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嘀咕:“谢道友看上去和仙尊一样冷冰冰的,脾气倒是不错嘛。”
安无雪:“……”
不是谢折风脾气好,是谢折风对宿雪不一样。
他至今也不知道谢折风为什么登仙之后转性了会在身边养着个炉鼎,但这人对枕边人——哪怕是个连炉鼎都做不好的炉鼎,似乎是有那么一些例外的宽容。
可他又看不出来谢折风对宿雪有任何双修的想法。
难道是纯粹养在身边当摆设?
也许宿雪真的很好看吧。
光是走进照水城这一时三刻,他就感受到不少明里暗里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
他摇摇头。
被他放回去的小兔子灯突然被人拎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眨了眨眼,顺着牵着兔子的线看去,只见灯笼的长柄被云舟握着。
云舟得意地“哼”了一下,轻轻摇晃了一下兔子灯:“我钱都付了,你要不要?”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接过,道:“那我不客气了。”
他笑容一顿,“云舟……”
“啊?”
“你眼睛红了。”
云舟抬手擦了擦双眼:“没什么。就是想起来,我以前在师门的时候,师弟师妹们年纪还小,有时嫌练剑辛苦,闹着要来照水城玩。师兄他闷葫芦一个,根本不会带孩子,都是我带的。”
安无雪顺着他的话问:“他们也喜欢花灯?”
“我第一次带他们来玩的时候,没脑子,没带凡人的银钱,花了好多灵石,回去就给师父骂,罚我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那群小兔崽子还笑我,只有师兄陪我扫。”
“我以前还嫌师父罚得太重,师弟师妹们太闹……”
“云尧还在,不是吗?”
云舟一顿。
“是,我还有师兄。”
安无雪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沉默的云尧,想了想,还是说:“云舟。”
“嗯?”
“从前在云剑门,你和你师兄之间,应该挺好的吧?”
“那是自然。”
“路太多了,莫要乱走。若你走错了路,云尧该笑你了。”
他说完,率先跟着谢折风离开的方向走去。
云舟立刻咋呼了起来,“切”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修为都没有啊?我们修士有神识,不会迷路的。”
安无雪摇摇头。
他们前前后后走进一家颇为贵气的客栈。
谢折风直接扔出一袋灵石,要了四间房。
掌柜的和之前的那个摊主一样笑开了花,命人领他们去最好的上房。
安无雪还未踏上阶梯,正好又有几个从打扮上看明显是修士的人走了进来。
那几个修士交谈着。
“……你怎么才到啊?都在照水城等你好几天了。”
“我本来要取道荆棘川,结果离火宗那位戚循戚宗主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居然领着离火宗大半高手,封了荆棘川,在那掘地三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只能绕道,这才耽搁了。”
“荆棘川灵气稀薄遍生荆棘,不是从来都没有人烟的吗?难不成那里还能有什么天材地宝?”
“管他呢,离火宗又不是我们这种散修惹得起的。”
“……”
荆棘川。
离火宗。
都是安无雪上辈子熟念于心的字眼。
他神色未变,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下,直接跟着小二往楼上走去。
可谢折风却停了停。
“……”
“说起来,一千年前,安无雪灭了离火宗满门之后,戚宗主和其余高手不正是在荆棘川找到安无雪的?虽说安无雪最终是死在仙尊剑下,但荆棘川指不定还有他留下的余孽,离火宗也许是去斩草除根的——”
“当——”的一声。
那说话的修士话未说完便惊呼了一声。
那人手中长剑竟然自己出鞘,飞至半空,又猛地落下!
