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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他伸手扶着谢折风,春华“锵”的一声飞出,剑芒落于那躺倒在地的鲛人的脖颈。
他话语中杀意愈来愈盛:“你给他下了魅毒!?”
魅毒会无止尽地勾动修士的心中情念,只有两种解法:下毒之人亲自解开,或者是……双修。
鲛人笑了。
刚笑一声,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是又如何?”
“解法。”
搜魂之法只能对境界更低的修士使用,这鲛人和谢折风境界相当,搜不了魂,只能逼问。
“我已经输了,左右不过是神魂俱灭,能拉谢仙尊为我垫背,何乐而不为?他杀尽我全族,出寒剑在我神魂之上悬了七日我都不曾说,你凭什么觉得你能让我说?”
安无雪冷笑一声:“我师弟是我师弟,我是我。”
鲛人一愣,点了点头:“安首座的威名,我自然是听过的。”
春华和出寒的剑光都悬在鲛人的命门之上,可鲛人的笑声却越来越大,倏地——
鲛人突然停了声息。
这鲛人居然鱼死网破,自灭了神魂!!!
安无雪的心猛地一沉。
下毒之人死了,那魅毒唯有双修可解。
寻常修士若是有两情相悦之人,魅毒根本无伤大雅。
可谢折风修的是无情道。
安无雪看向谢折风,只见他的师弟神色似乎仍然有些出离,目光直勾勾地挂在他的身上。
“……师兄。”谢折风喊他。
他咬牙:“我在附近搜一下,再看看那鲛人的尸体,指不定能找到解法。师弟等我片——”
身侧的人倏地抓着他的手腕,连灵力都不曾用,而是带着蛮力,猛地将他往那鲛人的蚌床上拉。
安无雪对谢折风毫无防备,他话未说完,眼前天旋地转,师弟温热的呼吸已至耳侧。
他空白了一瞬。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浮现,泛着微红。
匆忙间,安无雪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抽出手往后躲。
他刚往后缩,对方便立刻抓回他的手腕。
他躲闪不开,慌张地呵斥道:“师弟!”
谢折风在他耳侧低声唤他:“师兄……”
这一句“师兄”将他的窘迫与慌乱推到了顶峰。
他浑身都绷了起来。
他是谢折风的师兄。
他的师弟无情道已经行至最后一步。
他的师弟此刻中了魅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他知道。
他不能……
他近乎被谢折风笼罩,背后是退无可退的蚌壳。
逼仄的空间中,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说:“师弟,你看清楚我是……”
“嗯,”谢折风轻轻呢喃道,“阿雪。”

后来想了什么,安无雪并不记得。
那一日他的思绪太多太杂了,乱得仿佛冥海中那些盘根错节的水草珊瑚,根本寻不到源头。
双修之后,安无雪率先醒了过来。
谢折风在他到来之前,硬生生在结界中扛了七日的魅毒,魅毒解开之后,谢折风的神魂陷入沉睡,一时半刻醒不了。
师弟正侧躺着面对着他,双目紧闭。
他看了一眼,却又不知为何格外心虚,赶忙收回眼神,别过头去。
我好像惹祸了。
师弟醒来会和他说什么?
他该坦言自己的欣喜与无措吗?
师弟的无情道该怎么办?
罢了,不论怎么办,他都会和谢师弟一同面对的。
对了,那鲛人的尸体还在结界另一端躺着。
安无雪强逼自己稳定心神,调息了一番,清理了周围的尸体,又加固了笼罩着谢折风的结界,让谢折风继续在沉睡中修养。
上官了了还在等他回去主持剑阵之事,他赶忙离开了鲛人族腹地。
步履匆忙间,他还未走出腹地回到海水中,便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个胎石。
胎灵一族不是已经灭族了吗?
这一族非人非妖非魔,天生是个白纸,若在清气浓郁之地化出灵智,那便是个天赋卓越的修者,可若是在浊气之中诞生,那便是个魔修。
仙祸之时,这一族因为此等特性,无法合族而战,内斗不止,最终没能留下任何传承。
深海之中的鲛人族腹地怎么藏着一个还没修炼的胎石?
安无雪俯身将雪白的胎石捡了起来。
胎石之上有一处地方隐隐冒出了业火印记——每个胎石生出灵智之后,便会拥有业火印记。
还是个刚刚诞生灵智的胎石。
可是……
胎石上沾染了浊气,若是继续修炼下去,只能是个魔修。
将这胎石捏碎以绝后患?
