能和他有关联。
安无雪:“……”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把自己坑了。
他怔神间,云舟困惑道:“谢道友,我们怎么来照水城了?再往前一些便是宗门了,掌门和师父他们如今尸骨未寒,我想早日查清宗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何还要在附近停留?”
谢折风却说:“不急。”
这人径直往城内而去。
云舟终于忍不住了:“你——!”
云尧拉住了他:“师弟,谢道友这样,一定有他的道理。他既是落月峰的弟子,又是大成期的高手,我们跟着总没错。你看,宿公子都跟上了。”
安无雪跟在谢折风身后走进了照水城。
前面那人脚步不疾不徐,似乎在看着周围来往的人影,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刚进城没多久,两侧便灯火通明了起来,摊贩多到足以迷了人的眼睛,来往凡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修士混在其中。
人群中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天水祭”。
安无雪往前方眺望而去,瞧见人最多的地方,似乎有一架足有两层高的花车正在缓缓前行,周围锣鼓齐天,烟火不断。
他记忆中的照水城,凡人入夜不敢出,修士时刻抱剑行于尸骨中,城门上护持的灵阵整日运转,时不时便有浊气冲荡而来。
和现在全然不同。
安无雪看得入迷,逐渐走了神。
谢折风行于前方,稍稍回头,瞥见身后之人正左顾右盼,连卖小孩糖画的摊子都要驻足片刻。
长街人流中,那人眼眸倒映万家灯火,双眸微弯,瞳中盛满好奇。
他乍然想起年少时师兄带他下山,他生于凡间,对凡世事物无甚兴趣,可师兄却被一场烟花迷了眼,拉着他往烟火中去。
张望的身影同记忆中重叠,谢折风恍了一瞬。
安无雪满眼都是繁华,不曾察觉谢折风的凝视。
“——哎!”
他突然撞上了谁,后退两步。
抬眸看去,谢折风不知何时停了脚步站在他面前。
安无雪:“……”
他又退了两步。
谢折风无声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这样避之不及的态度有些怪,客套道:“我没见识过这样的热闹,看得出神,没想到冲撞到了仙——谢道友。”
谢折风没听到他那转瞬即逝的口误。
这人和他一同静止在来往川流中,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地静静凝望了他一会,又猛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转而望着那被人群和锣鼓声簇拥着的花车,说:“他应该也没见过。”
“他?”
“一位故人。”谢折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哦。”和他又没关系。
安无雪又被一旁摊贩卖的花灯吸引了注意力,对谢折风的话兴致缺缺,他绕过谢折风来到摊子前,拿起一盏兔子形状的灯把玩了一下,随口应付道:“那谢道友喊他来看看不就好了。”
他看着花灯,没有留意到身侧的男人僵了一下。
“……他不在了。”
“什么?”
“没什么。”谢折风看着他,却又好像看的不是他。
这人一贯冷淡的语气竟然缓和了些许,“云剑门说你是从凡世间来的,如今既然回到了附近,你想回家看看,或者找找故人吗?”
安无雪动作一顿。
真是个绝妙的问题。
他盯着兔子灯中跳动的烛火,轻缓地将灯放回了架子上。
“我没有家。”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的闲谈。
“……也没有故人。”
安无雪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的云舟云尧正好赶上了他们两人。
云舟闻言,咋呼道:“谢道友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宿雪都一个人入落月峰了,那肯定孑然一身——”
“云舟。”安无雪打断了他。
“嗯?”
“你也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舟:“……”
于是他闭嘴了。
安无雪本想转身就走,可他依稀想起从前的照水城连灯笼都糊不了,就连修士都生怕夜里张灯结彩引来妖魔,凡人年节挂上一盏平庸的红彤彤的灯笼,已经算得上是奢侈。
他看着自己放下的那小兔子,居然有些舍不得。
要不买了吧。
他没有凡尘用的金银,但是修士的灵石一颗可抵万金,他灵囊里倒是还有上次上官了了硬塞给他的一袋灵石。
他低头,拿起腰间挂着的灵囊,正想打开拿一颗出来,却突然想起灵囊里还有个他偷来的魂铃。
而这个魂铃的主人正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他不甘不愿地将灵囊束得更紧了一些,挂回了腰间。
谢折风问:“你没有银钱?”
这人说着,竟随手掏了颗灵石递给摊主。
摊主接过灵石,笑开了花:“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谢折风转头和他说:“拿着吧。”
安无雪没动。
他垂眸看着地上那花灯下不断摇曳的倒影,听到花车旁的锣鼓声越来越近,人声鼎沸,唯有不远处戏台的腔调能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他上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谢折风讨要东西,是听闻琅风城旁的归絮海有一种海上雪莲,如水中晨星,他想找一株放在洞府的小池中,便带着期望,对他的师弟说:“雪莲藏在归絮海的雪沫中,归絮海广袤冰寒,我神识难以展开,分不清雪莲和雪沫,师弟可否帮我找一株。”
谢折风应他:“待我空闲。”
他一开始把这句敷衍的话当真,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谢折风正好领命去归絮海除魔,归来之时他问:“师弟,我的雪莲呢?”
谢折风一愣:“什么?”
原是忘了。
他便再也不提了。
原来谢折风也会留意他人的喜好,做一个赠人花灯的细心之人。
可惜啊可惜,送错了人。
他仗着谢折风不知道自己已经认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张口便道出了心中所想:“多谢谢道友好意,但我不想要你的东西。”
出寒剑尊统御两界千年有余,不知多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拒绝的话语——还是因为一盏小兔子花灯。
谢折风怔了怔。
云舟“哎哟”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谢道友别多想,他就是这个脾气,成天故意气人,我每天都要被宿雪气上三回。”
谢折风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找一间客栈。照水城有云剑门灭门的线索,今夜留宿照水城。”
这人已经付了一颗灵石,干脆从架子上随手拿了一盏莲花灯,就这么拎着,转身绕开人群往前走。
繁华之中,男人的背影居然格外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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