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逐渐归位,他想起自己是怎样恍恍惚惚地走到东门大院,又是怎样蒙头撞进俞远惊讶未定的怀抱里,然后被对方背回这间卧室。
这间,想象过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踏进的卧室。
床头柜上亮着一盏色调温暖的小台灯,和视线不远处书桌上的一盏相呼应,让视线得以大致地环顾。
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个高大的书柜,书柜几乎摆满了书,大部分都是历史学相关的著作。书柜旁是漂亮宽大的书桌,上面有摊开的笔记,和跳动着屏保的台式电脑。视线往窗边走,终于能看到一些属于年轻人的东西,是一个透明展柜,里面摆着不少的模型,每一个都昂贵而精致,除了……几只画风格格不入的纸飞机。
向野微怔,收回视线,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房门就在此刻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透过门缝向里窥视,在触及到向野仰头看过去的目光时,放松了手脚,缓步走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俞远走到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刚醒。”向野回答,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不像话。这画面在他脑海里滚了一圈,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暧昧,他难得尴尬地直起身,接过俞远倒好递来的一杯水。
俞远把杯子放在他手里,没有即刻松手,不放心地问道:“有力气抬着吗?”
向野无力地笑,“好像还真没有,要不你喂我。”
温热的水杯彻底泄力落进向野手里,俞远侧身坐在床边,“你是偷跑出来的?”
“算是吧。”向野垂下手,“木头,我好像有点饿了。”
俞远没计较他故意扯开话题,起身道,“惠姨她们都已经睡下了,我只会煮面……或者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叫外卖。”
向野握着水杯靠在床上,难得乖巧的模样,“我想吃你煮的面。”
俞远端着那碗卖相还算不错的面条回到房间时,向野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他的展柜前,俯身观察柜子里那三只纸飞机。
听见门口的声音,他回身朝门口看了过来,面上笑意盈盈,但仍透着一股虚弱的苍白。
“不知道放哪里,就随手扔在里面了。”俞远把碗搁在桌上,随口解释。
向野在椅子上坐下,惊喜道:“看起来不错啊。”
汤是晚饭时煨的鸡汤,清香四溢,向野动筷吃起来,看上去是真的还算可口。
俞远给向野找好了洗漱用品,靠回桌边,从向野带来的包里拿出了自己的作业和试卷,收拾整齐放进自己的包里。
“明天再给我不是一样的吗?”
“他没打算放我出来。”向野道。
俞远手上动作一滞,“你父亲吗?”
“是啊。”向野已经吃完了面,搁下筷子,转动座椅面向俞远,“想不想听听那个打火机的故事?”
水流声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响起来,俞远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套自己的睡衣,放在浴室门外的矮柜上。
他独自下楼收拾厨房,窗外的晚风伴着花香袭来,吹不散心头郁结。
其实得知向野是被自己父亲关起来那一刻起,他就有这样的情绪,像是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自己。
小时候,俞启东也曾这样对待过他。
那是那栋偌大的房子里最空旷的一个房间,空旷得叫人害怕。被关进去的事由已经记不清,可能是因为他的哭声实在太过恼人,也可能是俞启东临时出门,而他无人看顾,毕竟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逃走。
后来,他知道那种逃跑是徒劳的,俞启东带走他,不过是因为需要一枚棋子,需要一枚牵制住他母亲霍佳的棋子,好保全自己的事业。他只要乖乖装作一枚毫无逆反之意的棋子,就能维持表面的平衡。
因为对棋子而言,并无爱恨可言。
但向野和他是不一样的。俞远不懂,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恨,怎么可以深重到那种地步。
如果说俞启东对他的利用和控制,是枷锁,紧紧绑缚住他的前半生,那么向伍对向野的怨恨和憎恶,就是浓稠的黑海,彻底淹没他的一生。
水池被冲洗干净,微波炉恰好传来“叮——”的一声。
俞远抬着热好的牛奶上楼,熟悉的沐浴露香气萦绕在房间里,浴室的门开着,向野身上套着他的睡衣,背对着门站在盥洗盆前。
“湿了的衣服给我吧。”俞远把牛奶放在柜上,“把这个喝了。”
向野走出浴室,不客气地坐到床边,凤眼含笑道:“这么会照顾人呐,小木头。”
俞远没理他的调侃,俯身从矮柜里拿出吹风机,“把头发吹干净,别弄湿我的枕头。”
向野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转,等俞远把吹风机插上电源递给他,才借着贴近的距离,“这么细心,有一件事你倒忘了。”
俞远直起身,不解道:“什么?”
