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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钟淳只觉一股气血“轰”地一声涌上脑海,耳边乱哄哄地一片嗡然,忍无可忍地竖起剑往眼前那张狡猾而喋喋不休的嘴刺去:
“你住口!!——”
“……台上发生何事了?”
陈仪眼见着台上对峙的两人突然又缠斗了起来,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十三殿下却仿佛被下了蛊似的,剑招和步伐都乱得不能看,但整个人却被一股莫名的气架着,硬生生地挺着血肉之躯与钟戎交战,连身上被剑气窜破伤口也无知无觉。
张鄜远远望着钟淳反常的神情,深邃的眉间越皱越紧,右手缓缓抚至腰间那柄沉寂了许久的斩白蛇剑上。

第40章 风腥(十三)
钟戎见钟淳的剑出得越来越莽撞,也越来越毫无章法,心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眸中精光一闪,手中剑势如雨锋般不歇不停,口中却继续温声出言相激道:
“……你可知敏哥哥的生母先皇后出身于大宛簪缨世家陈留蔺氏?”
“蔺家世代为将,是助太祖皇帝平定四方僭乱,开创大宛的八大功臣之一。此前与淮南叛军交战于浦阳坡之时,蔺家军虽深陷匪巢,但仍凭着一身赤胆抛生忘死的坚守城关,而后却因歹人出卖,落得个满门覆灭,无一幸存的下场——”
“敏哥哥与丞相皆是忠烈之后,骨子淌的自然都是义薄云天的丹心之血,而十三弟你呢?”
钟戎右手执剑,左手却猝然化为一掌推向了钟淳胸口,听见那人闪避不及而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呼,心下更是快意无限,放柔了声色:
“你的生母只不过是一介粗鄙的宫婢,被父皇一夜临幸后这才稀里糊涂地有了你,在宫中不仅得不到位分,甚至连个像话的名字都没有,同民间那些供人取乐的娼妓没什么两样。”
“你就是个下等奴才的孩子,骨子里流的就是奴才的血,你觉得丞相凭什么会甘愿辅佐一个奴才生的野种?”
“……”
钟淳长剑一颤,突然没了动作,待他重新抬起头时,双目竟像积了一泡赤殷殷的池水般,眼底蒸腾着呼之欲出的恨意与怒意。
他死死地盯着钟戎:
“给我娘道歉。”
“四哥我说的可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实,又有何可道歉之处呢?”
钟戎望见钟淳这副已然失了魂智的模样,心下不觉发怵,反而只觉好笑:
“小十三,你今日还是乖乖认输罢。有些东西是你这种人妄想不得的,越是觊觎便越是会令自己身处险境,丞相早就警示过你了,你却依然一意孤行,唉……实是不可教也——”
他边笑边向着钟淳的背后走去,右掌一挥,只见手中青光宝剑有如一道银蛇般骤然朝他直直射去!
“小十三!小心身后!”台下传来了钟曦焦急的声音。
只见钟淳竟不闪不避,硬生生地用两掌受了一剑,鲜血沿着掌隙垂落下淌,一双通红的眼直直盯着钟戎:
“……给我娘道歉!”
钟戎唇角嘲讽地勾了勾:“冥顽不灵。”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其相近,钟淳便干净利落地弃了剑,赤手空拳地用蛮力往钟戎身上招呼起来。
他的武艺本就低人一截,出招虽随心所欲又毫无章法,但凭着这一腔盈满肝胆的泼天怒气,每一掌竟也能如铁石般拳拳到肉!
钟戎本要去取那顶上桂枝,不料却三番五次地被钟淳那胡搅蛮缠似的打法磕绊住了脚步,于是忍无可忍地朝那人摧去一掌:
“别碍事!”
钟淳全身上下皆狼狈至极,一身白衣更是朱迹斑斑。他方才被那青光宝剑所伤,肩膀跟断了节似的不听使唤,但仍是捂着那脱臼的右臂咬牙往钟戎身上扑去:
“……你休想拿到那桂枝!”
钟戎被他掼倒在了地上,眉眼间那股森冷戾色又浮了上来,正当他欲要反手抽剑,给钟淳最后一个痛快时,却突地感觉脖根处有些发痒,低头一看,神色却遽然一变——
只见那柄断红不知何时已悄然缠在了他的颈上!
