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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富水(锦观)


沙艾格点头应下,他给郑郁送来些吃的恢复体力。
但郑郁因先前半月的药力折磨,他浑身酸软无力。
“王瑶光被困在哪里?”郑郁坐在榻上食案边,手里抓着块清炖的羊肉吃,一手拿饼,“阿史那莫的人多不多?”
他被绑了这么些天,连个好的都没吃到,如今沙艾格请他,他也就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沙艾格用那把腾蛇黑漆短刀割着肉慢嚼,答道:“今夜我就去救他。”
“你一个人?”郑郁诧异道。
“自然不是。”沙艾格说,“我也想带你,只可惜你这身子爬不得墙。”
玉门关城墙皆是黄土夯成,内里屋舍多为砖石木材。这里是河西走廊咽喉,也是入安西四镇的重要关驿。
郑郁拿羊肉蘸了下面前的韭花酱,鲜嫩的羊肉带着微微辛辣进入口腔,羊肉的嫩滑在这刻激出食欲,唇齿留香,他说:“这还不是你下的药,防止我跑了。”
沙艾格饮了口酒,说:“王台鹤救出来,你就得带我离开这里,明晚就走。”
“这么快?用我的公验过这些地方,沙艾格你可真聪明。”郑郁毫不留情的嘲讽。
沙艾格无所谓道:“没办法,阿史那莫盯得太紧。”
关于阿史那莫为什么非要找这人,郑郁不关心,他想林怀治如今身在何处。昨日解绑之后沙艾格继续给郑郁灌那碗疼人的药,派人严防死守地看着。
与林怀治有关的任何消息,郑郁都无法从沙艾格身上探听到,就算问,也只得到一句你情郎没死。
最后思来想去,郑郁肃声道:“你得带上我,王瑶光一旦被你救出,阿史那莫必定察觉,届时他要是全力搜捕玉门关一带,咱俩怎么跑?不如你带上我,只要放了王瑶光,咱俩就使全劲跑向碎叶城方向。”
沙艾格听得这话有片刻犹豫,郑郁在拿张饼把手上油擦干净,又道:“况且,我武功全失,根本打不过你。马驹在手,一骑绝尘,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
翌日夤夜,沙艾格、郑郁一身紧身的夜行衣,两人身边还跟着三名兵士,正是前日沙艾格带进来的武人。
穿衣空隙里,沙艾格告诉郑郁王台鹤和岑峋都被关在玉门关的一重兵看守的民房里,而那些赤水军士则被五千突厥人看押在城外。
听见这两人无恙后,郑郁松了口气,摸着腰间证明身份的鱼符与伪造而来的公验,他更多想的是林怀治这下会在哪里。
去民房的路上,沙艾格告诉他只要把他送到碎叶城就派人送他回凉州。
这是郑郁被绑近半月后,首次出门。城内兵马来去,快近满月,清月挂空中,照亮了城中的路。
可很快又被乌云遮蔽,郑郁蒙面跟在沙艾格身后去找那民房,身后是三位身强体壮的武人,无路可退。且他观远处巡逻的士兵井然有序,若发生骚乱,他这个凉州长史届时跟王台鹤关在一起也未可知。
沙艾格很是熟悉城内地形,带着郑郁一路东绕西拐,路上避开了突厥士兵。
几人来到种着大树的民房外,沙艾格轻身上树,而郑郁则被那武士提着三五步跃上另一棵树。
“要换班了。”沙艾格望着那民房内用回纥话朝底下两人道,“你们去拖住他们。”
树下两人点头,身影消失在墙角的黑暗处。
郑郁始终一言不发,三人藏身的树枝干茂盛,又躲得高隐在夜色里谁也看不见。
不过片刻民房内的士兵开始换班离岗,守了一个多月连个老鼠都没来过,突厥人已开始懈怠。沙艾格从树上轻步跳至瓦上,而郑郁则又被那武士提着跳上来,郑郁心想如果武力还在,他带着沙艾格跳都没问题。
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底下的士兵正值交班,沙艾格带着郑郁一路飞跳,在墙瓦上摸索到了关押着王台鹤的房内,但时间有限,士兵换完班后又迅速返回。
郑郁与沙艾格以及那名武人趴在屋脊上,夜色与黑衣掩去他们的身影。
冰凉的瓦片离郑郁不过咫尺,他依稀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是王台鹤的声音,还有岑峋让他别骂了的劝告。
面对这些,郑郁有些好奇,身边的那位武人好心为他在瓦上寻了个小洞,扯扯他的衣服示意他移过来看。
郑郁看沙艾格趴在瓦上,离得近他依稀看见此人嘴角的邪笑。他太好奇王台鹤在说什么了,因为里面是骂声。
那小洞不算大,郑郁只能移过去,眯着一眼往下看,他先是将里面打量一番,才发现阿史那莫对人比沙艾格对人要好些。
屋内的设施简单但也朴素,床案都有,自然也只有这两样,外加一个恭桶。石墙上有八条碗口粗的铁链一直延申至屋中央,郑郁视线跟着那铁链走,只见八条粗的铁链分别锁住王台鹤与岑峋手脚,而他二人的活动范围只在屋内。
“前几夜不是都会来胡扯两句吗?今夜怎么没来?”这时王台鹤双手叉腰对着门口用突厥语怒骂:“他阿史那莫是不是脑子被狗踢傻?把老子关在这里一个多月了,他想干嘛啊?狗日的!”
