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野挑了下眉,他知道课本上那些知识点,无论他提哪一个,俞远都能不假思索地给出准确答案。他往前多走了一步,背身问道:“你以后,想念什么样的大学?”
俞远没想到向野会提这个问题,茫然愣住。
“是你说的随便问。”向野牵着狗绳,回头狡黠地笑道,“公平起见,你一题我一题。”
俞远低头往前走,脚步从暗处迈进光域,又重新进入暗处,似乎才想好答案,“我想去申城,那里有全国最好的政法大学。”
向野轻轻“啧”了一声,“不错啊,沿海的繁华大都市。”他笑道,“我还没看过海呢。”
‘你也可以…’话到喉头,俞远几乎脱口而出,又堪堪咽下。
他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靠得太近,俞远还记得蓝夜酒吧里和程子磊的对峙,也记得酒桌上那张暧昧不明的照片。尽管他并不认为那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也从未打算和向野求证,但仍在心底悄悄埋下了一根不可逾越的红线。
红线的这头,可以是同学、朋友、或者是至交,而红线的另一头,是他不曾想过,也拒绝去想的。
“到你了。”身前人忽然出声,唤回了他飘离的思绪,俞远收了神,随口念出了下一道题。
向野答得还算流畅,答完后问题接续而出,与先前的提问仿佛无缝衔接:“你还会回来吗?”
俞远再次顿住脚步,两道身影立在一个光域即将结束的边沿,俞远能看清向野光影分明的脸上,借着夜色掩住的认真神情。
旷野的风啸啸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冲破那条鲜红的红线,随风声一通呼啸而来。
“奶奶还在,我不会不回来。”俞远答道。
“除此之外呢?”向野一瞬间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俞远心底升起一阵没来由地慌,就像是饿极了的人的胃,蔓着空荡荡的痛感。逃避似的,他顷刻便晃开眼神,“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就像是擂台中有一方急急下场,沉滞的气氛被瞬间打散,向野笑了下,回身拽了拽狗绳,“有点冷,今晚就答到这儿吧,俞老师。”
慌乱不定的心跳在风里渐次放缓,俞远看着那个原路返还的身影,有一瞬间,他生出一种上前拽住对方的冲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喜欢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类似失望的表情。
无论是冲着教室窗外的失神发呆、行政楼天台上面朝长街的极目眺望,还是医院急救室门外的黯然无光、小池塘黄昏里诉说往事时的彻骨寒意。
可他最终还是没迈步上前,自我规劝的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放大,再放大。
如果说回到长街,已经是在走一条奋力奔逃的路,那这条路上,怎么都不该再节外生枝。
链条轻响,楼下骑车离去的少年身影被路灯拉长又消退。
向野从出租屋的窗帘后缓缓显出身形,烟雾在眼前腾腾升起,他顺势倚坐在飘窗上,视线追及着那道缓缓驶向街口的身影,直至它彻底在视野里消失。
泛滥着璀璨蓝光的打火机被握进手心里摩挲,那流光似的细沙,在透明壳子里摇晃流动,凑近了看,灿若星河。
这间出租屋里只简单地摆了三样家具——衣柜、书桌、床,在此基础上添了些必要的日用品,看上去仍空空荡荡家徒四壁。
长夜依旧是他最难熬的时间。
药瓶就静静躺在书桌抽屉里,但他强制自己尽量不去想。
断药是一个艰难的,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
其实早在一年前,他的主治医生就曾建议过他,慢慢把药物过渡到依赖性和副作用更小的一类,但与此同时,药效也会大打折扣。
他断然拒绝,除了戒断反应实在是难熬,更关键的原因是,他压根没想过配合治疗。既然有更轻松的方式,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进行那种无意义的自我拯救。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流光近在眼前,随着指尖的旋转,一点点颠倒、漂浮又散落。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一样东西生出那样旺盛的渴望。
