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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那桂枝本来生得叶繁花茂,是钟淳挑得最好看的一枝。
不料却在这惊险的比试中三番五次地经受剐蹭,硬是将枝头星子般的桂花蹭掉了七七八八,只余下这一截光瘪瘦削的枝干来。
半昏半醒的钟淳闻言,顿时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截跟寻常树枝没什么两样的桂枝,脱口而出道:
“不行!……”
“为何不行?”
张鄜低着头,看着那小殿下皱着脸嘟囔了半天,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句话:
“不行……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毫无防备地陷在自己怀里的小殿下,伸手轻捻住桂枝一扯:“赠给我可行?”
“不行!——”
钟淳的身体相较于成熟男子而言还是过于瘦小,整个人几乎陷在张鄜怀中,此时此刻惟有手中那一折桂枝是他唯一的支撑,无论旁人说什么都闭着眼紧紧攥住不松手。
“三哥自己都有一枝了……”
“那赠给其他人。”
“也不行!……”
“那便直接丢至道旁。”
“不行……”
片刻后,张鄜不再询问他,而是执起钟淳那只紧握成拳的手,用了些力气,才将那顽固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掰了开,把那光秃秃的桂枝取了下来。
那是一只未经风霜的少年的手,指骨生得漂亮修长,干净得连里头淡紫的筋络都清晰可见,像片白里透红的瓷。
而当他翻开钟淳的掌心时,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只见那原本细腻如玉的掌上交错着一道道还未愈合的剑伤,虎口处更是被粗糙的剑柄生生磨出了一串小水泡来,里头甚至还嵌着几根深深浅浅的木刺,望上去十分惨不忍睹。
“嗯……痒……”
“我的桂枝呢……”
钟淳感觉自己的掌腹被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抵磨着,不适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谁知却被另一只宽大的手给牢牢握在了掌心中。
“别乱动。”
张鄜借着烛火将小殿下手心的木刺一根一根地挑了出来,又用药浸着纱擦拭了一遍,忽然觉得怀中之人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
他倏地抬起眼,却见钟淳的面色逐渐泛起了潮红,整个人却隐隐发着颤,嘴唇好似抹了胭脂一般,殷殷得吓人。
“三哥,我……我好冷……”
钟淳身上的剑伤还化着脓,被那车窗外带着寒意的秋风猝不及防地一吹,整个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烧来,全身上下像个蒸气腾腾的炸虾,连脚趾都透着粉色。
张鄜眉宇渐深,伸手将钟淳的湿发抹至脑门,手背覆在他的额上,只探到一片令人心惊的滚烫。
“陈仪——”
马车外遥遥传来一声应答:“小人在。”
“御医什么时候能赶到?”
“金麟台离京中还有一段距离,即使快马加鞭地赶来,至少也要……也要小半个时辰。”
“……”
张鄜皱眉思索了一阵,朝车厢外道:“给我找一匹好马,龙骧或是雪骥都行,一刻钟之内派人牵到这里来。”
车外的陈仪声音一顿,继而回道:“是,大人。”
不一会儿,窗外便响起了马蹄踏草的声响,确是仆从领着一匹通体膘壮的紫髯骏马来到了车舆前。
“大人,只寻到一匹紫骅骝。”
只闻帐中一道声音传来:“足矣。”
张鄜将身上那件软缎乌氅解下,虚罩在钟淳身上,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继而掀开帘帐,带着人翻身上马。
“啪!——”
清脆利落的扬鞭声蓦地响起,苍茫夜色中,那二人一马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官道尽处,只留下一地匆匆而过的烟尘。

夜凉如水,叶落无声。
钟曦嘴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往一处阒无人迹的深林中负着手信步行去。
——只见那儿早就侯着一位戴着深青斗笠的黑衣侍从。
“公子。”那侍卫下意识地开口道。
“叫我什么?”
“……殿下。”
钟曦这才挑了挑眉,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泥金折扇,轻轻摇了起来:“刚从慈安寺过来?”