钟戎那张温雅的面上登时青白交加起来:
原来方才钟淳那玉石俱焚的打法是为了令自己放松警惕,好给这最后的偷袭骗来一丝可乘之机——
“你疯了!?这儿可是金麟台,你敢当着父皇与群臣百官的面伤我!?”
台下座中的鼎沸人声愈渐朦胧,震如擂鼓的心跳声却反而越来越清晰,钟淳入魔般地握紧了剑,身上所有的伤瞬间感受不到疼痛般,眼中只有那缠在钟戎脖颈上的一抹刺目的红,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这一刻,短短半生的种种景象如同跑马灯般混乱地涌进他的脑海中:
“嘿!你看,那孩子是十三殿下吗?这十三殿下走路的模样怎么一瘸一拐的……你看像不像街头拄着拐杖的跛子?”
“嘘……那孩子怪可怜的,听闻生他的那个宫婢生完他没几日便投井身亡了,从小到大都没人管教,连字都不会念,以后看见他离远一些便是了。”
“哟,殿下还是个跛脚呢。”
“跛脚好,到时候在床上就把你这只脚吊起来,让你哪儿也动弹不了,只能哭着乖乖张开腿给我操。”
“丞相虽然不喜欢你送的字画,但当年对敏哥哥亲手所临的字帖那可是视若珍宝。”
“敏哥哥骨子里淌的是忠义英魂之血,你骨子里淌的又是什么血?”
钟淳,你骨子里淌的又是什么血?
一个声音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叫嚣着——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够了。”
一个质冷如冰的声音在身后忽地响起。
钟淳全身蓦地一僵,四肢百骸还在呼啸沸腾着的血液仿佛霎时凝成了冰锥,缓缓渗进了他的肌骨之中。
只见一道寒气森森的剑锋“嗡”地一声横亘在断红之前,陈迹斑驳的锈色剑柄上盘桓着张牙舞爪的狰狞蛇身。
——那是张鄜的斩白蛇剑。
“试剑大会的本意是为了双方之间切磋武艺,互促互进,未曾想却成了你们互争风头,逞凶斗狠的地方。剑本是君子之器,却被你们舞成了小人之兵,行剑既无半分章法,也无一丝气度,事到如今还要在座中诸位面前丢脸吗?!”
张鄜语中竟罕见地带了丝怒意,一双漆目毫无温度地地望向了浑身血污的钟淳,低声厉喝道:
“……还不知错?莫非真要在天子面前伤人性命才罢休吗!”
“铛啷!——”
手中断红应声而落,在那玉阶上狼狈地滚了几圈,最终偃旗息鼓地没了声息。
直到这时,钟淳方才被滔天恨意支配封锁的感官才一点点地恢复了知觉。
他逐渐看见眼前那片绣着织金黼黻的玄色衣袍,听见不远处钟戎劫后余生的咳嗽声,感受到右肩肘传来阵阵足以将半个身子撕裂的疼痛——
他听见自己硬着头皮哽咽道:
“我没有错……”
张鄜闻言后却眉间深蹙,忍着怒意道:
“你已是强弩之末,靠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争来的输赢又有何意义?你可知打到什么程度收手叫做适可而止!?——”
“这是试剑大会,不是生死斗场,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你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去博取。”
“我赠你断红,是为了让你自保,不是让你在试剑大会上伤人,若非我出手相阻,你当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四殿下不成!?”
张鄜虽声色威厉,字字铿锵,但话中却明中暗里地提及了高座上的天子,这边钟淳还仍怔忡地坐在原地,一旁的钟戎闻言却反应极快地坐起身,猛地转头朝高座上看去。
只见龙椅上的顺帝的面色亦是阴云绵绵,一双浑浊的眼讳莫如深地凝望着金麟台之上,地上已然多出了一具茶釉四分五裂的尸骸,座旁的乔皇后亦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看来似乎方才刚见识过天子之怒的威力。
“都是儿臣的错,还请父皇恕罪!——”
钟戎“扑通”一声跪在了台上,诚恳地道:“都怪儿臣求胜心切,一意孤行,这才在无意中伤了十三弟。儿臣身为十三弟的兄长,却未曾尽到兄长该有的职责,反而被一时的冲动所驱策,对血肉相连的亲兄弟刀剑相向,都是儿臣不识礼数!还请父皇宽恕十三弟,宽恕儿臣——”
张鄜在钟淳面前半蹲下来,一手牢牢地执锢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古井深潭般的眼如乌云般沉沉压了过来:
“知不知错?”
