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向野的声音伴着潮湿的夜风,又一句句在他耳边回响——
-“那年,我在九中天台上把程子磊揍了个半死,他出院之后,就找上了我……”-
-“他为了报复我,约我到后山比赛,那天晚上下雨,路很滑……在快到终点的山路上,他突然加速冲向了我。”-
-“那场车祸,我躺了七个月出院,程子凯躺了五个月,然后下了地狱。”-
然后是程子磊低沉幽寒的问句——
-“他对你说的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分得清吗?”-
俞远闭了闭发胀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像是有一根线,把所有支零破碎的疑惑穿在了一起。
向野有意隐藏的那部分真相,在眼前这张照片的映衬下,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俞远缓缓抬头,和程子凯的一双鹞眼对上视线。
“我或许没办法判断他话里的真假,但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会信。”
程子凯面色一凝。
俞远伸手拿起桌角的照片,轻飘飘地晃了晃,“忘了告诉你,我也算半个摄影爱好者,这照片角度找的蛮好的,足以以假乱真。”
“你不信他和……”
“不管他和卫恒是什么关系,但他和你弟弟,不可能有半分关系。”俞远笃定道,“害死程子凯的人,是他自己。”
话音一落,程子磊用力将酒杯搁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骇人的一声重响。
俞远就立刻将手摸进衣袖,攥紧了那枚小小的指虎。
可对面的人在猛然直起身之后,就止住了动作,程子磊指节用力,捏得酒杯几乎崩裂,小臂上显出奋力压抑怒火的青筋。
“既然俞少爷不听劝,就请回吧。”程子磊垂着头,低声道。
俞远手中的力道缓缓松懈,他一刻不停地起身,稳步迈向包房的门。
嘈杂的乐声瞬间淹没了听觉,俞远深深吐息,大步迈向楼梯口,像逃离一片不见天日的密林一样,迅速地逃离了这间晃动着无数红男绿女肢体的酒吧。
挺拔显眼的身影推开酒吧的玻璃门,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酒池最里面的吧台上,染着一头蓝发的青年男人搁下手里的啤酒杯,掏出手机打字。
身侧荡来一阵浓烈的香气,身姿曼妙的女子穿着包臀的皮裙在紧邻的凳子上坐下,“帅哥,注意你好久了,能一起喝一杯吗?”
傅宁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偏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冷冷吐字道,“不能。”
视角晃过酒吧舞池里扭动摇晃的身体,不远处的卡座,几个造型各异的男男女女靠在沙发里,对付着手里的扑克牌。
“哎,豹子!”橙头发青年把手里的牌扔在桌上,笑道:“我又赢了!”
桌上顿时一阵哀嚎,“怎么又是你赢啊,出老千了吧你。”
“嘿,这是哥哥手气旺。”陈轩禹抬手把桌上的人指了一圈,“喝酒喝酒,别耍赖。”
一众人默默喝了酒,陈轩宇趁着桌上洗牌过场的空挡,偏身和身旁的黄毛凑头搭话,“怎么样,还没出来?”
黄文昊小而亮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下,“三十秒前,刚刚出门。”
陈轩禹闻声一怔,回头朝酒吧门口看去,已经空无一人,只得感叹,“卧槽,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你忙着抽别人牌的时候走的。”黄文昊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卧槽,你小声点。”陈轩禹急得想捂他嘴巴,他好不容易才找上这么个卡座蹭吃蹭喝蹭玩,再说下去这帮人估计就得赶他们走了,他抓了把瓜子嗑起来,“盯梢你是专业的,谁能跟你比。”
“嗯。”黄文昊抬起桌上的饮料,向后靠在沙发上,默默收了收腿,提醒道:“好心告诉你一声,再不去找你宁哥的话,小心今晚菊花不保。”
陈轩禹闻言,猛地朝吧台看去,下一秒,人就在卡座里站了起来,“卧槽,那女的谁啊,偷我的家!”