说完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手脚铁链随着他的脚步发出碰撞的声响,“老子辛辛苦苦带兵来救这个狗杂种,结果他一言不合地就把老子关在这里,他这是想要造反不成?”
一旁的岑峋双手搂膝坐在榻上,表情呆愣如丧考妣。
王台鹤反脚踢走地上铁链,转身指着木门怒吼:“突厥奴,有本事解开老子的铁链,三招之内老子不把你脑浆打出来,你就是我爹王光林!”
岑峋默默用双手堵上耳朵,王台鹤走又走不到门口,只能在屋内跳脚,又说:“老子可是堂堂的河西节度使、平阳郡王、归德大将军。你们这群王八蛋竟敢如此对待,等出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阿史那莫那狗畜生的牙帐撒泡尿。”
趴在屋脊上的郑郁听王台鹤继续问候阿史那莫的祖宗十八代,连他族里的牛羊狼鼠、马狗鹰猫一个活物都没有放过。心里忍不住地叹了口气,这事放谁身上都憋屈,何况还是王台鹤这样的少年英雄、封疆大吏被阿史那莫用铁链锁在屋内月余,这样骂都是轻的了。
加之王台鹤又是军营里长出来的人,一张嘴就是别人的大半个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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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郁好似听见身边的沙艾格轻笑一声,心想阿史那莫这时有无心慌。
就在这时,再也听不下去的岑峋看着王台鹤无奈道:“大郎,别骂了,省点口水吧。”
“怎么还没人来救我们?”骂完人后的王台鹤剑眉一皱转身回到榻上坐下,“袁相知道我们困在这里,不应该没派人来啊?”
“我不就是来救你的吗?”岑峋长叹一声,“玉门关被围,安西四镇与凉州失去联系,我想派了人但哎......”
房屋廊下的士兵脚步声让郑郁回过神来,他用瓦片把那小洞盖住,同时盖住王台鹤问候阿史那莫身体的语言,转头看沙艾格,眼神看到他腰间的刀,低声问:“铁链能砍断吗?”
沙艾格不屑:“为什么要砍?”郑郁一愣,继而沙艾格又说:“我有钥匙。”
郑郁说:“他俩是重犯,你怎么拿到的?你有这本事我们还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被问及的沙艾格思索片刻却没回答,就在此刻廊下又开始换班,沙艾格沉声道:“兵士我派人去救了,这两人我们快些。他快醒了。”
沙艾格一个眼神给到身边武士,武士立马会意,按住郑郁把他双手反绑身后,又给他嘴堵上,蒙着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一通麻利的动作让郑郁来不及反应就捆上,沙艾格飞身一跃直接落地,那武士提着郑郁也是一跃,守在门口的十来位兵士立马攻上。
郑郁被那武士拿刀护在身后,趁着沙艾格开门空隙,那武士把他推向沙艾格,以防逃跑。
沙艾格手脚利落,打开房门一手拉着郑郁进去。屋内的王台鹤和岑峋看见来人皆是一惊,岑峋忙起身把王台鹤护在身后,十分警惕地看着两人。
被推得晕头转向的郑郁想说话也说不出来,沙艾格也蒙着面,他不想让王台鹤认出自己。
王台鹤起身难以置信道,“阁下是哪方好汉?”
