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靶(小崇山)

刘司铭侧过身看他，眸光中闪过一道欣慰，很快又恢复平静，“小游。”
光芒从廊道的磨砂玻璃种透过来，照亮这位上校的两鬓，游明宇抬头，撞见他沉寂如大海的眼睛，心里莫名沉了沉。直到另一位教官走过来，拍了拍游明宇的肩膀：“走啊，吃饭去——”
很快，战友瞧见斜对面的人，立刻恭敬地喊了一声：“刘上校。”
游明宇回过神来，笑了笑，“我们吃饭去了。”
“好。”刘司铭说。
两个人从廊道里出来，战友问游明宇见到刘上校也不知道主动打招呼，再怎么说他也是你恩师，总不能因为当前案情微妙就会选择回避吧。
游明宇今天打了四个菜，另加一个海带豆腐汤，边吃边说：“我没有回避啊。”
“哦，我忘了，你失忆了。”战友笑了笑。
午间食堂有很多同学，有不少人认出游明宇，趁着他吃午饭的空档，还跟他合了影——虽然都是难以放在相框里做纪念的照片，他们就坐在食堂餐桌旁，游明宇笑容亲切而英俊。
作为0334行动失败的相关人员，游明宇被组织‘贬斥’至学校当冬训教官，而他曾经的领导，是不是也因此受到斥责。否则以刘上校的身份，何至于出现学校冬训的仪式台上。未免兴师动众。
不过看他肩上的勋章，应该还没有被组织降职。
下午三点，基地的教官们准备离开，为了表达感谢，校方专门租了大巴送教官回基地。刘上校婉拒了：“不用，基地有专车。”很快，一辆卡其色卡车出现在学校门口，惹得同学们纷纷围观。
游明宇换回训练服，肩上背着一把枪，临到上车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到宿舍了，“你们先回去——”说着，他穿过人群，往宿舍楼跑。
是他的项链，刻着0739的项链，基地每个Alpha都有一条，在没有证件的情况下，这条链子就是通行物，能在任何与基地有关的组织通行。
可能是冬季寒冷，游明宇昨晚洗澡的时候，热水不足，洗完反倒越来越冷了。
连带着项链也是冷冰冰的，他当时随手取下来，放在枕头底下。
宿舍已经有阿姨进来打扫了，见游明宇风风火火地进来，“找什么东西，小伙子？”
“床铺还没清理吧？”游明宇翻找自己睡过的那张床。
“还没有。”
游明宇抖了抖枕头，里面果然掉出一条很细的链子，“找到了——”
没等他说完，楼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轰隆’震得整栋楼都在摇曳，游明宇怔了怔，冲出宿舍，外面狼烟滚滚，天边像烧着了一样，透着诡异的红。
接着，一阵阵尖叫从教室传来，同学们四处窜逃，爆炸的是一栋教学楼——原来附属小学和幼儿园没有完全独立的教学楼，而火势正源源不断地朝幼儿园的方向飞扑。
原本准备整装待发的Alpha们纷纷下车，紧急联系消防，应对突发的火灾。
游明宇顺着楼梯冲下去，很快就到达操场，同学们在老师的安抚下已经排好队。
“游教官！”其中一个同学喊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游明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害怕，听从老师的安排。”
说完，他便消失在人群中。
火势还在继续，看起来并不像寻常安全事故，更像是有人故意在大楼投放燃料，引起整栋大楼的爆炸。消防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很快，现场被拉起了警戒线。
幼儿园受影响最大。
烟气、火势、坍塌物，朝他们吞噬而来，游明宇的对讲机有人说话：“0739！0739！收到请回复！”
“收到。”游明宇焦急万分。
消防员们在朝火源处不断攀爬，最终定位到一个燃料桶，迅速指挥其他消防员集中灭火。小朋友们陆续从大门出来，游明宇一个一个地辨认，没有看到秋克，“麻烦让让——”
消防员拦住他：“请务必保持冷静，消防员会尽全力营救。”
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游明宇根本进不去，一想到秋克的脸庞会消失在大火中，游明宇的理智已经不听使唤了。
侧门。游明宇怔怔地回想着，那天秋克偷偷跑出来，就是从侧门。
