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纸飞机
向野小心翼翼地将食盒从窗外接了进来,剥开包装严实的塑料袋和盖子,香气瞬间飘了满屋。
看见一个个圆滚的抄手飘在纯白汤汁里,眉头却不禁一皱。
低处传来声音,“胃不好就少吃辣,老老实实戒辣吧。”
“啧。”向野看了一眼那半坐半倚在树干上的黑色人影,开始动筷吃东西。他最近几天几乎没吃什么,身体的不适让手里这份平日里最喜欢的抄手也变得寡淡无味,可他还是很快地吃完了,接连几日疲惫和阴郁的情绪,似乎都随着这一碗抄手而变得温热且熨帖。
俞远一直静坐在粗糙的枝干上,姿势称不上轻松,可整个人在晚风的吹拂里显得缥缈而放松。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爽约,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明明看上去一切正常,却称病无法出门。从那天在池塘边交谈过后,俞远对他,似乎就从主动的求知,变作等他自己开口。
路灯不知何时亮起来,暖黄的灯光照亮一片树梢,路面上不时有吃过晚饭出门散步的人,俞远发着呆,像是也融化成树的一部分。
向野靠在窗边,忽然笑了一声,淡淡道:“像根木头。”
树梢上的人显然没有听清,抬头朝他看来,伸手问:“吃完了吗?盒子要不要我带走?”
向野摇了摇头,“不用,我师兄会来收,他不会说什么。”
俞远垂下手,沉默一阵,抬眼透过虚空看向窗边的人,“你是不是经常这样,需要被关起来。这次是为什么?”
向野霎时一震,浑身不受控制地僵住。
他不知道俞远是怎样去猜想的,他这样狼狈且颓丧地被关在房间里,失去和外界联系的一切渠道,就连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红肿,似乎都说明了一些隐秘的争端。
他也无法分辨,那双隐在夜色中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同情还是惋惜,只是在听到那含着心疼的声音时,就像被击中一样动弹不得。
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含着一点伪装的笑意,尽量平静地说,“这个问题,等我出来的时候再回答你,行吗?”
“好。”回答短促而有力。
风过树梢,吹乱少年的头发,发出沙沙声响。
向野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扶了扶耳垂,“你那天送我的耳钉,好像被我弄丢了。”
“等你能出来的时候,再带你去买就好了。”俞远回答地理所当然,语气好像真的在哄一个生病的小孩。
向野的心情像是一颗断线的气球,漂浮且自由,他曲肘半趴在窗檐上,调笑道,“好有钱啊小少爷,怎么突然这么舍得给我花钱?”
俞远瞥了向野一眼,没开口说反击的话。
目光落及之处的身影,像是一只在窗口休憩的懒洋洋的猫。是什么时候习惯对方这种不正经的调侃的?如同习惯一只挠人的并不尖利的猫爪。
树下又有人走过,随身携带的播放器里流泄出悠缓的旋律。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像是无声地做了个一起吹吹风的约定。
直到那旋律一点点随脚步远去,俞远才直起身,朝窗边的身影道,“我该走了。”
“等等。”向野说完,身影把台灯的光遮挡一瞬,消失在窗边。
窗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俞远又靠回树干,安静地等着,直到有东西轻轻撞上额角,落进他的怀里。
那是一只折得不算漂亮的纸飞机。
他从身上拾起来,抬头看向亮起光的窗檐。
向野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打开来看。
俞远一点点拆开纸飞机,渐渐还原出一张明显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纸页的模样,印刷字体上覆盖着胡乱勾画的笔迹,俞远仔细辨别,意识到那似乎是黄昏里斑驳的树影。
他再次想起向野在那个视频账号里的留下过的文字——黄昏在杀死树的影子。
这个人,似乎热衷于长久地盯着一些树的影子,像是在盯着一种颓败将倾的死亡的命运。
真不是个好习惯。
俞远正想抬头问这是什么?上方就传来声音,“翻过去看。”
他将手里的纸张翻了个面,借着路灯的光线,终于认出这纸张是来自鲁迅《野草》里的一篇,经典著作就这样被随手撕毁,更夺人目光的是铅笔龙飞凤舞在书页中央勾勒的几个大字——“小木头,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包烟吧。”
俞远轻笑了一声,把纸张放进口袋,也没有答复,便三两下跳下了树。
“哎——”楼上传来压着嗓音、又渐急的声音,“哎——到底带不带啊。”
俞远听着那猫一样散漫的嘟囔声,脸上的笑容融进夜色里。
真是耍赖。
是谁说他明天还会再来的?
