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趁热打铁道:“我棋艺不精,还请仙尊不要再为难我了。”
谢折风自嘲般笑了一下。
这人整日里冷着一张脸,不会哭,也不会笑,登临尊位之后更是威严加身,鲜少有显露出来的喜怒。
即便是上一世,他也没怎么见谢折风笑过。
现在却笑了。
笑声中听不出一点欢喜之意。
有什么好笑的?
谢折风用着越来越轻的嗓音说:“你棋艺不精。”
“……可他棋艺高绝。”
这人说着,自行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安无雪一头雾水。
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他得以喘息,调整了一番气息,平静地说:“既然有人又不怕仙尊又精于棋艺,那仙尊去找他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他,仙尊何苦为难我一个一无是处的凡俗之人?”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失魂落魄地又后退几步。
他连控制灵力都忘了,冰凉的灵力自身周散开,先前落月弟子给安无雪放置的小灵阵被冲得支离破碎。
安无雪没等到额外的反应,困惑地抬眸看去。
谢折风眉心中那雪莲剑纹浮现了一瞬。
剑纹!?
落月峰弟子所修剑法将灵力中枢汇集在眉心,同识海交错,只有剑道超脱之人,才能在眉心落下剑纹。
安无雪上一世虽然是天赐玉骨金身,但他只是在修炼之上天赋卓绝,于剑法上的领悟,确实不如谢折风。
落月峰几代下来,只出了这么一个剑纹。
谢折风突破大成期那日,眉心现出剑纹。
那一刻,不论是南鹤还是他都明白,下一任仙尊的人选怕是已经定了。
剑纹和谢折风体内的灵力流转有关,非战之时轻易不显。
他眼花了……?
安无雪正打算再看一眼,谢折风却又突然眼神一定,敛下一切神色,快步往房门处走去。
灵力撩开了房门,一个眨眼间,谢折风已经带着困困走了。
安无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云舟几个健步走了过来:“仙尊走了?仙尊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我刚才在外面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看了一眼屋内,“我的天,我说怎么突然这么冷,驱寒的灵阵怎么全都碎了?不是,宿雪你不冷的吗!?”
安无雪没反应。
“宿公子?”云尧姗姗来迟地走进来,重新开始布置起了驱寒的灵阵,问他,“你不冷吗?”
安无雪这才意识到这两人在喊他。
他低头,发现他双手都已经冻上了一层冰霜,而自己却不曾催动灵力御寒。
痛楚的地方太多,竟分不清来处。
“还好,”他眉眼一弯,“……习惯了。”
霜海松林中。
谢折风抱着困困,落在了莲台之上。
方才只是稍稍显现的雪莲剑纹此刻已经完全浮现,流淌着淡淡的黑色。
困困的瘴兽灵力复又覆盖在了谢折风的神魂之上,助他压抑识海中的心魔。
松林四方,狂风忽起,霜雪倾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松林便一片雪白,遮蔽了天光日月,什么也望不见。
一道透明的屏障笼罩下来,将整个松林囊括在内。
接下来的几日,落月峰风平浪静。
封山令依然没有解除,谢折风不知去了哪里,困困也再没出现过。
玄方倒是来过一次。
当时安无雪正在院中小憩,他的神识感受到了玄方到来,但他有些懒得挪动,便假装睡着,眼睛都没睁开。
奇怪的是玄方也没说什么,驻足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就走了。
除此之外,霜海之上仿佛只有安无雪和云舟云尧还有往来办事的几个弟子。
尽管困困没来,但有了那一片养魂树的叶子,安无雪睡得比之前好多了。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他有时一闭眼睡到天亮,睁眼望见窗外熟悉的景色,只觉得魂魄不知游离何处的这千年反而像是一场绵绵不绝的梦。
直到他走出门,看见云舟在院子里练剑,剑光震下松柏上的霜花,利锋切碎风雪,少年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反手收剑回过头来看他:“宿雪你才醒啊!”