就这样，他迅速偏离人群，直接从侧门翻墙而入，很快到了幼儿园的后院，里面摆放了许多环形滑滑梯，还有一些捉迷藏的设备，但因为这些设备都是塑料制品，极易染，游明宇迅速将这些东西拆开，放到院落的角落，避免火势起来时，燃烧到其他东西。
一楼是成片的矮桌矮椅，更像是小朋友们上手工大课时坐的位置，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零星的老师们抱着几个孩子冲出来。
火势汹汹，烧到幼儿园大楼的墙壁，在圆形窗户上跃跃欲试，烟雾呛得人真不开眼，游明宇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找了条毛巾，在洗手池浸湿后，捂住口鼻，顺着楼梯往上。
二楼是单独的教室，里面的灯还亮着，也没有人。
再往上，便是稍微大一点的游戏室。
“秋克……”游明宇喊他的名字。
声音回荡在廊道里，没有一丝回应，游明宇继续找，觉得呼吸困难就用力用湿毛巾捂住口鼻，缓过来了继续走，听说火灾发生以后，有一大部分人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因窒息死亡。
很快，游明宇的手机震了震，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他还没来得及接，电话就挂掉了，等他再拨回去，就是漫长的忙音。再打！电话还是‘嘟’声漫长，直到有微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像是在哭：“怪物叔叔……”
“秋克，”游明宇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你在哪儿？”
秋克的声音听起来微弱无比，“我在午睡……”接着，他开始剧烈咳嗽。
游明宇迅速查看每层楼的提示，午睡房在四楼，也就是说秋克午睡以后，一直没能醒来，老师们可能察觉到异常，但下午三点，附近意外发生爆炸，突发事件让大人们遗忘了这个还在午睡的孩子。
他冲上去，一个诡异的身形挡在他面前。
是厄瑞。
每个厄瑞都长得一样，手指几乎透明，听说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起爆炸事件，是有人蓄意谋划，目标是谁，游明宇还是刘上校。
厄瑞在泼汽油，火种坠落的瞬间，游明宇见况踢上去，厄瑞仿佛有预感一样，同样钳制住他，两道身影在楼道间扭打。
最后游明宇用腿夹住他的脖颈，俯身而起，迅速掏出匕首，一刀插在厄瑞的脖颈里——厄瑞的动作停下了，目光呆滞地跪在地板上，但脖颈处却流淌着诡异的白色液体。
接着，地板开始腐烂。
游明宇迅速撤离，从地面一爬而起，冲到四楼的午睡房。
里面烟雾弥漫，他的湿毛巾刚才丢失了，他推开门，大声呼喊着：“秋克！”
“秋克？”游明宇寻找着每张小床，里面都是空的，“秋克，是我——”
门外传来脚步声，游明宇探头去看，还有厄瑞，不止一个，他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再给手枪上子弹——方才结束冬训任务时，每个Alpha的枪都没有上子弹，主要为了避免擦枪走火，还能增添仪式感，这也是他刚才没有用枪的原因。
子弹一颗一颗进入弹道，游明宇扣动扳机，眯着眼，‘嘣！’得一声，厄瑞应声而倒。
处理完这些东西，游明宇有点呼吸不过来了，他爬起来，搜寻着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最终在靠近衣柜的地方看到一个隆起的鼓包。
他迅速拨开窗帘，发觉里面蜷缩着个小小的身体——是昏迷的秋克。
轰得一声巨响，整栋楼好像受到爆炸余震，显然大楼里面还有爆炸物。
游明宇抱起秋克，他身上好凉，怎么这么凉，游明宇的视线有点模糊。
火势烧过来，焦灼感烘烤着游明宇，在即将窒息之前，他终于到了一楼，本能地给秋克做心脏复苏。
秋克面颊苍白，看起来没有苏醒的迹象。
有什么东西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在秋克的脸上，门外声音嘈杂，游明宇困到极致，整个人开始往下栽。
大概是想到自己那么重，会压到秋克，秋克一定皱着眉毛说：“你真讨厌。”然后扔一个后脑勺给他看，所以他倒下的时候竭力侧了一些，用手臂完整地护住秋克。
“快来！这里还有人——”有谁在呼喊。