郑郁求救的眼神给向王台鹤,殊不知王台鹤的视线都在前面的沙艾格身上。
沙艾格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两人身边帮他们解开铁链。
王台鹤惊讶道:“钥匙挂在阿史那莫身上,寸步不离,阁下居然能偷到!”
“快走,晚了,你们可跑不了。”沙艾格没理会王台鹤的话,说完就拉着尚在眼神求救的郑郁离开。
可惜王台鹤只以为这两人要好,并不有其他怀疑。活动两下手腕跟岑峋跟上,换班的兵士结束前来就见看护一月的重犯被救出,立马敲锣大喊,巡逻与看守的兵士立马冲上来,霎那间狭小的院中打成一团。
王台鹤和岑峋捡起地上死去兵士的刀突围,而沙艾格则迅速带着郑郁由那武士护着向小院南面奔去。
一兵士持刀砍来,武士回身一劈,索性这些兵力都较为集中在王台鹤与岑峋那边。郑郁这边的反而不多,就在沙艾格躲刀之际,郑郁见王台鹤那边得了空闲猛踹一脚沙艾格,挣脱了手臂桎梏向王台鹤跑去。
可无奈手被捆着他根本挣不开布匹,以致无法呼声。
郑郁想这时再不趁着混乱逃出他会被绑到碎叶城去的!而且他总得等王台鹤安全之后才能如此,否则沙艾格疯起来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这边的王台鹤看一黑衣男子向自己冲来,终于觉出不对劲这两人好像不是一伙的,细看眉眼只觉眼熟,且那为首男子也未表明身份,于是杀掉一人后,带着岑峋朝郑郁奔去。
郑郁左冲右撞,一路避人,在即将要奔到王台鹤面前时,突被猛力砍中后颈眼前一晕,那迷药吸食多了的身体再是没了知觉。
玉门关围困解,戎狄、突厥联手林怀治所率的骑兵击退回纥、吐蕃叛军。但此战过后,一道由突厥与河西、安西发出的通缉令震遍整个西域。
长安化雪的时日里最是寒凉,德元帝带着太子大臣去了骊山。而这时的东宫殿内燃着炉火驱寒,书案前林怀湘细品着茶,说:“朝天观快修好了,这底下的百姓终于要消停了。可阳昭长公主的婚礼,花费又要不知多少了。”
国库没钱,但天子私库大盈库有的是钱。
刘千甫道:“皇权之下,任何事情都没有消停一说。我们要早做打算,否则圣心难测。”
“你以前不是常跟我说,不要随意揣测君上吗?”林怀湘往刘千甫身边靠,手也绕过他的身体,“今日怎么又突然担忧起来?”
刘千甫叹道:“你下的药三年之内,圣上便会病弱,人至晚年思绪千变,成王离京立功于玉门关,这下子不可不防。何况贵妃有孕,圣心大悦,朝中又有请奏她为后的流言。”
“小子不足为惧。”林怀湘把下颌抵在刘千甫的肩上,柔声说:“且刘从祁现如今是羽林军的果毅都尉,真要发生什么,你是他亲爹,他还能不帮你吗?何况我是太子,想做什么最是名正言顺。”
“希望如此,成王离京,这是咱们最好的时机,否则他的功勋建起来,你是追不上的。”刘千甫一脸冷漠地推开林怀湘,说,“只可惜白济安那边滴水不漏,你想铲除成王吗?”
林怀湘冷笑:“他的心思从来没有离开长安,更莫说父皇对他偏爱过甚,要是哪日想起召回来,会是个大麻烦。”
“白济安那边,真希望能出个什么漏子。”刘千甫掰开林怀湘摸他腰的手,冷冷道:“圣上不是赐你数名美貌贤淑的女子吗?”
这是前些日子,德元帝看林怀湘面容憔悴,还以为他在为亡母忌辰与宁王事后的责罚难过,于是在宫中与长安城内选了十数名美艳女子赐入东宫。
林怀湘顺势搂着他,说:“我不喜欢她们,何来高兴?”他无视刘千甫冷淡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姨父你对二郎怎么就那么好,要星星送月亮的。”
“他是我亲生儿子!”刘千甫再是忍不住这粘腻,将林怀湘大力推开。
这一大力让林怀湘歪靠在凭几上,笑道:“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依伦常那我也是你儿子嘛,你怎么不对我好点?”
刘千甫:“......”
刘相公听闻这话,可谓是犹如五雷轰顶,咬牙道:“你我是君臣,太子你应当好生学习何为爱民才是!”