第44章 末班公交
刺青笔被搁下,耳后那种麻痒的痛感渐渐消失,李熏给他贴上一块保护膜,一边解口罩一边道:“好了。”
“接下来几天不要喝酒、不要泡澡、不要剧烈运动。”
“嗯。”向野侧头从墙上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耳后的刺青,荆藤和疤痕完美融合,蜿蜒向下,齿轮玫瑰开在后颈处,被已经长长的发尾掩住一半,不算显眼。
“你那个朋友好像一直没回来。”李熏收拾好东西,褪下手上的黑色手套,扔进垃圾桶里。
话音刚落,向野摆在身侧的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他抬手划开屏幕。
- 傅宁:『人已安全离开。』
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坠地,向野打字回复:『知道了,多谢。』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在俞远摁断那个来电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他当下就给黄文昊去了电话,得知程子磊正在蓝夜,而十分钟后,又收到消息,俞远出现在了那间酒吧。
从乔雨凡到卫恒,再到俞远,他被程子磊摆了一道又一道,毫无还手之力。
这次也一样,他毫无警觉,甚至不知道程子磊是什么时候又找上俞远的。可能是松懈了太久,他都忘了这种被时刻紧盯的感觉。
俞远这次又会从程子磊那儿知道些什么呢?
他有意藏起来的那些东西,终于还是要在他最不想坦白的人面前暴露无遗。
不过借程子磊的嘴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的话自己只要做一个等待审判的人就好了。
他收起手机,和李熏阿月打了招呼,准备离开。
“不等你那朋友了?”李熏从阿月切好的水果盘里拿了块香橙,斜着身问。
“他不会回来了。”向野语调轻缓,尾音沉下来,随脚步一同向下。
晚风拂人,刺青的皮肤还保留着一种受激后的热度,被保护膜包裹,带着明显的不适感。
向野克制住想伸手碰触的冲动,抬步走下门前的石阶,脚步落到小院的面包砖上,没往前几步,却突然一顿。
花架下蹲着的身影回身向他看来,手指还没来得及从三花猫柔软的毛上移开。
“喵——”趴在地上打呼噜的猫见又有人来,有些警惕地看了向野一眼,终究没舍得从舒适的抚摸下跑开。
“好了吗?我看看。”俞远缓缓站起身,语气如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果不是知道他刚从哪里回来,向野真的要被他的演技骗过去。
“——不是说不会回来了吗?”二楼阳台上,李熏像他们来时那样探出半个身体,挥了挥手。
向野收回视线,勾唇笑了笑,“怎么去了这么久。”一边说,一边微微侧身,将耳后的刺青展现给对方看。
“挺好的。”俞远借着院门上挂着的小壁灯,看清了那枚精致的刺青,简单评论了一句,又解释道,“去随便逛了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向野。
向野视线落在那黑色绒布的盒子上,尽管知道这不会是想象里的那个东西,心脏还是不受控地迸起一阵猛跳。
“看到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耳钉,”俞远道,“说好了重新给你买的。”
绒布盒被打开,细小的银色耳钉在壁灯光线下反射着冷调的光,映射在瞳孔深处,汇聚成一道璀璨暖流,滑向心脏。
这个人在得知那些有意隐藏的事之后还回来,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自己连幻想都觉得过界的奢望,真的有实现的可能?
真的有一颗星星,就这样误打误撞地落进他的沼泽地里。
同情也好,施舍也罢,他现在都不想放手了。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心迫切地想做一个卑鄙小人。
他们一同走出小巷,来的时候打的出租,回程则正好赶上末班公交。
几个街区过去,窗外的景色从繁华变作荒芜。
红白车身掠过一盏盏路灯。车窗、座位、扶手、栏杆,所有或静止或摇晃的东西全都变幻出蓝黑色的光影,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一次次后退又重现。
向野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俞远不断滑过光影的脸。
“怎么了?”突然对上眼神,俞远有些讶然地问。
“你好像送了我很多东西,我都没有送过你什么。”向野没有刺青的那一侧耳垂已经戴上了新耳钉,泛着细小而闪亮的银光。“有什么想要的吗?”