剑锋擦着那人脸颊而过,戳入地面,轻颤着发出剑鸣。
安无雪顺着灵力流动的方向看去,只见谢折风立于楼阶之上,一手还拎着那莲花灯,另一手双指并拢,再度驱使法诀,将那灵剑拔起,重新收入那人剑鞘之中。
男人嗓音低沉:“若是要嚼落月峰和离火宗的舌根,便上落月峰和离火宗门前嚼去。”
那人先是面色一白,随后脸色越来越红,硬生生将怒气憋了下来。
虽说修士要入得大成期才能缔结本命剑,但寻常修士的灵剑也不是别人能驾驭得动的。
谢折风穿着落月弟子服饰,又抬手间驭使他人法器,岂是他们能比肩的?
那几个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五颜六色的,最终还是没人开口。
这几人也不敢在此住下,面面相觑了一会,转头灰溜溜地跑了。
大堂上往来的人都被这动静吓到,一时之间没人敢动。
谢折风造成这动静,却只是转身,对小二说:“带路。”
小二忙不迭点头:“诶,是,是,这位仙师请随我来。”
安无雪还站在原地。
云舟目瞪口呆地看完全程,忘了自己刚刚还夸过谢折风脾气好,结巴道:“谢、谢道友的脾气,还挺大的……”
谢折风这脾气来的,安无雪也很猝不及防。
他都没生气呢。
“也许他是不想让人背后议论落月峰吧。”他说。
可这几人又何错之有。
他们说的不过是两界中人眼中默认的事实。
“算了,谢道友这种大成期的高手,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云舟担忧地说,“但现在宗门情况不定,我们真就暂住照水城了?谢道友说有线索,我怎么想不明白?”
安无雪赏着自己手上那晃晃悠悠的小兔子花灯,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抛诸脑后,说:“你还记得你们掌门是怎么答复前来拜访的人的吗?”
云尧终于开口:“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
云舟忙不迭点头。
“这种话不像是凶手编的,如果是灭门之人,不如直接编一个‘闭门谢客,贵客请回’之类的话。这话就是你们掌门在灭门当日说的,凶手只是在灭门之后,用当天发生的事情编了个幻境用以维持云剑门还安然无恙的假象。”
“你是说……”
“既然是发生过的事情,那说明当天确实有人拜访了云剑门。”
云尧接话道:“宿公子的意思是,既是‘贵客’又能‘稍等片刻’,来者多半就来自附近的照水城,所以才会在等不到人之后就离开,想着下次再来?”
安无雪点头。
他回答云舟的问题,权当手中这小兔子花灯的答谢。
他走上前,对云舟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你的谢道友是来照水城找那个人的。那个人要么就是灭了云剑满门的凶手,要么是能带我们进入云剑门幻境之人。”
谢折风怎么可能会做无用之功呢。
这人年少便能登临仙尊之位,靠的并不仅仅是剑道修为。
云舟不知是不是陷入思索,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云尧说:“没想到宿公子还能有如此见地。”
安无雪倏地收回了方才肃穆的神情,仿若随意闲聊一般,笑了笑:“我从凡间来的嘛,话本看多了,瞎猜的。”
他说完,立刻转身,随意在剩下三间房里选了一间,进屋去了。
进了屋,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小兔子花灯,有些不忍烛火燃尽。
他用简单的法诀将小兔子花灯连着烛火封了起来,又拿了个新的灵囊,小心翼翼地将一些会用到的东西,连同这个小兔子花灯,放进新的灵囊里面。
至于那个放着谢折风魂铃的灵囊,他塞进了衣袍内侧。
就让这个魂铃永远地封存在灵囊中吧。
但愿云剑门的事情终了之后,他能直接找到机会离开。
次日清晨。
安无雪走出客房,瞧见谢折风立于回廊之上的背影。
那人站在高楼明窗旁,似乎在低头俯瞰这外头照水城的人流,不知已经在这站了多久。
安无雪笑容一顿,继续装作不识得谢折风的真实身份,客套道:“谢道友早。今日我们有何打算?”