侍卫俯身回道:“是,静妃娘娘很关心殿下您此次试剑大会的结果。”
他扬起了嘴角:“我还能输了不成?母妃关心的应当是我在众人面前自请封王后父皇的反应罢。”
“殿下慧眼如炬。”
侍卫觉得话有不妥,而后又补了一句:“但您与静妃娘娘已有小半年未曾相见,娘娘时常同小人道些惦记挂念您的话,想必她也是将殿下您一直放在心上的。”
钟曦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遥遥望向了远处暮色中的连绵峻岭,右手提着扇柄转了几圈:“我方前在群臣百官眼前一举折桂,让父皇长足了面子,而后又当众表明了归隐游历之心,他老人家即使不愿让我离京,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推诿,便只好暂且应了下来。”
“他对我母妃有愧,这些年始终怀疑我不是他的种,自然不可能把这大宛江山安心托付到我手中,倒不如依照母妃所言,退一步静观其变,待这鹬蚌相争过后再作万全打算。”
侍卫沉吟了片刻,问道:“鹬蚌相争?”
“殿下说得可是四殿下同……十三殿下?”
他负手望着消失在天尽处的乌鹊,微笑道:“非也,我说的是张鄜与乔敦——不过,其实倒也也没什么不同。”
“我这一去,那野心勃勃的老四必然以为东宫之位已是他囊中之物,他看不上钟琼和钟珏这两个草包,但却对近日里风头愈盛的小十三起了忌惮之心,往后定然会将矛头对准他一人。”
“乔敦与张鄜更是积怨深久,若他有幸听见市井上那些关于丞相与十三皇子的传闻,定会认为张鄜要效仿伊尹、霍光之流,扶持幼主以摄政天下,日后说不定倒能替我们除掉这一眼中钉。”
“这些日子张鄜似乎已然循着桂州江左一脉顺势抓住了乔家的把柄,过几日便要把那姓乔的太守押至上京来审问,届时抵不住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东西来。”
钟曦“唰”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眼底确是一片冰凉的笑意:“想必今后有一场好戏看了——”
侍卫低声应道,随即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
“方才我来时,正好看见丞相与十三殿下共乘一骑,顺着官道往上京方向疾驰而去。”
钟曦在听见“共乘一骑”时眉心忽地一跳,眼中方才那点微凉的笑意也渐渐淡去了。
他平时里总是笑着,眼是弯的,嘴是扬的,这会儿面无表情的时候,身上那些玩世不恭的浮躁劲儿就沉了下来,一双凤眸泛着冷意。
侍卫见他面色不虞,斟酌着开口道:“先前张鄜似乎对这十三殿下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便越走越近了,想必是当真上了心。”
“有十三殿下作‘饵’,想必张鄜体中之蛊便能发作得早一些,殿下您也能早日除去心头大患。”
良久,钟曦才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那青天中的那轮无暇的圆月,自嘲地笑了一声:
“但愿如此吧。”
他对着月色轻声叹着:“不知道小十三身上的伤如何了。”
“殿下您对十三殿下似乎也甚是关心。”
“是啊,小十三可招人稀罕了。”
钟曦摸了摸下巴,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可喜欢生气了,稍微一逗浑身上下的毛就劈里啪啦地炸了开,有什么心情都表现在脸上,这么有趣的人儿,宫中可再难寻见了。”
“他一生气,脸颊上的肉便会鼓起来,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上一番。每回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见小十三那忍气吞声的模样,我就非常之快活。”
“只可惜小十三眼光太差,看上谁不行,偏偏看上了张鄜,唉……小十三啊小十三,日后你便自求多福罢——”
是夜,太医署中确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太医徐崇栖本正同家人于府中后苑乘凉赏月,剥蟹对酒,就在这难得的惬意时分,府中门僮忽然来了急报,说是丞相有令,当下便要召他入宫。
他叹了口气,于是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穿上官服提着重重的医箧便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这位公公,我记得今个儿皇上和各位娘娘们都去金麟台赏月了,怎地这个时辰召老夫前去问诊?”