向野眼神里藏着坏,“内裤啊,好人做到底,你该给我找条内裤的。”他指了指自己下身,语调轻佻,“湿哒哒的很难受。”
俞远瞬间耳根一热,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未拆标签的新内裤,扬手扔到向野身上,“换下来的自己洗干净!”说完便抱着那一团衣服,又一次出了房间。
折腾一晚上,等真正要躺到床上睡觉时,已经凌晨一点了。
向野完全没有借宿的自觉,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大概是因为先前已经睡饱,此刻正精神十足地抬着俞远的ipad打字,一副仿佛自己才是房间主人的怡然之态,反倒衬得俞远心里那点儿不自在略显矫情。
卧室的大灯应声而关,俞远掀开被脚,钻进已经带着另一个人体温的被褥里。
他背对着向野侧身而眠,但那种身旁躺了一个人的异样感还是挥之不去。过了一会儿,ipad屏幕的光源熄灭,被子扯动,那人的体温更近地贴了上来。
“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会吃了你?”向野的声音含着笑。
这一夜的忍力值已经到达极限,俞远受不了这种调侃,有些赌气地转过了身,和眼前的人面对面而卧。
两双距离极近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一滞。
窗外的冷光被米白色的窗帘稀释得柔和,莹莹笼罩在床头这一片空间,把少年的脸照得迷离而梦幻。
向野先打破沉静的氛围,他晃开视线,躺平笑道,“好像是有点奇怪。”
说完又重新偏过头来,形状姣好的眼眸在俞远脸上扫了一圈,认真道:“不过木头,你睫毛还挺长的。”
“神经。”俞远彻底绷不住了,扭过身去,闷声道,“再不睡就滚去客房。”
“啧,是谁说今晚照顾我的?”向野不要脸地贴近那温热宽阔的脊背,“我睡相很差的,而且我出来没有带药,很可能一晚上都睡不着……”
俞远被烦得不行,骤然翻身,一手抓住向野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捂住了向野喋喋不休的嘴。
“闭嘴,闭眼。”
突然转过来的一张脸,带着点怨气和不耐烦,眼神在月光下烁烁如星,看得人胸腔发震。
“嗯。”向野被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吞没,目光呆滞地点了点头。
紧贴嘴唇的温热掌心又紧了紧,俞远放轻语气,阖上眼帘缓声道,“不许再说话,闭上眼睛。”
视野缓缓熄灭,所有的感官却在无限放大。
静谧夜色下,米白色的窗帘飘荡起伏,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海,飓风掀起泛着泡沫的海浪,疾风骤雨般,浇湿一切。
晨光熹微,缓缓照亮房间。
俞远习惯性伸手按灭床头的闹钟,收回来的手却覆上一片毛茸茸的触感。
视线瞬间清明,眼前是一个乌黑杂乱的脑袋——向野埋首在他颈前,呼吸还沉。
大概就是因为埋住了呼吸的缘故,他整张脸都憋得有些泛红,皮肤好得几乎透明,是难得一见的安静得毫无攻击性的时刻。
俞远呆滞了好一阵,轻巧地将对方的手臂从自己肩头挪开,翻身起床,打算等自己洗漱好后,再叫醒向野。
但他并没有想到,叫一个人起床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床上的人如同一条没有筋骨的蛇,一扯起来,又滑腻腻地从手心溜回床上,哼哼唧唧道:“再让我睡一会儿……”
“你不是睡眠不好经常失眠吗?我看你真是没一句实话!”俞远气不打一处来,挥手掀开已经被某位赖床大师折腾得不像样被子,“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向野见招拆招,顺势抱着被子翻了个面,像是覆住烤肠的卷饼,闭着眼睛懒洋洋道,“木头,现在我无家可归了,要不你就把我养在你房间里吧,我给什么吃什么,也不占什么地方。”
空气沉寂片刻,像是真的有人在为这个提议的可实现性而思考。
向野满怀惊喜地睁开眼回头看向俞远,“嗯?你同意啦?”