“你昨日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谢折风微微回头,“去照水城城主府,找灭门当天拜访过云剑门的那位‘贵客’。”
安无雪:“……”
这人果然在外放神识观察周围的一切。
幸好他没有趁着夜半逃跑。
他不慌不忙地说:“居然猜对了?看来多看话本还有点好处。云舟应该也醒了,我去喊他。”
他刚一转身,身后的人却倏地说:“我昨夜进屋之后,听到你和云舟云尧说云剑门之事,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一夜未眠。”
什么样的往事会让谢折风这样的人一夜不眠?
他隐约预感到谢折风要说什么。
但这也太不可理喻了。
谢折风低声道:“从前也有一个人,我行事从来无需张口解释,他就知晓我心中所想。”
“你论事之时……”
“很像他。”
谢折风思怀一个被自己亲手斩杀的人的往事?
他宁愿谢折风把他彻彻底底忘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用他的剑名当做化名,记得那些已经没什么用的往事。
一如昨夜,谢折风出手教训那几个修士做什么?
还有当时落月弟子告诉他的弟子册除名之事。
他从前确实很在乎落月峰。
但那是从前。
谢折风直接把他除名了便好,何必徒增那么多麻烦呢?
“安无雪”是个伏诛的死人。
若不是这人非要查清云剑门是否和他有牵扯,他说不定已经天高海阔任鸟飞了。
他冷静了片刻,这才说:“那真是可惜了。”
这回轮到谢折风微诧:“可惜什么?”
“宿雪之前不认识谢道友,”他稍稍回过头,倚靠在长廊的梁柱之上,逆着窗外吹来的轻风,一字一顿道,“若我当真是谢道友的哪位故友,还能在此地此刻同道友说上几句。但我无话可说。”
“可惜了。”
“我没有故人。”
——“没有故人”。
这话安无雪说了两次。
第一次只是淡然的陈述,第二次却像是决然的割席。
谢折风立于窗边,天光隔开了他们两人,顺着光,安无雪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他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谢折风才缓缓开口:“是我模糊了前尘往事。你确实不像他。”
上一辈子曾经自以为最亲近的师弟居然说他自己不像自己?
安无雪倒觉得稀奇了起来:“哪儿不像?”
方才说像的人是谢折风,现在说不像的也是谢折风。
谢折风语气稍缓:“他性子温润,从来没有尖锐决断之语。”
安无雪想笑。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修真界的修士说他杀孽过重,落月弟子觉得他愧对宗门,戚循劝他莫要做事太绝,秦微骂他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
上官了了曾抱着上官然的尸体,歇斯底里地问他:“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只有他每回剑尖沾血都要沐浴更衣才敢去相见的师弟,还会在他陨落了千年之后,天真地说出“性子温润”这样可笑的话。
他足足笑了好几声,这才勉强开口道:“所以真是可惜了啊谢道友,我不是他,也……”
“也不会是他了。”
此言刺耳得太明显,谢折风眉头微皱。
“在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云舟的声音由远及近。
安无雪点了点头:“一些好笑的笑话。”
谢折风以为他只是在敷衍云舟,没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在了前头,道:“去城主府,找灭门之日拜访云剑门之人。”
照水城这种修士和凡人都有的地界,城主府通常都是修为颇高的修士组成的——类似于修士的宗门,同样有传承。
城主府门口把守的修士自然知道落月峰的名头,谢折风刚递出落月拜帖,不过片刻便有人领着他们四人入内,说:“照水城正值天水祭,近日北冥城有来使替北冥城主送上天水祭的贺礼。城主正在招待北冥来客,无法亲自出门相应,特意让我来引各位入内。”
北冥城和照水城素来有来往,这倒是没什么。
但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眼下不是打探的好时候。
他只能压着好奇,跟着这帮人走到了会客的大堂。
他们刚刚入内,遥遥望去,只见主座之上坐着个气质威严的男子,应当就是照水城主。
照水城主面前站着个身量高挑、身着墨竹纹案白袍的青年。青年虽然背对着他们,但这背影便能看出几分出尘来。
照水城主似乎也看到他们来了,起身拍了拍那青年,说:“北冥照水万里之遥,姜道友既然来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再过三日天水祭就结束了,到时再回北冥城也不急。”
青年嗓音格外清和:“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城主有来客,我先回客房自行休息。”
双方寒暄了几句,待到这姓姜的修士转过身来之时,本来在旁边心不在焉到处乱看的安无雪倏地呆了呆。
这姓姜的修士眉目清秀,样貌出挑,眉眼之间带着柔和之意,可他右眼眼角有一簇业火印记,给他的面容添了一丝锐利,竟显得有几分艳色。
这人走出大堂,双方擦肩之时,安无雪看着这人,仍然有些出神。
可对方似乎不识得安无雪等人,只是稍稍颔首示意,快步走过。
入得大堂,云舟率先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虑:“刚才那位道友脸上有业火印记,是胎灵族?胎灵族不是……仙祸之时便灭族了吗?”