想得到那东西的心情,剧烈到迫使他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清晨七点的天是灰蒙蒙的,向野从浴室出来,头发上水汽未干,习惯性地踱步到窗前。
出乎意料地,那个平日里总是准时卡点出现的身影,今天居然提前来了。
自行车驶停在楼下,向野后退半步,站到对方看不见的位置。但目光仍贪婪地向下,落在那个仅仅只用出现,就能像抚散一粒灰尘那样轻易地挥散他体内沉郁情绪的人。
俞远今天在校服外加了一件灰黑色夹克,扶车把的手上还握着一条深蓝色围巾,一看就知道是惠姨说什么也要他添,出门又被他解下来的。
俞远抬头看了看窗户,跨坐在车上,迟迟不见动作。
向野挎上背包,饶有兴味观察着窗下人动态,过了好一会而,才见俞远终于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向野没有接,直接出门下楼,在那通电话还未响停的时候,便出现在对方面前。
俞远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从犯愁转至惊讶,顿了顿,视线落在他潮湿的发梢上,下意识地攒眉道,“头发湿着,吹了风容易感冒。”
向野笑了笑,“有你挡着。”
俞远一时无言,半晌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拿开那条蓝色围巾,从单车龙头上褪下挂着的袋子。
“惠姨今早上现蒸的包子。”
原来那围巾是为了防着包子吹冷,才一路掩着风送来的。向野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时怔愣,竟忘了伸手去接。
俞远见状,脸上的神情又落了下去,“对不起。”
向野没料到这份突如其来的道歉,没等他出声询问,俞远继续道,“昨天晚上,我不是有意避开你的问题,你别多想。”
向野这才反应过来,昨晚俞远刻意避开他的追问,那之后的回程,他们便交流甚少。
其实那只不过是他尴尬于又一次试探失败,所以选择沉默以对。
没想到俞远会如此在意他的情绪。
想通缘由,向野心头升上一阵喜悦。对方今天提前出门,又在楼下顿足良久,此刻带着歉意的表情,全都披上了一丝暗暗哄人的意思。
向野抬手接过了那袋香气逼人的包子,展颜笑道,“我没有生气。”
俞远见他向往常一样坐到自行车后座,也跨上车,向前驶去。
“你好像很累。”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咀嚼声,俞远问道,“又没睡好?”
“还好,”向野避重就轻地应道,“换了地方不太好睡。”
俞远微微偏头,其实他能感到向野最近身体的异常。
他知道抑郁焦虑会产生躯体性表现,之前向野差点昏倒在东门大院门口的那次,就是明显的犯病症状。
而自从他搬了地方,睡眠紊乱就更加明显,能感受到他较之从前更容易疲惫,白天犯困很严重,几乎是一下课就趴倒在课桌上。
而不知道是不是高三这一特殊时段都会有的间歇式好学症,每一次临近考试,班上的氛围就隐隐变得紧张一些。
就连平日里视学习为粪土的贾仝,都会时不时在课间抬着笔记本跑到俞远这儿问题。不过经常是同一类题型问个好几遍,到最后实在听不明白,又干脆自暴自弃,抛出杀招,“算了学霸,还是把你的直接借我抄抄吧。”
以至于向野都听得烦,从课桌上直起身,把自己垫脑袋的习题册往贾仝面前一扔,眯着困顿非常的眼睛道:“滚回去抄。”
贾仝半信半疑地接过去一看,顿时眼睛瞪得浑圆,“卧槽七哥,你居然全做完了?”
向野继续趴桌上补觉,没多余分神回答他,倒是俞远听着贾仝惊讶的语气,无声地勾唇笑了笑,补充道,“放心抄,我看过了,都是对的。”
语气里含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听出来的骄傲。
向野闻声,轻轻睁开眼睛,从臂弯里看向身旁挺拔端坐的少年。
贾仝嘴里“啧啧”称奇,一边翻着习题册,一边往自己的课桌走回去。
上午的课结束,向野昏昏沉沉醒来,发现全班都已经走完了,只剩下身旁坐着的人。
另外两个饭搭子一看就是提前溜了,他从桌上直起身,朝俞远问道:“怎么不叫我?”