车中传令的宦官闻言不卑不亢地回道:“回徐大人,奴才只是个传信的,对于此中之事不甚了解,还望大人见谅。”
“大人请谨记,进了这宫中只管施术救人便是,有什么不该看的,不该听的,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便该尽数忘记。”
徐崇栖脑门上冒出了一阵虚汗,知晓自己方才多言了,于是干笑着回道:“多谢这位公公提点,徐某定然谨记在心。”
他左脚踏进太医署,便见那院中格格不入地拴着一匹体配金鞍,额点翠石的紫髯骏马,鼻喷白雾,神气非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所骑之物。
“徐大人,快这边请——”
管事太监郑培正在原地焦灼地踱步,大老远见到徐崇栖便双眼放光,急腾腾地提着宫灯将他引进一所偏僻的别苑。
只见门前石阶上正侯着两名缚刀侍卫,衣着打扮似是相府中人。
徐崇栖心中有了底,待前边的宫婢以杆挑开那鹅黄的凤云帘屏时,果不其然望见那双贵气逼人的乌色宝蹬皂靴,继而顺势跪地行礼道:
“下官徐崇栖拜见丞相。”
“徐大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他依言起身,望见玄衣高冠的丞相低着头坐在床边,枕上躺着一位面色透红,鬓发湿乱的小贵人。
——正是那近日来初露风头的十三皇子。
徐崇栖神色一紧,忽地想起方才来时那宦官对自己的警示来。
这十三皇子贵体有恙,应当由照看他的嬷嬷或是太监送来才是,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与丞相没什么干系,若其中真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干系,也并非是他这等身份的医官所能知晓的。
想到这,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捋开那小殿下的衣袍,两指置在那腕上开始全神贯注地诊了起来,神情却不由越来越凝重。
“丞相大人,可否将十三殿下扶起来,将他身上的衣物都除去。”
张鄜将蔫头蔫脑的钟淳扶坐起来,手指将他腰间系带解了,露出了大半边赤裸的少年身躯。
“如此可行?”
“可以、可以。”
徐崇栖伸手在钟淳额上探了一番,又在他的腰腹上试探地按了几处,引得那小殿下浑身抗拒地一抖,喉间泄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来。
“疼、疼……”
“现在知道疼了?”
张鄜眉间冷意不减,但对徐崇栖的语气却放缓了几分:“是伤寒吗?”
“回大人,殿下这是体虚引起的伤寒,但除却他身上的十余处外伤以外,腰腹以及腿臂还有几处内伤,因着长期未根治的缘故,几乎都瘀堵在了体中,这才被冷风一吹便烧了起来,”
“内伤?”
张鄜低头去看钟淳臂上的几处青紫,似乎皆是常日练剑时磕碰留下的大小伤痕,皱了皱眉:
“这瘀堵要如何医治?”
徐崇栖从医箧中翻出几枚银针来:“活血化瘀,疏经泄热,待我为殿下以针灸之术医治之后,便能将他体中热毒排出一些。”
“还请丞相替我扶稳殿下,以便下官施针。”
张鄜微微点头,伸手在帘帷上扯了道绦带,将钟淳的两只白瘦腕子绑在一起,圈拢在一掌之中:
“徐大人开始罢。”
徐崇栖静心凝气地拈起一根足有六寸长的银针,依次往钟淳的关元、巨阙、四满、太溪穴扎去。
只见钟淳紧闭的双眼蓦地轻颤了几下,正欲奋力挣扎,却被张鄜死死地按在怀里,几滴泪又愤怒地从眼角沟壑处淌出:
“放开!放开我……”
徐崇栖忐忑地抬起眼,但见张鄜仍然面色沉静地扣着那十三殿下的腕子,修长有力的手指纹丝不动地抵在他脉搏之间,一颗心又重新定了下来,往最后的几个穴位刺去。
随后又被施了几针,钟淳的挣扎声逐渐变得微弱,披在身上衣袍也被他发出来的那阵汗给浸湿了,连唇上殷红的血色也褪去了几分,望上去没那么吓人了。
他眼睫上凝着泪,神志不清地念叨着:
“……我不想再练剑了,送字画没有用,送茶叶没有用,练剑也没有用!……没有用!都没有用!……”
“原来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
“你说,就算我把心掏出来送给他,他是不是也还是不肯要?”