钟淳眼中的血丝又浮了上来,心中愤慨悲哀的无限事尽数积在了那发酸的眼眶中,但又偏偏被那一身犟骨全然挡着,连一滴泪也不肯落下来。
“我没有错!!”
“是四哥先出言激我,甚至侮辱我娘是娼妓!说我是奴才生的孩子!我这才出剑伤他的,他若真死在我手上,也是他技不如人!!与我有何相干!!”
“先前他出剑刺伤我右手时,怎地不见有人上台来拦他!!偏生我要动手时,所有人都来阻我!!”
他天生只有一副爱憎分明的直心肠,分不清这宦海权场上的弯弯绕绕,也学不会钟戎那堪称绝技的变脸功夫。
他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张鄜为什么不仅不护着他,还要让他低头认错!
这个世上谁都可以逼他认错,但是张鄜不行——
只有张鄜不行!……
钟淳握紧了袖口,怒睁着眼直视着张鄜,声音涩哑地开口道:
“四哥羞辱我的时候丞相你在哪里?!他故意用掌偷袭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难道只有像个傻子般躺在地上任他百般欺辱,等着他把剑架到我脖子上乖乖认输,毫不反抗才是你口中真正的‘对’吗!?”
“我身上唯一的错就是你们强加在我身上的错!———………”
话至一半,钟淳蓦然只觉眼前一黑,随即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耳边最后的声音确是他三哥声嘶力竭的大喊:
“小十三!!———”
钟曦远远望见钟淳如同一片离枝的枯叶般倒在了张鄜怀中,脸色霎时一寒,不顾身侧随从的阻拦从席中飞身一跃而起,顷刻间便登上了金麟台。
他神色焦灼,却正好看见张鄜的指尖从钟淳颈后的昏睡穴处缓然收回,心下不由一凝。
“丞相这是……”
“十三殿下方才情绪激荡,口出胡言,以致体力不支,重伤昏迷。”
只见张鄜不顾座下众人惊异的目光,俯身将昏睡的钟淳打横抱起,一双漆不见底的眼望向座上的天子:
“他伤势过重,必须立即去寻御医。”
“陛下——”
高座上的顺帝亦从方才的盛怒中逐渐缓过神来,方才张鄜那通劈头盖脸的严斥一定程度上令他的心情舒坦了些。
他看了看那金麟台上在阶前匍匐着请求宽恕的钟戎,又看了看张鄜怀中挂了一身伤昏迷不醒的钟淳,皱着眉揉了揉胀痛的额穴后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该起来的起来,该治伤的治伤,别在这待着了,我头疼得很。”
“谢陛下——”
“多谢父皇开恩!!——”
“……”
暮色中,钟曦眼睁睁地望着那长冠玄衣的高大身影将钟淳抱着,一级一级走下了玉阶台,心中登时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滋味,面色在夕光中半晦半明。

本是中秋团圆佳节,未曾想到最后竟闹得如此尴尬收场。
皇上与皇后双双乘车冕先行回宫,席中的官员士族面面相觑,便更不好腆着脸继续坐在位子上了,只能望着那一桌未尽的珍馐美酒空然兴叹,互相拜别之后便各自唤来自家小僮,相携着乘车驾而去。
彼时天色渐垂,空中还浮着淡金的霞光,远处翠峰如簇,澄江如练,山云皆是一片暮霭之色。
不知不觉,一轮明亮的皎月从云后悄然而出,向人间投去千里清光。
罗汉山脚下桂树成林,行在微冷的夜风中,虽望不见那树间的米粒大小累成的黄金簇,但就算隔着千百里外,却总能闻见那股侵人肺腑而清凉如水的幽香。
张鄜抱着钟淳行至车舆旁,周围的侍从僮仆为其撑开帘幢后,便知趣地悉数退下了,只留了陈仪一人在距离马车十步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借着一灯如豆的烛火,他低头看向了怀中昏厥不醒的人。
只见钟淳紧闭着双眼,两道长眉拧巴着,像头受伤的小兽般蜷握着拳头,似是怕在睡梦中也被人追着砍一般,连嘴唇也抿成了一道坚实的缝。
他的皮肤本就白得发透,连鼻梁上那道被剑气划出的斜小伤口都显得分外清楚,更不用说这一身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扛下来的伤了。