这一日,他听到这话,恍惚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才醒。”
“不过……也醒很久了。”
“啊?”云舟又没听懂。
安无雪也没解释:“我随便走走,散散心。”
云舟嘟囔道:“成天散心,没见你修炼……”
他摊了摊手,没有否认,转身往霜海入口处走去。
他这几天确实天天散心——起码是这样对云舟云尧说的。
那日谢折风走后,他不死心,又以散心为借口,去了谢折风卧房周围。
可谢折风竟然在卧房四方加了结界,他无法靠近。
还有哪里能有烙印了谢折风气息的灵宝?
安无雪开始打起了霜海入口处那悬挂着的魂铃的主意。
魂铃和天涯海角符都是用神识传音的法宝,但又不尽相同。
传音符一旦被激发,就会带着神识气息一起传给另一方,他用了就会暴露身份。
魂铃则只会在所有者的识海之中敲响“叮铃叮铃”的声音。
而且魂铃这种东西算不得稀奇,修真界人人都有,没人会去偷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魂铃之上必然不会有禁制。
只要他偷偷拿走魂铃,趁谢折风外出之时使用,谢折风就算听到“叮铃叮铃”的声响,多半只会觉得是有人拜访葬霜海。届时,谢折风就算归来,他可能已经离开好一阵了。
他抱着这个打算走到入口处,却见平时根本见不着人影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穿着落月峰核心弟子的服饰,正是那一晚替谢折风将他安置在葬霜海的女弟子。
另一名女子显然不是落月中人。
那女子身量高挑,一身金线滚边的墨黑法袍,浓密黑发同法袍近乎融在了一起,发上不戴任何发簪配饰,长发披肩而落,垂至腰间。
她双目之前蒙着一条黑色绸带,竟像是个失明之人。
披发的盲眼女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安无雪的靠近,稍稍朝这边侧了侧头。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安无雪猛地刹住脚步。
……是她。
一位故人。
一位或许和谢折风一样,希望他从此魂消魄散再无痕迹的故人。
他久违地头疼了起来。
藏于袖中的金叶发出温热触感,一种舒缓的感觉覆盖在他神魂之上,滋养着他的魂魄,让他头疼稍缓了些许。
他听到那女弟子说:“上官城主,实在不是晚辈不放行,只是……仙尊前几日发下谕令,霜海除了负责往来的弟子,其余人不许进也不许出。”
雪片落在上官了了的长发之上,黑白相接。
她歪了歪头,簌簌霜雪飘下,她说:“哦?我前几日传信仙尊,说要拜访落月,仙尊还允我在封山令之下入落月峰。怎么我如今来了,反而寻不到仙尊了?”
弟子面露难色。
她没说话,也没让开,显然是没得商量了。
“行,我不为难你。”上官了了点了点头,“我来落月,也不是真的要见谢出寒。近些时日不知怎么,我时常梦魇,总是梦到……梦到我的母亲,还有仙祸之时的一些旧事,不得安眠。听闻仙尊几百年前找到了养魂树,我想来借一借养魂树精,以安我神魂。”
“你帮我问问谢出寒,借不借。”
安无雪眉头一皱。
……她睡不好吗?
门前,弟子颔首,结了个法印,扔出天涯海角符。
可天涯海角符没有飘走,只是原地震了震,其余什么动静都没有。
弟子叹了口气:“仙尊没有应答。”
那便是借不成了。
上官了了沉吟片刻,耸了耸肩,直接转身离去。
安无雪见她要走,几步上前喊道:“上官城主留步。”
上官了了停下脚步。
她早在千年前就失了双目,全凭神识走动,不似寻常人那般转身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我来落月之前倒是有听说谢出寒破天荒养了个炉鼎。可惜我瞧不见,不然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容貌能让寒冰开花。”
她不喜投机取巧依附他人之事,安无雪知晓她性情,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接这句话。
他从自己袖中拿出了困困给他的金叶。
“这是养魂树的枝叶,它脉络泛金,不是寻常外露的树叶,应当是长在养魂树精旁的,”安无雪递给她,“虽然效果比不上养魂树精,但若只是要安神净心,肯定足够了。”
连他这种游荡了千年的离魂都能安抚,要应对一些梦魇应当轻而易举。
上官了了似是困惑了一下。
“你想和我换什么?”