这很可能是胎灵一族最后的传承了。
而且胎石之上的浊气很淡,还有补救的机会。
于是安无雪引了冥海之中的清气,利用深海水流,造了个净化之阵,将胎石封印其中。
等到胎石身上浊气被洗净,封印自然会破。
谢折风醒来之后,他们多半要提及昨日……
届时,他再带谢折风回到封印之地,让谢折风也出手相帮,助这个胎石早日脱离封印。
——可他再也没有回去。
那日之后,谢折风从未有过只言片语。
他的师弟根本无需他忧虑,便毫不犹豫地在他与道之间,选择了后者。
直至谢折风无情道圆满登仙,他们之间,谁都不曾提及这场荒唐。
冥海深处之事是这世间无人得知的秘密,谢折风既然不愿提及,安无雪干脆当那些过往从未发生过。
看到姜轻的那一刻,久违的记忆破土而出,唤醒了他遗忘在记忆中的角落。
幸好姜轻当初灵智初开,连封印之人都不记得。
若是那段记忆还有第三个人记得,千年之后,世人还有可能知道,他这个误入歧途心狠手辣的落月峰前首座,曾经不知廉耻地同自己的师弟有过一场荒唐。
谢折风对姜轻的出现毫无反应。
当时这人还在沉睡,自然不知道姜轻的存在。
谢折风直接同照水城主阐明来意后,说:“此事事关云剑门灭门一案,还请城主找出三个月内拜访过云剑门的修士。”
照水城主格外惊骇:“云剑门比邻我照水城,居然被人灭门了几个月,一点风声都没传过来?”
他见谢折风的化身是大成期,云舟云尧只在小成,安无雪更是个看上去只能拖后腿的废柴,他有些担忧道:“能做到此事之人多半是个修为高绝的魔修,几位单枪匹马去云剑门会不会太危险了?需不需要我派点高手一同前去?”
谢折风摇头:“不必。城主找到叩门之人,派人来客栈通知我等便可。”
话音未落,谢折风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安无雪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顺势就要跟着离开。
可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突然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城主,我有一事好奇,不知可否一问?”
照水城主似乎很好说话,点头道:“自然,小友尽管问!”
“我从照水城附近的凡世来,听过不少仙祸之时照水城主楼水鸣的事迹,但看城主年纪,似乎不像是楼城主……”
照水城主面露怅然:“你说的,算是我的师祖了。师祖在千年前便陨落,没能见到仙祸终了。在那之后,他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师父接任城主,可惜师父没能突破渡劫,一百多年前仙逝了。”
“实在惭愧,照水传承断绝过,远不如北冥繁盛,至今没有渡劫期的修士。”
“照水城到我之手,已经三代了。”
“原来如此。”
他眉眼微弯,笑道:“我许久不曾回照水,这两日一看,才发现照水楼阁坊市张灯结彩,凡人夜不闭户,修士把酒言欢。”
“楼城主若见此状,必然欣慰。”
照水城主似乎没预料到会从安无雪这么一个年轻小辈中听到这样的话,怔了怔。
安无雪却已经走了。
他走出城主府之时,发现只有谢折风一人站在门口。
这人手中居然还抱着春华。
用不了出寒,就用春华当做自己的配剑?
安无雪:“……”
他移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云舟云尧呢?”
“先回客栈了。”
“那你……”
那你怎么不走?
你不走我走了。
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
昨日夜里便在城门口徘徊的花车正在靠近。
是天水祭。
谢折风在看着那花车。
这人……是在等花车?
门口把守的修士适时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惑:“这是天水祭的花车,上头放着照水城民每家每户摆上去的花,城主用法诀封存过,让这些花数月不凋,直至天水祭结束。”
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千年前从没有这东西。
听名字是祭奠,可看照水城歌舞升平的样子,又像是庆典。
他见谢折风只是看着花车,没说什么,便拿鸡毛当令箭,问把守的修士:“我之前是个凡人,但我这位朋友从落月来,没见过照水城的天水祭,这位道友可否为他解释一二?”
看门的修士爽快道:“当然!你这位朋友就算不知道天水祭,也肯定知道楼水鸣城主和四海万剑阵吧?”