嘈杂中，游明宇的大脑仿佛要裂开，无数帧画面在脑海中切换——
“要不是因为你，易绍南会去做卧底？！”
“游明宇，你给我听好了，要死你也是你该死！”
“你的狗屁信仰，你自己信就得了，不要牵扯到职业好吧，连累战友，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我不想活得那么累！”
还有一句：“你当爸爸了，明宇。”Omega俯身轻吻他的额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醒醒。”
是了，就是这句话，让他在无数个头疼欲裂、无法睁开眼的瞬间，淌下热泪。
惊天一阵闷雷，雨水刷刷而下，火势随之灭了一大半。
游明宇躺在地上，浑身湿透，脸上都是雨水。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世界仿佛在轻轻摇曳，他终于想起来了，连同他亲爱的Omega——

11年前，夏日炎炎。
X基地大院站满了人，年仅16、7岁的Alpha们，排成一条长队，绕了一圈又一圈，对着一楼某间教室翘首以盼——他们在等待基地的最终面试。
时不时有Alpha离开教室，鲜少脸上有笑容的。
人群中夹杂着轻微议论，好像在说X基地实在太苛刻，初试6000个人里边，淘汰1/3，再经过为期三个月的体能训练，中途有不少人放弃，能够走到终面的仅剩下这200个人。
“真的是变态！”有人抱怨，终面的淘汰率还不为人知。
游明宇和易绍南一前一后站着，排在人群稍微靠后的地方。
轮到他们快要面试时，太阳正好偏斜过来，辣烫地照在背脊，游明宇边给自己扇风，边跟易绍南说：“赶紧把我刷了吧，总比晒死要强……”
话刚落音，教室里面传来教官的声音：“游明宇——”
“快去。”易绍南在游明宇背后轻轻推了一下。
游明宇险些趔趄，进门前，他回过头寻找易绍南，青涩的脸庞写着不满，但他还是站直了身体，敲响考场的门。接着，绿漆门关上，易绍南的心跳随之加速。
他们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前几年有幸被一对夫妇收养，但林爸林妈经济状况有限，无法继续负担两个Alpha儿子的学费。易绍南这才拽着游明宇来参加基地人才选拔，最起码一旦被基地录用，生活不是问题，还能学习新东西，不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明宇终于出来了。
可他那张脸实在看不出异常，两个人擦肩而过时，易绍南悄声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把握吗。
游明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问我为什么加入基地，我说跟着我哥来的。”
“呆头——”易绍南掐他。
游明宇吃痛，狡黠地闭眼，又咧开嘴笑，“骗你啦，他们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那就是考察是否具备长久性，易绍南暗自思忖。
“易绍南来了没有？”教官的声音响起。
易绍南答：“来了。”
游明宇朝易绍南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易绍南那张清冷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他们排在靠后的位置，现场的Alpha也不多了，维持秩序的教官管得没那么严，游明宇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偷瞄了一下四周，好像没什么人管他，他就大起胆子，趴在窗台前，偷看考场。
他看见易绍南背对着自己，穿着一样的白衬衣，衬衣下摆束在军绿色裤子里，背脊挺直地站在考官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易绍南似乎回答了很久的问题。