安无雪摇摇头。
他看向女子面上那蒙着双目的黑绸。
他见过黑绸之下该是什么样的。
仙祸之时,上官了了的生母北冥仙君身为修浊入魔的浊仙之一,引大量浊气入北冥城,同南鹤战于冥海。
北冥想要带着女儿一同入魔,浊气入上官了了双目,她在阵前亲手剜去了自己的双目,以自身的眼睛和血脉祭阵,助南鹤找出了藏于冥海中的北冥仙君。
北冥仙君陨落,上官了了临危承命,北冥城改朝换代,自此同落月结盟。
千年转瞬,他看着面前女子,迅速地眨了眨眼,敛下双眸涩感,轻笑了一声:“我从凡间来,听过上官城主于仙祸之时大义灭亲,一直钦佩城主为人。今日有幸能为城主献上一片薄叶,什么也不想换。”
“……只是希望城主今夜能有个好眠。”
上官了了愣了愣。
她没有推辞,侧身接过安无雪手中金叶,还是放了一袋灵石在他手中,说:“我不平白无故受人恩惠。你只有辟谷期,法器反倒用不上,拿着这些灵石去买你需要的东西吧。”
话音未落,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飞雪无边的霜海之中。
那女弟子赶忙追了过去,喊道:“上官城主,落月山峦众多,请让晚辈为您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只余下安无雪一人,捧着那装满灵石的灵囊,还站在入口之处。
他摇了摇头。
上官了了哪里需要别人引路?
她对落月诸峰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与安无雪年纪相仿,北冥一战后,南鹤怜她年少,将她带到了落月学艺。
她曾坐在山石之上,长发垂至腰间,一晃一晃地刮过山石。
她侧耳听着安无雪拉着谢折风的手教谢折风挥剑的动静,同他说:“阿雪对师弟真好。我也有个弟弟,可当时她……母亲引浊气入城,战中混乱,刀剑无眼,我没找到他。若是找到他了,我也要像阿雪教谢师弟这样,教他练剑。”
后来她确实找到了。
那人死于安无雪剑下。
他捧着那袋灵石没有动。
霜海的飞雪簌簌而下,一点一点地堆在他的手中,险些将那装着灵石的灵囊掩埋。
他这几日闲暇之余都在排空体内的灵力以便重塑宿雪身体的根骨,灵力比先前还不如,不过稍许就感受到了冷。
他最终还是把灵石收了起来。
那弟子追着上官了了走了,眼下四方恰好无人。
安无雪走到了悬挂魂铃的长松之下。
谢折风入道以后便住在霜海,此地不适合安无雪修炼,南鹤给他安排的洞府远在天边。他曾问过谢折风,能否给他一个通行灵符,这样也方便他自行入内等待。
可谢折风没有应答,只是在洞府前挂了这么一个魂铃。
于是此后数十年,他都和其他霜海的来客没什么区别,只能在门口敲响魂铃,等着主人出门迎客。
也幸亏于此,他对这个魂铃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安无雪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了准备好的魂铃。
他对照着长松上挂着的魂铃,掌心灵力涌动,抹过他准备的假魂铃,在上头加了一模一样的磨损痕迹。
他往前一探,再度用神识扫了四方。
没有人。
只要不用神识敲击魂铃,魂铃就不会响。
如今谢折风尚在落月,若是真的敲响魂铃,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包裹住真的魂铃,以防自己不小心敲到魂铃,随后,他迅速用这个假的魂铃把真的换了下来。
周围仍然一片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了魂铃,他就能从魂铃上借用谢折风的气息,短时间修改封山大阵,悄悄离开落月峰。
但刚才那弟子说霜海也下了禁令……
他将偷偷换下来的魂铃藏进灵囊之中,继续往外走了一会。
临近边缘之时,一个弟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他道:“宿公子,进出需仙尊谕令。”
果然有人把守。
他从容道:“我只是散心,没想到走到这了。多谢提醒。”
入夜之后把守会松一点吗?