谢折风耳朵似乎动了动。
但这人并没有打断修士。
“四海万剑阵还是你们落月峰的那位……哎,我这么说你们别介意,就是那位首座立下的,喏,你在照水城任意一处抬头,不都能见到那柄巨剑吗?那就是四海万剑阵的其中一角,照水剑。
“据说阵纹落下那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阵法缺少大量灵力,无法落下阵基。那位首座让楼城主祭剑填补灵力空缺……楼城主为了照水,自刎于照水剑前,这才给四海万剑阵奠定了阵基。”
花车更近了。
花车中央,舞姬在乐声中起舞,花香飘荡而来,随风而至的花瓣如同五颜六色的雪片,滚滚而落。
谢折风抓着春华的剑鞘,指尖似乎在逐渐用力。
“……先辈们觉得剑阵不吉利,天水祭一开始是祭奠楼城主的,大家会在巨剑旁放点花或者是贡品。
“可在两百年前,照水城突然出现了一个渡劫期的魔修!那魔修疯了一样,竟然在城主府门口引动滔天浊气!照水城经过仙祸大劫,青黄不接,没人能匹敌渡劫期的魔修。
“沉寂了六七百年的照水剑突然迸发出凛冽剑气,将那魔修钉在地上,兵不血刃地解了照水之危。”
花车旁,凡人孩童捧花追逐,嬉笑着跑过,口中哼唱着歌谣。
歌谣的内容,同那守门修士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两百年前的一场意外之下,照水城民这才发现,照水剑其实无声无息地护佑着照水城。
四海万剑阵钉着天地四方,不知在无形之中,涤荡了多少浊气。
自此,每逢十年,照水城便会有足足持续三个月的天水祭。
是祭奠亡者,也是还恩照水剑的庇佑。
花车路过城主府,开始缓缓走远。
谢折风终于收回目光,问道:“你说魔修被照水剑钉在地上,照水剑没有直接诛杀魔修?那魔修后来被如何处置?”
“后来就是你们落月峰的人来了啊,”修士说,“那个魔修被带回落月峰,镇于苍古塔,都两百年过去,应该已经在苍古塔中神魂俱灭了吧。”
谢折风不再追问。
“回客栈等消息。”这话是对安无雪说的。
“谢道友似乎很喜欢看这辆花车。昨夜看了一遍不够,今日还在看。”
“昨夜我也说过,我有一位故友,从未看过这些。我想替他多看看。”
安无雪嗤笑道:“谢道友的故友可真多。”
“不多。”
安无雪笑容一顿。
他没说话,谢折风却兀自接着自言自语般道:“都是一个人。”

都是一个人。
说者似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低低的嗓音随着花车旁的锣鼓声一同飘远,消散在孩童笑语中。
这话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无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听谢折风提过好几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听出是自己之外,他从未在意过。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剑尊口中称得上一句故人的,双手数不尽,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现在谢折风却和他说,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折风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花车走后,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云的照水剑,眸色幽幽。
谢折风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安无雪茫茫地跟在谢折风身后。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摊贩列于两侧,行人繁匆。
凡人与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会平白无故凌空而行,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川流,就这般走回了客栈。
直至谢折风走到了房门前。
安无雪还立于阶梯中段。
他抬眸看着谢折风的背影,倏地问:“谢道友,你说你想帮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间——他不在了吗?”
谢折风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这人没有回答。
出寒剑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乔装出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辟谷期的炉鼎有问必答呢?
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谢折风口中的故人,居然当真是他。
他轻笑了一声。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制的荒谬感冒上他的心头。
谢折风这算什么?
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千年高处不胜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这个曾经为师弟呕心沥血最终却误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师兄,一念之间有些许缅怀?
他曾以为谢折风不放过他手中符纸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赶尽杀绝。
可如今回看,这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亲自去云剑门探查的?
他宁愿谢折风忘了他。
何必呢。
这世间,爱也好,恨也罢,亦或者是怀念或者怨怼,都是铭记与羁绊。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阶。
与谢折风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下脚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灭,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谢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进那位故友的眼睛里,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见到这般偶尔念及往昔才捡起来的所谓怀念。
他没说下去,收了声,越过谢折风,回了自己那间客房。
房门刚刚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好一会。
外头一片寂静。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于是他放下了。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的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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