俞远闻言,果真垂眸思索起来。
向野失笑,“说个我送得起的。”
“有一个东西,你肯定送得起。”俞远认真道。
“什么?”向野疑惑。
俞远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10月8号晚上11点零3分,我想你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241天57分后,好好参加高考。”
他放下手,凝视向野的眼睛,“这个承诺,你能送给我吗?”
向野哑声无言,许久后才应声道,“还来得及吗?”
他像是问俞远,也像是问自己。
还来得及吗?已经蒙头地走了那么久的,现在还想调转方向,真的还来得及吗?
没等他自己想好,身旁的人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会帮你。”俞远声音坚定而清晰,“是有点难,但只要你想,我会帮你。”
向野被他这认真的语气弄得想笑,故意逗他,“我很难教的。”
“我很会教。”俞远自我肯定,并加以反驳,“我查过你以前的成绩,你基础很好,英语没什么问题,数学差一点,可以补。以后不许逃课,作业全都要自己做,考试也不能再交白卷。”
“啊——”向野长叹一口气,倾身趴在了前排的椅背上,“我已经能想到未来两百多天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是两百四十一天……零51分。”
“不想活了。”
“你还要租房子吗?”
“租,今天已经和江老头谈过了。”向野道。
俞远顿了顿,想问向野钱还够么,又觉得不好启齿,正犹豫着,向野开口道:“别担心,我还有点积蓄。”
提到积蓄,俞远便想起程子磊说的,向野在常青手下跑黑场的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向野瞥见对方脸上的神情,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主动岔开话题道,“你说我今晚去哪儿好呢?”
“你想去哪儿?”俞远问。
“去小池塘吧,”向野故作矜持,“我脸皮很薄的,不好意思再跟你回去。”
“惠姨今晚煮了宵夜,排骨粥。”
“那我得去!”向野顿时笑道。
星幕下,末班公交一路向前,车灯破开浓黑的夜色,朝长街星罗棋布的屋舍而去。
第45章 旷野上
向野剪短发的事开学第一天还只是小范围地传播了一下,随着不少视频和照片的流出,很快就在三中的校园论坛上掀起一阵狂风暴雨般的讨论。
- 『前排通报:向七剪了短发!!!』
- 『消息准确可靠~据说是和前段时间的新晋校草打赌输了,所以才去剪的短发。』
- 『啊啊啊我还是喜欢他长发啊谁懂?』
- 『最新通报:他是不是还搞了个纹身?!!! 』
- 『是的是的,我也发现了。』
- 『三中这都不管吗?』
- 『管什么管,他以前留长发不也破例了吗?』
“向野,你跟我出来一下。”
下课铃刚响过,老秦收拾完东西,目光就朝教室后排射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称得上难看。
班上不少人都回头朝向野看了过来,贾仝咧嘴朝他做了个“小心”的口型。
向野偏头和俞远对视一眼,手中旋转的笔倏地一停,起身走出后门。
老秦照常站在课后说教角——靠近楼道口的走廊上。
向野迈步走过去,嘴里念叨:“我这节课挺认真的吧,没睡觉。”
老秦没理会,待他走近,抬手便朝他一侧的头发撩来。
向野下意识地一躲,但动作依旧晚了,那枚被细碎发尾遮挡的刺青展露无遗。
“这什么?贴的还是纹的?”老秦歇下手,眉头却立刻皱了起来,“你是越来越不像话。”
“贴的多掉价。”向野语调轻松淡然,“纹个身而已,又不影响学习。”
“学习?”老秦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上来的,居然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向野瞅了瞅阴沉的天,诚恳提示,“今天没太阳。”
“你少给我扯淡。”老秦挥了下手,似乎是想挥干净眼前这个让人糟心的玩意儿,苦口道:“刚想夸你这两天有点长进,你就给我来这么一出是吧?要不是于主任把三中帖子里的图拿给我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老芋头又说你了?”向野没一点认错的态度,反客为主地引导着话题。
老秦是个沟通困难户,意识到又要被眼前的小兔崽子牵着走,干脆转身面向走廊,噤声不语。
向野眯眼笑道,“您也觉得我最近有长进?”