他思索着往回走,没走多久,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
云舟也瞧见了他,快步跑了过来:“你散心怎么散这么远?”
安无雪不慌不忙道:“对地形不熟悉,随便走,不知怎么就走到这了。多亏碰到你,否则我该找不着路回去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云舟挑眉:“看你这次出来这么久还没回来,来寻你的呗。你真是从凡世间来的,无知者无畏啊。这可是落月腹地,仙尊洞府,如果踏错一步,你也不怕犯了什么忌讳,死无葬身之地。”
云舟一张嘴便停不下来,“而且,若是真做错了什么,给个痛快也就罢了。万一是活罪难逃呢?你听说过落月峰的苍古塔吗?”
安无雪眼珠子转了转。
他轻轻说:“……听说过。”
云舟仿佛没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继续道:“那里是落月峰专门用来惩戒穷凶极恶的魔修还有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的,据说是模仿极北之境的苍古树而建,进了里面,时时刻刻都如坠冰窟,霜海的飞雪连苍古塔的第一层都比不上,塔顶更是如冰锥入骨。
“若是魔修进了苍古塔,浊气被完全封进体内,死不了活不了,整日痛苦哀嚎,直至神魂消磨殆尽。若是犯了戒的弟子……”
他挠了挠头:“那我便不知道了,没听说过。”
安无雪耐心地说:“犯了戒的弟子进塔前会被封印灵力,吞服护体灵药保全性命,入塔之后,冻而不死,寒而不灭,直至惩戒的时间结束。”
“那岂不是和魔修一样痛苦?”
安无雪摇摇头。
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无法比较。魔修进去了便出不来了,但犯错的弟子不会,”他说着,嗓音越来越低,“弟子犯错,进去待一刻钟至一个时辰便算是惩戒,不会伤及性命。不过有一种例外。”
“嗯?”
“你刚才也说了——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后十条还有待商榷,只有犯了前三条:以身入魔、以身助魔、戕害同道这三条,才会押入九死一生的苍古塔顶层,视罪行而定刑。”
云舟抖了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得好像你进去过一样。哎哟喂真是想想就可怕,这么对魔修赶尽杀绝就罢了,对正常的修者也这么狠?”
两人正在快步走回住所。
有云舟催动灵力相助,他们走得极快,眼看就要到了。
安无雪遥遥瞧见院前长松下,云尧似乎抱剑而立,什么也没做,状似发呆。
他没有回答云舟的话,而是说:“你既觉得可怕,就不要乱走了,若是不小心犯错,苍古塔确实不好受。你师兄在等你呢。”
云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朝着云尧而去。
可云舟刚行至云尧身前,倏地动作一顿。
安无雪也感受到了——那人根本没有收敛气息。
只听云舟有些惊慌地喊道:“仙尊!”
院落之前,那人白袍玉冠立于门前,困困就在他的脚下,正在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安无雪。
谢折风神色平平,黑瞳幽幽,完全看不出那日的异常。
那人身侧还站着个人——是那天晚上接了谢折风的命令去云剑门查符纸之事的人!
怎么回事?
符纸来源是他随口胡诌的,越是信口胡来的东西越难查,因为什么都查不到。
他以为起码还要月余的时间,那弟子才会从云剑门无功而返,怎么这才几日……
他刚刚悄悄拿走了魂铃,又有些担心那弟子查出了他在撒谎,颇有些心虚地走上前,低声说:“仙尊怎么——”怎么今天来了?
谢折风看向他。
看他做什么?
安无雪敛眸,也跟着沉默。
谢折风这才说:“我一刻钟前来,见你不在,便不曾现身。”
“霜海人烟稀少,我待着无趣,随处走走,虚度光阴。”
谢折风居然难得的面露不悦:“修行之路漫长,哪有虚度光阴一说?你既然想走登仙路,怎可如此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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