他一边跨上自行车,一边背身挥了挥手,并不想给出确切的回答。
可不知是那伪装低落的声音在耳畔挥之不去,还是不想让那人的期待落空的心情在隐隐作祟,车轮即将驶进巷口的一秒,终于还是刹停,他回头朝依旧趴在窗口的身影应道,“等着。”
夜色渐浓,夜风吹过宁静的小巷,在县城的另一角渐渐扬起灯红酒绿的嘈杂乐音。
穿着纯黑色西服的男子步履带风地穿过走廊,推开了走廊尽头的包房。
包房里灯光昏暗闪烁,男子将手里的照片放在摆满酒的大理石长桌上,俯身朝沙发上的青年耳语一句,随即垂首退到一旁。
常青将端着的酒杯放到桌上,转而拿起相片,在看清照片内容的一瞬间,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缩。
他指尖压着相片,用力一滑,将照片滑到了桌对面端坐的人面前。
“阿磊,什么时候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
程子磊的脸色并不好看,半晌才开口道,“我不知道青哥是什么意思,这东西我没见过。”
常青哼笑了一声,又重新抬起酒杯,“寄这照片的人呢?”
静站在他身后的人微微上前半步,低头道,“我们找到他落脚的地方时,他已经跑了。”
常青面色一寒,身旁的人立刻兢兢退去。
“李兴元。”常青扔出一个名字,“这人两年前在你厂子里欠了赌债,你带人把他打进了医院,不记得了吗?”
程子磊抬起一双鹳眼,看向常青,“厂子是青哥交给我管的,欠钱被我讨过债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我脑子笨,记不住那么多,请青哥见谅。”
常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仰头喝下杯里的酒,骤然起身。
包房里一半的人跟在常青身后,走过酒桌的时候,常青抬手按上程子磊的肩头,五指收紧,几乎能听到骨头受挫的声响。
程子磊表情吃痛,可始终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
“阿磊,我看你这段时间还是有点不适应,把手头的事交给二两吧,你替我跑趟S省。”
常青话音刚落,程子磊身后站着的一个小弟霎时面色一僵,上前叫了声,“青哥…”
程子磊抬手一挡,应道,“我知道了青哥。”
得到答复,常青带着人离开了包房,房门刚阖上,二两立刻就地一跪,惶恐开口,“磊哥,我没叛你,我真的不知道青哥他……”
程子磊打断了二两的话,抬手扶住受伤的肩头扭了扭,朝房间里另外几个小弟使了个眼色。
几个人了然地走了出去,程子磊这才淡淡开口,“和你没关系,常青这是要给我个教训。”
“就为了那个姓向的小子?!”二两愤愤而言。
程子磊摇了摇头,“是我小瞧了他。”又问道,“李兴元送出去了吗?”