说完刘千甫便作势起身离开,林怀湘随意道:“哪家君臣夜里同睡一张床?“他伸手在身后匣子里摸出件单衣,说:“还有,上次姨父你的衣裳落我这儿了。不拿回去吗?”
好不容易东哼哼西念念让人来一趟,他才不要轻易放走。
对于前面的谬言荒唐,刘千甫不作回应,只说:“你拿去扔了就是,留着做什么?”
“舍不得啊。”林怀湘笑了下,将那衣服扔给刘千甫,说:“你帮我扔吧。”
那件白色单衣一下被丢在怀里,刘千甫低头细看衣料昂贵的丝绸雪衣上有块块白痕像是水渍,水渍在雪白的衣料上异常诡异。刘千甫皱眉思索,抬眼又看林怀湘面容邪笑。
一下反应过来,猛地砸在林怀湘脸上,大怒:“疯子!”
林怀湘快速扒下来丢在地上,把要离开的刘千甫拉回榻上,说:“再坐会儿吧。”
“放开!”刘千甫冷冷道。
林怀湘手往下抓住一截衣摆,倚在凭几上,悠悠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长恨歌的诗句从林怀湘嘴里念出,刘千甫瞬间脸色铁青。林怀湘看对方的怒目反应,笑着说:“你说下一句是杨家是刘家?”
刘千甫低怒:“你敢!”
林怀湘顺着衣料下摆往前俯身搂紧刘千甫,认真地说:“真论起来,二郎与姨父你的容貌相似之处不多。但那份倔强疏离和五官轮廓偏像上三分,让我忍不住的想去驯服。从祁这么些年没成婚,不会与我一样吧?”
“怎么可能!”刘千甫惊道,又微偏身躲开却是越退越低,放柔音调:“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林怀湘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让人根本逃不开,他轻吻在刘千甫耳边,嗓音低哑:“就这一次,别走了,你上次不是说要我听话吗?我听了,这几日我都很听话,所以仲山这次听我的好吗?”
刘千甫偏头,强硬道:“不好!”
熟料林怀湘听不进这些拒绝,直接翻身将人压在榻上。一阵劈里啪啦的挣扎弄翻案上的茶盏笔砚后,书案被踹翻,随后是锦袍撕裂的声音。
怒骂与喘声相继交替,融雪滴在青石砖上,像是开出一朵绚丽的白花。
长安东市一家书肆里,刘从祁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袁亭宜捧着一本李义山诗集,担忧地看着刘从祁,说:“谁在骂你?”
刘从祁无辜道:“不知道,你选好没?”
“选好了,你帮我给吗?”袁亭宜明亮的眼神直直盯着刘从祁,里面流出三字——我没钱。
刘从祁剑眉一挑:“你不是才发了俸禄吗?”
袁亭宜嗫喏:“用完了。”
刘从祁一惊:“你九品校书郎散官将士郎,一月一贯五百文,你拿去斗鸡了?”
“严连慈尚公主,婚期都定好了,我总给他送份礼吧”袁亭宜答道,“送礼也要钱啊,又不是我花得多。”
严子善与林嘉笙的婚期已经定下,身为好友的袁亭宜自然想送份礼,说话时他胡乱瞄到书架上有本名为《九转春吟录》的旋风装书,想伸手取下:“九转春吟,这是什么诗文?”
“不好看,全是前朝糟粕。”刘从祁眼疾手快把这书按回架上,带着袁亭宜去结账,期间循循善诱,“内里的文章狗屁不通,孔圣人见了都会投汨罗江的。”
刘从祁鲜少对诗文给出意见,袁亭宜骇然道:“你看过?”刘从祁坚硬的嗯了一声,袁亭宜皱眉道:“可投汨罗江是屈原啊。”
“不都差不多吗?”见终于远离那本书,刘从祁抽走他怀里的诗集转身去结账,沉声道:“再说了给你一月三千贯都花得完,礼物到时我帮你备一份就是。”
“多谢二公子。”袁亭宜揽着刘从祁,欣然道:“不过刘九安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刘从祁从腰间钱袋里数出铜板递给老板,说:“什么时候?”
袁亭宜答道:“结账的时候,简直是帅的惊天地又泣鬼神。”
刘从祁:“......”
他打消了带袁亭宜去天水一色用晚膳的想法,两人结完账出了书肆。刘从祁把诗集拍在袁亭宜头顶,说:“希望李义山的诗能让你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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