游明宇忍不住皱眉，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假如他们都落榜，呸，不可能；假如他们中有一个落榜，游明宇不知道易绍南的选择，但如果是易绍南落选，他绝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待了，苦逼的三个月，已经让他尝够艰辛，比孤儿院过得还要艰苦，每天训练完，躺在床上像个死人，第二天继续训练、淘汰，如此周而复始。
如果他们俩都被录取，赶紧的吧，游明宇闭了闭眼，嘀咕道‘赶紧给爷走完流程’。
“喂，注意影响！”有教官在考场外呵斥，好像在责怪游明宇偷看考场。
游明宇白了他一眼，站直了身体，准备走开。
等到教官巡视到别的地方，游明宇又绕到侧窗，这里更隐蔽，能看见易绍南的侧脸。
考场内，头顶的铁风扇轻轻转动，空气里透着若有若无的油墨味，像是档案室常有的气息。这间考场应该也教室改的，教室正前方挂着象征基地的旗帜，左右两边是高大的书架，应该是跟Alpha训练相关的作战书籍，再来就是一些地理科普丛书。
今天面试易绍南的是两位教官，其中一个是临时过来的。
主面试官姓黄，是训练期间带他们的教官，叫黄义森，“刚刚忘了介绍，这位是刘上校。”
“刘上校。”易绍南朝对方敬了个礼。
刘上校坐在正前方，手里拿着易绍南的考核成绩，“不错，很优秀。”
接着，他又问：“为什么加入基地。”
易绍南答：“因为想自食其力。”
两位教官不约而同地笑了，黄义森说：“你倒是诚实。”
说着，黄义森继续看易绍南的履历，“易绍南，年龄16，性别Alpha——”
说到这里，刘上校忽然抬起头，话是跟身后讲的，声音很低：“小陈，拿张试纸过来。”
原来考场还有第三位考官，坐在书架后面。易绍南心头一紧。
“在昨天的障碍赛中，你原本能拿到3分20秒成绩，但你多用了15秒，这不符合你之前十多次的卓越表现，虽然这个成绩已经遥遥领先。”刘上校眸光深沉地看着易绍南，仿佛在看另外一个人，“除非你是Omega。”
“我不是。”易绍南矢口否认。
黄义森继续施压：“小朋友撒谎可不好。”
“我真的不是……”易绍南额前冒汗，脸颊苍白，并不像在说谎。
他以Alpha的身份活了好多年，从未质疑过自己的性别，因为他比同龄人长得高，体能表现力也更好，要不然他不可能在孤儿院活下来，更不可能护住被其他人霸凌的游明宇。
刘上校很给他台阶下：“有些Omega分化比较晚，自己不知情也很正常，测一下就知道了。”说着，刘上校抬了抬手，名叫小陈的教官随即将试纸包装撕开，走到易绍南面前。
“需要你配合一下。”小陈教官看上去很年轻，和善可亲，让易绍南没有那么紧张，“不痛，就是用试纸接触你的腺体，5分钟以后就会出结果，如果你是Omega，试纸会变成橙色。”
“好。”易绍南松了松领口的纽扣。
窗外的游明宇瞪大了眼睛，我靠，怎么还有加试。
从没有哪一个片刻，比现在更令人难熬，易绍南后背在出冷汗。
5分钟后，刘上校先看了试纸结果，神色平静，看不出异常，一旁的黄教官面带惋惜地摇头。
“你自己看——”刘上校把试纸推过来。
易绍南走上前，试纸已经赫然变成橙色，颜色很深，他听见刘上校继续说：“所以，昨天的成绩应该是分化期导致的，它会让你不舒服，让你脆弱，容易受到攻击，直到完成标记，这就是感染期，也叫，”刘上校停顿了一下，怕青春期的Omega感到难为情，但他的语气是那么如常，像在安抚一个晚辈，“也叫发情期，这很正常。”
易绍南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肩膀处起伏不定。
刘上校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用肯定地讲：“那么多Alpha里面，你能够名列前茅，只是相比起自己的成绩有所下滑，你很厉害——”刘上校按住易绍南的肩膀，掌心传来温热的力量。
黄义森在一旁为难，“司铭，知道我的难处了吧。”
意思是如此卓越的种子选手竟然是个Omega，这也是他请刘上校一同参加面试的原因。
刘上校回头笑了笑，又问易绍南，“知不知道X基地是干什么的。”
易绍南对答如流：“X基地属于军方，是保护家园和人民的防线，永不妥协、永不气馁……”他忽然哽咽了一下，刘上校不忍为难他，“好、好，”说着，他点了点头，提议道：“要不你转岗，去参加我们技术岗的面试，也要经过训练，那里专门培养技术岗的Omega，比方通讯兵，需要写代码，调设备，不用像Alpha这样辛苦，奔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