张鄜垂下眼,握住了钟淳的手,却听见那人伤心地抽噎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三哥,我、我再也不要喜欢张鄜了……”
“再也不……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
徐崇栖正在收针,听见这几句堪称“大逆不道”的哭呓,手腕被震得一抖,差点要将那银针给戳歪了。
他抬起头,却对上了那道如有实质般沉甸甸的目光,忙不迭地垂下脑袋,讷讷地加快了手中动作。
“丞相,十三殿下体内热毒已被逼出,眼下虽还发着热,但日后每日按时服药,将身子养好便无大碍了。”
张鄜看着他道:“徐大人辛苦了,分明是同家人团聚的中秋之夜,还特地赶来太医署一趟。”
“我会同魏掌院如实告知今晚之事。”
“多谢丞相——”
徐崇栖知晓张鄜此言中暗喻的提携之意,心中乍时又惊又喜,将银针悉数放回医箧后,便守礼地起身退出了帘后。
“我不想、不想变回去了……”
张鄜解了手中绦带,替昏昏欲睡的钟淳重新换了件新寝衣,便听见他的嘟囔声,俯下身道:
“变回什么?”
钟淳拧着眉,微微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闷着头翻了个身,整个人逃避地缩进了被子深处,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张鄜将那层锦被掀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将钟淳头上的发冠摘去。
如缎的乌发霎时淌满了他的手臂,发尾还犹带着侵人肌骨的桂花香。
半晌后,他抬起手,却发觉腕间的紫檀佛珠与那青丝寸分寸缕地缠绕在了一起。
庭间落叶聚散,廊下深秋月明。
陈仪赶至太医署时,张鄜的身影正立于别苑门前,一袭深衣已然沾上不少秋霜,身后是一地被西风吹落的梧桐桕叶。
月色将他深邃冷耸的眉眼轮廓映得格外分明。
“……大人,十三殿下呢?”
“在里头睡着。”
陈仪望了望自家大人的神色,犹疑地开口道:“大人您……要将十三殿下接至府中吗?”
张鄜的目光静视着远处朱色的宫墙,回道:“不必了。”
“日后请几个太医按时去他宫中便是。”
“届时十三殿下若是问起……”
“若是问起,便说是三皇子请的。”
“……是,大人。”
【第一卷·思华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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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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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了,滴滴点点地坠在池中颠倒东西的衰萍里,好似凝满了寒意的真珠一般,泛着森森白光。
松柏在雨中静默地苍立,竹枝被秋风打得不住轻摇,屋外仿佛披上了一层厚重的深青帘氅,只有廊下与窗前挂着的几盏灯笼,才稍稍缀上了几分艳意暖色。
钟淳耷拉着脑袋趴在亭中,连胖猫儿那火一般顺亮的皮毛都显得暗淡了几分,他望着远处廊前挂着的影绰宫灯,听着身后避雨的下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听闻中秋的试剑大会之后,那十三殿下可算是占尽了风头。”
“可不是?先前大家看他年纪小,平日里又跟没了骨头似的懒懒散散,都以为那位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谁知道这小殿下一咬牙,竟能同四殿下打得不相上下——”
“嘁,不就是逞英雄么,最终还不是灰溜溜地晕了过去,听闻还是三皇子让太医署的人轮番去伺候了好半个月,那娇气的小殿下才下得了地。”
“逞英雄也不简单呀,还说人家娇气,你怎么不去逞个英雄给我看看?椿儿姐姐说你几句便跟缩头乌龟似的,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倒是也逞个英雄呀?”
“……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中秋之后竟赐给了十三殿下一座宅院,还配了许多上等府兵,莫不是重新对这十三殿下青眼相看了?”
“不管怎么说,三殿下被封秦王后,朝中除了四殿下外,便属这十三殿下最为春风得意了——听说呀,他同咱们丞相还有些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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