“反正我也要做笔记。”俞远停下手里的笔,扭头看他,眼里有担忧的神色,“你真的没事吗?其实可以慢慢来,没那么着急。”
一瞬间,向野还以为对方知道了自己开始戒药的事,但稍作反应才意识到俞远说的是学习。
突然间,安静的教室想起一道轻微的咕噜声。
俞远脸上泛红,他今早上出门急,没来得及吃多少,放学时间已经过去许久,贾仝和胡志成此刻已经饥肠辘辘。
向野笑着站起身,化解尴尬道:“走吧,我饿了。”
他们去的晚,食堂里几乎没什么菜了,偏偏向野又是个食欲寡淡的人,餐盘里的饭没动几口,就堂而皇之地看起了手机。
“有巡逻老师。”俞远出声提醒。
“我看着呢。”向野头也不抬地翻动页面,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就停在了他们的餐桌边。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有人驻足的那侧看去,两个个头差不多的女生映入眼中。
正是端着餐盘,面上隐隐透着尴尬的高丹,和躲在她身后拽住她衣袖,一脸羞涩地偷瞟向野的崔籽迪。
四人调整了下座位,在一张餐桌上坐定。
两个女生和向野都称不上熟悉,简单打了招呼就没再出声讲话,崔籽迪更是因为对面坐着向野,连拿筷子的动作都变得奇怪起来,同一块肉夹了三次才夹进嘴里。
高丹暗暗捏紧了手里的筷子,颇感丢人,暗暗伸腿朝身旁踢了一脚。
俞远也觉察到气氛的怪异,打破沉默道:“怎么现在才来吃饭?”
高丹闻声抬头,答道:“老师留堂。”又问,“你们呢?”
俞远没说话,向野在旁边笑着举了举手,“怪我,我睡过了,他等我。”
高丹顿时语塞,和向野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突然瞥见俞远餐盘里的菜,讶然道,“芋圆,你不是最讨厌吃苦瓜了吗?”
俞远闻声一顿,银色餐盘里多余的苦瓜炒肉,正是某人要了却吃不下,一个劲儿说清热败火,硬塞给他的。
他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人,如实道:“是他打的。”
向野应声又笑着举了举手,意思和先前别无二致,是毫无歉意甚至还带点得意的‘没错,还是怪我’。
“你们关系好好哦。”崔籽迪看在眼里,发表了落座后第一句完整的话。
向野朝她笑了笑,激得姑娘那一直没消退下热意的脸立刻又红了几分。她立刻低头扒拉起碗里的菜,好半晌才抬手撑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低着头嗫嚅道:“向野,不知道你还……”
没等她说完,向野就语气温和地接道:“我记得你。”
崔籽迪倏地抬起头,满目惊喜。
“没记错的话我们初中的时候在过一个班,不过初二之后你就留级了是吗?”向野眯眼笑道,“抱歉,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崔籽迪!我叫崔籽迪。”女生连声答道,末了大概是觉得自己表现的实在太急切,垂头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他们这边聊得热火朝天,反衬得高丹和俞远像两颗百瓦亮的大灯泡。
两颗灯泡面面相觑,各自埋头吃饭。
向野那张脸太具有迷惑性,只要被那双溢满笑意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深陷漩涡,难以逃脱的幻觉。
俞远听见他对崔籽迪说:“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很难不记得。”
语气温柔低缓,如果不是知道向野的性向,他几乎也要被眼前的画面骗过去。
“能加个微信吗?”向野朝崔籽迪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一顿操作把对方撩得昏头转向,立刻就掏出手机双手奉上。
不知道为什么,俞远心底缓缓蔓起一道难以言说的不适,他很想出声质问,既然没那个意思,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极易招致误会的举动。
乔雨凡的事,不是说后悔吗?