“昨天下午送出去的,他说他有个亲戚在上里县城,可以去投奔,不过我还是让人盯着他了。”二两道,“才刚送出兴阳,青哥…常青的人就找上来了。”他想起那天随程子磊到红厂赴约时常青说的话,不平道,“不知道姓向那小子使了什么手段,竟让洪叔都开口保他。”
程子磊若若所思,“也许,是跟他身边那个新来的人有关。”
“你是说那个姓俞的…”二两恍然,“之前我们带人堵过他,可他好像并不听劝,和向野还是来往密切。”
程子磊微眯眼睛,喃喃自语道:“是吗……”
水流被一只修长的手摁停。
俞远披上浴巾走出浴室,看见摆满书本的书桌已经被收拾得整齐,床头柜上放着热过的牛奶。
他喝完了牛奶,从挂好的外衣口袋里掏出那张折痕明显的纸,动手把它折成一个形状更完美的纸飞机,摆进放着各种昂贵模型的玻璃柜里。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玻璃柜里那个不伦不类的纸飞机,终于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犯蠢。
桌上忽然传来一阵振动,他回身拿起手机解锁,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投映在眼中,叫他瞬间变了脸色。
- 『既然俞少爷不听劝的话,过段时间,我送俞少爷一份大礼。
——程子磊』
第二天,依旧是傍晚时分,向野等到了纸飞机的“回信”。
树梢颤动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听歌。
白日里捣鼓好的房间里唯一的电器——一台老磁带机正滋滋啦啦地播着一首朴树的《且听风吟》。
歌声和风声里,他听到清朗的嗓音从树叶间荡起,“你要的东西。”
向野勾起唇角,起身站到窗前,垂眸看到熟悉的身影。
小木头今天依旧裹了一身白,头发看上去蓬松又柔软,抬头看他时绷直的脖颈在夕阳和树影的映衬里显得格外好看。
向野津津有味地品了品,才一点点收起肆无忌惮的目光,将手懒洋洋地伸出窗檐,“扔上来吧。”
俞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烟,对方就扬手将东西抛了上来。
向野匆匆接住,定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这是什么烟?”他晃了晃手里的黑盒子,哭笑不得道,“你给解释解释。”
“生病的人,抽烟不如吃糖。”俞远语气淡淡,脸上的表情和前一天说“戒辣”时一模一样。
向野看着手里那盒八大行星俱全的“星空棒棒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只被圈养的、每天等待投喂的动物,主人还是根行为严谨、要求严格的木头,要他一天改掉一个坏习惯,才能等到食物。
不知名动物向野乐意至极,于是接下来一天的“纸飞机愿望”,变本加厉地变作俞远假期作业的抄袭权。
可等他挑挑拣拣抄完作业的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张嘉厝却带来了向伍并未打算放他出去上学的消息。
向野把提起来的脏衣篓松手扔回地上,脸上的表情瞬间落回冰点。
“阿野…”似乎是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张嘉厝低声叫了一句,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还该不该说,“你这两天情绪还算稳定,不像之前……”
向野打断他的话,“他要让恒哥去哪里?”
张嘉厝垂了垂眼神,他知道瞒不过。向野的敏锐像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他愿意,他几乎可以成为一个读心的专家。
“上里县,六师傅的店里。”张嘉厝道。
向六是向伍的亲弟弟,他们曾师承一人,后来向六到在上里县安了家,自然而然也在那边开了店,这么多年和兴阳也一直有生意往来。
向六是个和善的人,但听闻他前些年收了个徒弟,并不好相与。
卫恒就这么过去,毕竟由头不清,寄人篱下。
张嘉厝暗暗瞥着向野的脸色,试探着说:“师父让卫恒师兄明天回来,交待好他弟弟的事情,就直接出发去上里。师父应该是想等他走了,再放你出去。”
向野脸上越来越沉,直听到最后一个字,冷声开口道,“我去找他。”
他话音即落,便动身从张嘉厝身旁走过,直奔房门而去。
张嘉厝反应未及,等冲到门口拉住向野的瞬间,两人已经站到了走廊上。
过于耀眼的光线,刺向多日幽闭于房内的眼睛,向野下意识地侧头避了避。
“阿野!”张嘉厝着急地唤了他一声,担心他又有过激的举动,可没等他将人拉回房间,就止住了动作。
走廊由老式的铁栏杆围着,并不高的楼层,院落里的人一目了然。
向野立门口,和院心里的向伍隔空对视。
空气像是静止,偌大的院落里霎时间落针可闻,向野垂目看着向伍,此刻他站在高处,他们之间的位置像是调转,又像是从未改变。