“同意个屁。”回答他的是俞远砸给他的一套校服,“十分钟,滚下来吃早饭。”
谁会蠢到养一只成天只会耍赖嘴贱的狗玩意儿。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俞远有些担心地朝餐桌另一头的梁君禾和朱姝惠瞥了一眼,并暗自庆幸向野剪了头发,不然光昨天把人背回来那一阵,就要产生一些惊天误会。
转而他又担心向野可能会感到不自在,果然应该再起早一些,带他出去吃的。
不过下一秒,他的这份担心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向野脚步轻盈地走到餐桌前,仪表整齐,笑若春风,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他先是对昨晚的突然造访表示了抱歉,随后夸惠姨做饭的手艺,又夸老太太气色好,三言两语就把两位女士哄得笑逐颜开。
“梁奶奶,惠阿姨,那我们就先走了。”向野微笑挥手。
“好啊,晚上和小远一起回来吃饭啊。”
“好……哎别扯我衣领啊你。”
向野被俞远提溜着走出玄关,自顾走到那辆老自行车旁边,朝俞远招了招手,“骑这个吧。”
时间仿佛又回到初遇之时,自行车载着两人行过长街的窄道,穿过无名的小巷,驶向三中逐渐热闹的街道。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切又似乎全然不同。
程子磊发来的那条短信还静静躺在手机里,俞远想起对方说的那个“大礼”,他担心程子磊会向他身边的人出手。
梁君禾、朱姝惠、高丹,这些他生命里珍贵的,不能失去的人。当然,还包括……
视线微微向后瞥去,发丝飞扬的少年坐在后座上,白色耳机线连接着他口袋的手机,另一端塞在对方的耳朵里,悠缓的乐音隐隐飘散在清晨的微风中。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俞远状似不经意地问。
“找江老头租个房子吧,老头在长街房产还挺多的,有一处离东门大院还挺近。”向野单手抓着座杆,“他要是不租的话,我就把小池塘给彻底霸占了。”
“死皮赖脸。”俞远低声评价了一句,又问,“然后呢?”
“至少把高中念完吧,后面的事还没仔细想,无非就是赚钱养活自己。”他偏头朝向俞远,“你说我去开直播当网红怎么样?到时候你能来给我刷游艇吗?”
“出息。”俞远被逗笑,“这两天你可以先住在我家。”说完又觉得自己太有些上赶着的姿态,于是用向野说的话来为自己找补,“反正,你给什么吃什么,也不占什么地方。”
链条轻响着驶进人潮拥挤的校园。
向野在正式上课之前,于全班众目睽睽之下大张旗鼓地将俞远的桌椅搬回了自己身边。
班上的人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让两位大佬在假期里重归于好,不过大都乐见其成。
长假期之后的第一堂课总是死气沉沉的,连英文老师自己都讲得活力缺缺。
向野倒是难得地没有倒头不起,他几乎是霸占式地借了贾仝的手机,给一个号码反复拨号而得不到回复之后,又连番发了好多短信。
俞远没有多问,直到下午,一个模样乖巧的男生在最后一堂课开始之前,来到了教室门外。
在走廊上站着吹风的贾仝和胡志成首先发现了他,贾仝颇感惊喜地上前一把揽住了对方的脖颈,“小浩浩,怎么有空跑哥哥们这儿来了。”
后门边,向野和俞远闻声都朝窗外看去,俞远认出这个男生就是向野带他去民中时所见到的灯柱上的那位荣誉毕业生,也就是卫恒的弟弟,卫浩。
卫浩一脸冷漠地扒拉开贾仝的手臂,“我找阿野哥。”
话音刚落,向野就起身走出了教室,他亲昵地摸了摸卫浩的头,“找我干什么?”