老秦叹了口气,“好几个老师都反应,说你开始听课了,作业也正常交。”
“谁有空管我,”向野识破,“您自个儿打听的吧。”
“啧。”老秦脸上挂不住,“谁跟你说这个……”
“您和老芋头说,我期中考试成绩能上升两百名,纹身的事就别管了。”向野说完,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我先回去上课了。”
老秦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透着惊讶,低声道了句“真的?”转而又觉得不对,即刻补充道,“不是,你上我这谈交易来了是吧?”
“您有空去换一副新眼镜吧,老这么着对视力不好。”向野回头说完最后一句,径直走进了教室。
老秦闻声愣了愣,抬手把眼镜从鼻梁上取了下来,盯着那块裂缝的镜片看了几秒,脸上缓缓漾出个和整张面孔都不太搭的笑,喃喃道,“臭小子……”
向野回到教室,刚在座位上坐下,俞远就把一本数学习题册放在了他面前。
上面的题全都是批改过的,错误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错这么多啊。”向野被那些鲜红的叉晃得眼睛疼,有些丧气地朝后靠在椅背上,“完了,刚才应该说一百名的。”
“什么?”俞远疑惑道。
向野把刚刚在走廊上和老秦打包票的事说了一遍,俞远听完笑了笑,淡淡评价道:“任重道远。”
话虽如此,但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个多月,以向野的基础,其实是不难的。自从那晚在公交车上应承了俞远的约定,向野就自觉地遵守着俞远给他定下的规则,表现好得俞远一开始都觉得诧异。
俞远在给他补习的过程中,发现基础好还不是最大的因素。
向野属于很聪明的那类人,理解力和洞察力都远超常人,经常是俞远还没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并且能保证下次遇到相同问题绝不再犯。
就像是那天在网球场上,短短几局球,向野就能从一开始的连握拍姿势都不标准,成长到能精准洞察出对手漏洞并予以反击。
这种人天生就对学习有着优于他人的天赋,只要愿意拾起自身的天赋,在短时间内的进步,可能是别人长久努力也达不到的。
没几天,向野找江老头租房的事就谈拢了,他只租了一个单间,距离东门大院仅隔了两条街。
早上出门俞远会顺路去叫他,渐渐的,惠姨都会在做早餐时多做一人的份,让俞远带去给他。午饭和晚饭,俞远会和向野、贾仝、胡志成一起去食堂,或者翻进行政楼的天台,点一份偶尔开荤的外卖。晚上到点,他会拽着向野多上一会儿自习,保证把当天计划的补习内容讲完,再去如意抄手吃一碗热腾腾的夜宵,一同回家。
周日放半天假,向野就喜欢窝在小池塘的木屋。俞远受邀去过一次,两人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做题,经常是一套试卷还没做完,向野就能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用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睡着。做完题,向野会用那部时不时就冒雪花纹的台式电视和老旧的VCD碟片机放电影。
天气好的时候,向野也会晚自习后回店里看看风筝,顺便叫上俞远一起遛狗。
遛狗的路是长街西区靠近农田的一带,夜幕里,不够明亮的街灯把道路分割成一节一节的光域,平坦宽阔的农田被夜色笼罩,像是一片广袤荒芜的旷野。
一前一后的脚步迈过这旷野上的小道,风声唳唳,已经渐渐带上了冬的肃寒。
俞远像往常一样提问知识点,今天轮到历史,向野刚答完古希腊民主政治产生的原因,没等他念出下一个,对方就止步道,“光你问我?”
金毛因为主人突然停住的脚步,呜咽一声,蹲坐在原地,好奇地仰头看他们。
俞远顿声,自信道,“你也可以随便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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