在看见向伍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他们根本说服不了彼此,争吵是因为还想获取认同,可此时此刻,他感到十足的疲惫。
这么多年,他们做惯了彼此痛苦的根源,各自输得一败涂地。
赢的人都已经躺在坟墓里了。
可为什么扼住对方咽喉的手还是松不开呢?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向野惨淡地笑了一下,像是笑楼下,也像是在笑自己。
他转身走回房间,朝闲置良久的双肩包里胡乱地塞了几本书,又从脏衣篓最上面的衣服堆里抓上一件外套,大步跨出了房门。
张嘉厝没有拦他,像是在等待向伍的指令。
可向伍什么也没有说,他平静地看着向野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就像看一台覆满油污的受损的机器。
他最是了解该如何应付这样一台故障的机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怎样让一切回归应有的秩序。
他不该产生动摇。
“该离开的人是我。”向野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和缓,“您以前经常说,一个错误的齿轮,就能毁了一辆好车。很显然,我就是那个错误的齿轮。”
向伍不自觉地攥了下手心,又强迫自己松开。
“没有扔掉一辆好车,而留下一个坏齿轮的道理。”向野继续道,“恒哥对店里有多重要您一定比我清楚,何况他还有弟弟要照顾,他没法走。”
说完最后一句,向野转身朝院外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可能是江老头的小池塘,毕竟他现在真的很想躺在小木屋里睡上一觉,如果能就此睡过去,也不失为一件美好的事情。
可忽而又想起,他包里还背着俞远的假期作业呢,明天就开学了,要是不把作业还给他的话,木头大概会气到碳化。所以离开之前,是不是该去见他一面?
他今天还会来爬树吗?现在过去的话,是不是刚刚能碰上?
视线朝着熟悉的街道蔓延,思绪却骤然间沸腾起来,无数想法的尾音都挂着问号,从脑海深处涌上来,一点点淹没知觉。
向野知道这是焦虑和躁郁在作祟,他像一个久病成医的患者,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药可治的症状,在每一次犯病的时刻束手无策。
最后听见来自身后院落的声音,是匆匆赶下楼的张嘉厝用眼神在院门和向伍之间徘徊后,得到的一句——
“不用管他,让他走。”
“又要出去啊小远?”朱姝惠刚放下最后一道菜,就看见俞远已经搁下碗筷,走向玄关。
“你管他作甚,”梁君禾笑着朝朱姝惠挥了挥手,“这两天晚上到点就得走,比什么都准时,你快坐下吃饭别忙了。”
俞远弯腰在鞋柜前换鞋,听见朱姝惠的声音从饭厅里传出来,“是啊小远,你这些天都是去干什么?看你来去都那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情吗?”
俞远有点犯难,他不擅长撒谎,尤其是面对梁君禾。此刻借着不用面对面的优势,勉强扯道:“没有,是学校留了任务,要…”
他想到行政楼后小树林里的白猫,又想到成天趴在封窗后的人,接道,“要去喂猫。我先走了奶奶、惠姨——”
少年脚步轻盈地迈下石阶,从花圃边推过自行车,骑出院门。
饭桌上,梁君禾夹了口菜,和朱姝惠了然地相视而笑。
车轮驶过铺着鹅卵石的花园小径和绿化充足的健身步道,在调转车头朝东门大院门外转向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视线里——
夕阳铺就在宽阔干净的长街之上,向野神情虚弱地倚靠在一片绯红霞光里,在见到他的一秒,嘴角缓缓扯出笑意,“终于等到你了,木头。”
第39章 米白色窗帘
“用不用给你的朋友准备点吃的啊?”朱姝惠站在俞远的房间门口,朝正缓缓阖上的房门里瞄了一眼。
“先让他休息一会儿吧。”俞远也将视线从微微隆起的被子上收回,彻底合上房门。
“要不要收拾一间客房?你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不用了,今晚我照顾他。”
人声渐远,呼吸喷薄在萦绕着清新香味的被褥间,那味道入心入肺,似乎能安抚周身的每一个毛孔。
不知过了多久,有悠扬的钢琴乐曲若隐若现,鸟鸣盘旋在窗外,和着花香,一并沉入睡梦里。
向野醒过来的时候,视线先是被眼前米白色的窗帘所吸引,窗户约莫是没关紧,微风荡起一角,便能窥见窗外繁星升起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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