平日里卫浩只知道埋头读书,尽管高一的教学楼离高三并不远,但几乎一周都见不了几次,这样跑来找他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卫浩听见他问,悠然抬起头,眼睛里突然含着点委屈的神色,“我哥让我来转告你,他要走了,去上里县。”
向野闻声一怔,许久才找回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他昨晚从南城回来,说今天就动身去上里,我不知道他现在走了没有。”卫浩抬眼看向野,含着一丝期待,“阿野哥,是五师傅让他去的吗?他能不能不去?”
“我回去看看。”向野喃喃而言,上课铃在此时响起,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小浩,你先回教室上课,我回去看。”向野说完,脚步却不知该向哪里挪动。
最后一堂课的老师已经缓缓走近,没等他开口说话,手臂忽然被拽了一下,他骤然回身,是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的俞远。
“老师,我和向野有点事情要向你请个假。”俞远态度诚恳地请好了假,拽着他朝楼梯的方向走,冷静道:“别急,我骑车载你回去。”
细长轮毂滚滚向前,在树影密布的街道上急行。
十分钟后,车子碾过井盖发出咯噔声响,随后终于在熟悉的摩修店前刹停。
“要我陪你进去吗?”向野跳下车,听见俞远满含担忧地问了一句。
空浮的心兀地定了,向野朝俞远勾了勾嘴角,“不用。你先回去吧,一会要是打起来,不想让你看见。”
俞远和他静静对视几秒,没有反驳地调转了车头。
向野迈步走向院门,脚步踏进院落里,四下出奇地安静,只有风筝在看见他的一秒,异常兴奋地从笼子里站起来,前后左右地乱窜。
没有多做停留,他脚步匆匆地往院落后面的小楼走去,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卫恒所住的那个房间没有上锁,虚掩的房门开着一条缝。
向野急切的脚步一点点放缓,直到站定在门前,才伸手推开了门。
卧室里和往日一样干净整齐,不见一人,可本就空荡的衣柜此刻已经不见任何衣物,鞋架上也空空如也。
期许和紧张都一同落到了地上,他一面希望卫恒能出现在眼前,一面又害怕再次与卫恒见面。
心底蔓升起来的滋味,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他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向野回身,看见张嘉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两点半出发的火车,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上里了。”张嘉厝耷拉着嘴角,半倚在门栏上,“他在这儿待了那么多年,没想到东西就那么一点,不到半小时就收拾好了。”
向野视线扫过整间卧室,看不出一点人气。七年,卫恒在这儿待了七年,像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师父和他提离开的事,他没有拒绝。走之前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希望你有一天能真真正正地离开。”张嘉厝站直身从口袋里掏出了向野的手机,“阿野,你给恒哥打个电话吧。”
西斜的太阳照得人脸庞发烫,向野缩进墙下的阴影里,给一旁铁笼里的风筝递了根骨头零食,短暂地安抚了金毛躁动难安的兴奋劲儿。
手机屏幕停留在熟悉的联系人界面,向野点了拨打,待接听音效在耳边缓长地响着,他把刚从张嘉厝那儿顺来的烟抽出一根衔在齿间,直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人声,才不经思考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走的?”
卫恒似乎也知道这问题只是一个简单的开场白,回复的意义不大,顿了顿反问道,“你回家了?”
“嗯。”
向野下意识地摸打火机,手掏进口袋才反应过来身上的校服是俞远今早上借给他的。将将要收回的手却触到一个光滑的四方硬块,向野愣了愣,手指伸进内侧口袋,熟悉的重量和触感落入手心。
下一秒,金属银壳地打火机出现在眼前,反射着夕阳的橘红色光线。
有一种酸涩的涨痛,顺着胸腔向上蔓延,向野自嘲地笑了笑,动作熟练地拨动打火石,点燃嘴里的烟。
“你回来。”白色烟雾在眼前弥漫开,向野的声音也像是被浸染,哑声接上后两个字,“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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