云尧呵斥道:“师弟,有些话出口前该斟酌一番。”
照水城主却爽朗道:“无妨无妨,那位是北冥城的修士,叫姜轻。姜道友不忌讳说这个。我先前也好奇问过,他说他千年前刚刚生出灵智还未修成人形之时,险些被浊气所污,被一位修为高绝的修士封在了冥海,洗去了浊气,这几百年来才诞生于世修成了人形,因此幸免于难。”
云舟唏嘘:“那位落下封印的修士真是好功德,居然救下了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
照水城主点头道:“可惜,姜道友恢复灵智之后,完全不知道当初封存他的人是谁,想报恩也找不到人。”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姜轻离开的方向。
果然是它!
胎灵一族是业火烧尽之后留下的胎石化成的,灵智未开之时都是胎石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姜轻,还是个巴掌大的白色石头。
——姜轻就是他封在冥海之中的。
那时谢折风暂代仙尊之位不久。
冥海深处的鲛族出了个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仙祸末期四海无一人登仙,若是这鲛族大妖成功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冥海异动。
安无雪正好在北冥城。
他与上官了了还有上官了了的弟弟上官然一道,正忙着落下四海万剑阵以修补天柱地灵的亏损。
北冥城就是这四方大阵的一角,布阵到了关键时刻,不容有失。
他传信回落月求援,谢折风亲自赶到,派人封锁冥海,孤身一人下了万丈水渊斩杀大魔。
安无雪一开始并没有任何的担忧。
他的师弟也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无情道走的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磨出来的自然是比他人更锋利的剑。
同等境界之下,那魅道鲛人不会是师弟的对手。
可七日过去,冥海仍然风平浪静。
谢折风还是没有回来。
安无雪心开始乱了。
上官了了本就双目失明,水中神识不易展开,她下海修为必然受限。
上官然修为不够。
只能他去。
他将临到关头的布阵事宜暂时交给上官了了和上官然,深入冥海去寻谢折风。
到了深海之中,他发现寻常入魔的鲛人尸体漂浮于水中,落在其间的蚌壳都染上了血色。
那大妖和他师弟呢?
他往里走,终于看到了一个隔绝了所有海水的结界,结界冒着浊气,里面还有谢折风的气息——显然那大妖和谢折风都在里面!
安无雪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结界。
他以为是那鲛人实在厉害,谢折风无法斩杀对方,因而缠斗七日。
可他进了结界,才发现那鲛人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
谢折风握着出寒,身形有些摇晃。
安无雪赶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谢折风似是恍惚了一下。
他又喊了一声:“师弟?”
师弟侧过头来看他。
年轻仙尊平日里那总是带着霜色的面容竟然浮着绯红,双瞳微红,呼吸急促,神色竟然有些茫然。
可下一瞬,谢折风回了神,用着格外沙哑的声音疑惑道:“……师兄?”
安无雪的心跟着荡了一下。
他赶忙收束心神,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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