张鄜垂着眼,将钟淳散落在额际的碎发捋至耳后,摸至那只一诡异的姿势吊在半空中的右臂,把住他瘦削的肩头,倏地在肘节处一扭,便听见清脆“喀”地一声,脱臼的手臂顺势复了位。
“嗯!……”
钟淳全身蓦地一颤,意识不清地呻吟了一声,疼得眉头又皱到一块去了:“轻、轻点……”
张鄜动作一顿,掌心覆住他战栗的肩膀,大拇指指腹抵着那块胛骨或轻或重地按揉起来。
“疼!……不要按了……”
怀中之人的轻呓带着一丝委屈:
“好疼啊……你别按了……”
“三哥………”
“……”
钟淳感觉自己的肩膀像个被人打碎又强行拼凑而成的茶盏,不仅浑身发冷,头脑也晕晕沉沉的,甚至连将眼撑开一条缝的力气都没了。
他在昏过去之前脑中还回荡着钟曦的那声震耳欲聋的惊喊,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那人将自己带了回去。
殊不知这一声刚叫完,“三哥”手下的动作却兀地重了几分。
“……好痛!!三哥你要杀人啦!!………”
钟淳疼得作势要滚成一团,但却被一只大手牢牢地制住了腰身。
“你叫我什么?”
奇怪……“三哥”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死板这样冷冰冰了?
“叫什么都行,反正你不许再按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我脑袋好涨好痛……”
钟淳哼唧了半天,“三哥”总算止了手中动作,但却没有依言让他“一个人”休息,而是无声无息地化身成了他的人肉坐垫,任由他躺着靠着。
就这么过了好半晌,他听着车窗外秋虫的窸窣声,朦朦胧胧地忆起自己还是胖猫儿时的那个盛暑。
那时候,张府的后院栽满了熏黄的枇杷,日光一照,那皮便油光滑亮地闪,在一堆扇锯似的蒲叶中金金灿灿得耀人眼。
他为了讨好张鄜,每日都会去后院里摘几个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那人的书桌上。
作为回报,张鄜有时会抚一抚他的脑袋,有时会顺势将他抱上桌,同他一起看桌案上的书卷诗文。
那时他还不知晓“情”一字究竟是如何回事,只不过每一回被那人摩挲脑门时,心中就会满满地溢出比那枇杷还要清甜的滋味来。
可是,当他察觉到自己对张鄜生出那等别样情绪时,一颗心却跟那挂在青天上的月儿一般,缺了还盈,盈了又缺,仿佛永远都填不满似的。
按秦姑姑所说,心悦一个人,不是应该心中跟装了蜜一样甜,整颗心都欢欢喜喜地系在他身上吗?
为何他一想到张鄜那刀凿斧刻的侧脸,一想到那人对自己种种漠然的推拒,心中便如同凭空探进一只作恶的大手一般,每一寸地方都翻来覆去地难受?
为何当那人在众人面前斥责他时,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片断成的碎碴子般冷冷地扎在他心中最无防备的地方,叫他愤恨又委屈得无可奈何——
“三哥,你说得对……”
昏昏烛火下,钟淳微弱地张了张嘴,紧闭的眼角处慢慢地渗出一道细长的、湿浸浸的泪痕来。
张鄜眉间微微一蹙,抬起手用那玄色袖袍掖了掖他被泪打湿的鬓发,却见怀中的小殿下握紧了衣角,发出一声蚊子哼似的哭咽:
“他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我今后都不要再喜欢他了。”
“……”
室内静寂了良久,台座上的烛花哔啵作响的动静犹为分明。
半晌,张鄜才垂着眼俯下身,握住钟淳一直藏在袖中攥得死紧的左手,将其从衣袍之中拽了出来,凉声道:
“既是如此,这桂枝我看也便也不必留着了。”
只见那血污的宽袖之下,正赫然藏着一截光秃秃的桂树枝干——
此物原是方才钟淳与钟戎的缠斗中从台旁的矮丛中趁乱偷偷折下的,之后便被他小心地匿藏在了不起眼的左袖中,座中众人将心思放在二人的比试上,未曾留意到钟淳的小动作,但这一幕却被座上的张鄜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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