可那声音在胸腔里转了无数圈,最终还是没能跃出喉咙。
说到底他有什么立场,去过问向野的私人情感。就在前一晚,他还告诫过自己,不要节外生枝。
可胸口却像是无端多了一块巨石,随着那张溢满温柔笑意的脸,一点点加重,压得他憋闷至极。
结束这一场意料之外的饭局,两行人在当思堂楼下分开。
最开心的莫过于崔籽迪,像是一朝追星成功的少女,被高丹拽着往女生宿舍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朝偶像挥手。
俞远几乎能猜到,论坛那个帖子今天该有怎样一番爆炸更新。
“出太阳了。”
身侧传来声音,俞远才发现,一顿饭的功夫,连阴了好几日的天,居然悠悠放晴了。
“木头,我们去榆树林看看小白吧。”
久而放晴的天,灰白色的云层一点点散开,渐渐透出青蓝色的高天。
榆树褪完了叶子,缓缓显出的阳光透过几近光秃的枝桠,洒在铺满落叶的枯林间。
“好久没来了。”向野蹲在地上,手指一下下拂过脚边白猫柔软的毛,“胖了不少。”
白猫有医务室的护士姐姐喂,自然是饿不着。
不过它仍旧只允许向野靠近,此刻就亲昵地蹭着向野的手心,乖顺地打滚翻出肚皮,面对一旁的俞远,则是一脸警惕。
蹲麻了腿,向野翻身坐回地上,和俞远靠在同一根树干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白猫非常粘人地爬到他身上,找了个柔软的地方,团缩成一团睡下。
一人一猫动作同步率高达百分之百。
阳光晒得人犯困,久久无人发声,俞远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向野靠在树干上阖着眼睛,呼吸平缓,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白猫安静地窝在少年怀里,发出舒适酣睡的呼噜声。
俞远呼吸一滞,风过树梢,高处鸟鸣清晰,整片树林瞬间安静下来。
少年太过优越的脸,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精细至极的笔画,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平日里那双漂亮的凤眼太过惊艳,所以经常让人忽略别的。
而此刻他睡着,视线就不由自主地下移。
向野的唇很薄,像是着笔轻巧的两道线条,唇色也淡,上唇唇峰的弧度很漂亮,不说话的时候也像是启齿。
不难理解有很多崔籽迪这样的人会为他着迷。
就连同性……
俞远突然想起那晚上程子磊在蓝夜酒吧的包房里对他说的话。
- “他是条蛊惑人心的毒蛇,但凡靠近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现在这条毒蛇,盯上你了。
- “他最会蛊惑男人。”
手指捏着一片随意捡拾的落叶,此刻无意识地越攥越紧。
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就像他这么多年也一直从没怀疑过,自己喜欢高丹。
思绪纷杂飘散,手中叶片上脉纹条缕清晰,却在视野里逐渐成为一片模糊的光影。
倏尔,肩头一沉,一道熟悉的栀子香味侵入嗅觉。
“这树太硌人了。”向野背靠在他肩头,声音里是浓浓的困倦,低缓而慵散,“木头,让我靠一会儿。”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袭来,承载重量的肩头开始变得僵硬和麻木,并且一路向下蔓延,直至覆盖整片接触的背。
眼前浮现大榆树的小超市前,那个跨步骑上摩托车,覆身贴上前人脊背的身影。
渐渐的,他感受到肩头传来并不平缓的呼吸,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睡着。这样奇怪的精神状态,任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
“你在我家睡的那两晚,都还挺正常的。”俞远说出了心中所想。
许久,身后的人用鼻息哼出一个“嗯”字,话音随风声荡来,是完全不搭调的话题,“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什么?”
俞远微怔,缓声答道,“可能是房间里的香薰。”
脖颈间传来酥麻痒意,是肩上人扭头蹭动的发丝。
向野轻轻吸了口气,“是的,在你房间里闻到过。”他的思绪也像是飘忽不定,梦呓般的,想起什么就天南地北地调转话题,“那个女生,还挺可爱的。”
俞远以为他在说崔籽迪,但紧接着又听道,“你们应该认识挺久了吧,看起来很熟悉,她知道你不吃的东西,叫你芋圆。”
俞远心说,论起外号没人比你更有天赋。
“你喜欢她吗?”向野突然道。
风过林间,无人作答。
俞远僵在原地,本应该冲口而出的答案,在嘴边里反复徘徊,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实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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