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靶(小崇山)

游明宇要松开手，但易绍南显然没有放下的意思，手臂只是顺着游明宇的力量垂下来，“我知道。”
“要不咱们再搬家吧，搬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游明宇提议，但很快，他注意到易绍南耳朵上挂了一只麦，闪烁着细微的银色亮光，“有人在监听你？”
易绍南的眼睛像微风拂过的湖面，涟漪清浅而破碎，他敛住目光，寂静地点头。
探照灯巡视结束，固定地照向中央空缺处，整个废弃大楼像豁开的巨人口腔，龇牙咧嘴。深夜雾气弥漫，混着潮湿的尘土气息，让人呼吸困难。
难怪自游明宇醒来以后，易绍南一直三缄其口，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一直在监视之下，能在这种情况下，守着游明宇醒来，还能护住一个孩子，已经是奇迹。
易绍南淡淡地开口：“阮熠冬被绑了，今天来找我的人是阮家秘书，”他抬起眼眸，“这件案子的审判人是刘司铭，刘上校。”
游明宇问：“他亲自审？”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刘上校前段时间停职了，不可能亲自审他——”
“为什么不可能，”易绍南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一码归一码，如果你是刘上校，也会来审我。”
易绍南接着说：“阮熠冬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你说落到刘上校手上，他会不会受到非人对待？”
游明宇不知道。
易绍南笑了笑，“明宇，如果是你，捉住了我，你会让我死吗。”
游明宇坚定地摇头。
接着，他听见易绍南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回基地。”
游明宇以为易绍南会说一句‘算我求你’，又或者‘这里太危险了’，至少这样的话都能让他动容，但易绍南只是很平静地讲：“基地有内鬼，我担心阮熠冬遭受暗害。”
“他本来就该死。”游明宇显然不认同他的看法。
作为远近闻名的黑暗势力，阮家吞噬了四大家族，蚕食这片土地太久，从开设赌场，到涉D，听说十余年以来一直有雇佣兵，如今一家独大。姓阮的每个人都该死。
自游明宇醒来后，他的确失去了大部分记忆，最开始他甚至分不清基地的战友谁是谁，更不认识自己的毛巾、鞋袜，连自己穿多大的衣服也不太记得。他也跟旁观者一样好奇，0334行动，明明是警方能办的事，为什么会牵扯到基地，基地属于军方。后来他才知道，阮家做的事，牵扯到走私，现在看来，他们甚至利用基因变异，批量制造基因垃圾，这些都有可能引起战争。
“你不了解他，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打火机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再‘咔’得一下，火苗蹿上来，迅速照亮易绍南的脸庞，游明宇看见他稍微偏头，动作熟稔地点烟，吸了一口，又掸了掸烟蒂。
过了一会儿，易绍南说：“本来我以为搬家，至少可以撑三个月。”撑到游明宇接受手术，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偏移轨道。
“那秋克呢。”
寂静中，游明宇忍不住问了一句。
从上一次游明宇跟秋克见面，司机无故迟到，让秋克落单，游明宇就知道，这些监听易绍南的人，恐怕早就知道秋克的存在。没有对他们下死手，估计是因为易绍南手里还捏着什么把柄。
“我会照顾好他的。”易绍南说。
话聊到这里，游明宇便没有继续追问了。
良久，易绍南的手机震了震，是条语音，秋克用奶声奶气地声音说：“晚安，”还说：“亲亲。”
“走吧，”易绍南将手机放回到口袋里。
工厂区难打车，两个人顺着河道往前走，偶遇摩的师傅，问他们打不打车，游明宇说‘不用了’，抬头的时候，撞上摩的师傅的脸——苍白的一张脸，跟岗亭那个一样。
易绍南见况说道：“他是人类，应该是被基因污染了。”
“这些被污染基因的生物，被称作Erebus，跟希腊神话里的寓意一样，濒死的人在冥土感受到黑暗，看不见一点光，有人也叫他们厄瑞，一旦被感染，每个厄瑞都长得一样。”
游明宇平复了一下心情：“刚才那个、不算是厄瑞吗。”
易绍南将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低着头，呼吸埋在衣领中，“算，只是这里偏，管得不严。”
“只要他不违法犯罪，谁又管得着。”易绍南回过头，身后是空旷的街道，“有些人是不幸被感染，为了家人，他们也想活下去。”
提到家人，游明宇下意识看了一眼易绍南。
他没有什么家人概念，也许等他想起养父母，就会感念他们的恩情，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好像都源自易绍南身上那种天然的吸引力，说是吸引力也不全对，因为易绍南让他感受到充沛的安全感，哪怕易绍南让他回基地，是为了让阮熠冬不被暗杀。
“是怎么感染的，”游明宇问，“像电影里咬人吗，通过血液传播？”
易绍南笑了一下，笑容慢慢散去，“是一种注射剂，这种注射剂很贵，通过细胞癌变，改变基因序列，也不是什么人都感染得起的，如果不是被逼上绝路，没人会选择这条路。”
“他们是心甘情愿被感染的吗。”
“是。”易绍南答，“因为可以换取高昂的酬金，只不过寿命很短，不超过十年。”
游明宇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感染病毒。
那天晚上，两个人没有回家吃饭，在附近的烧烤店吃宵夜。距离城市中心，正常人就多了，几乎看不到任何厄瑞，就好像刚才在城西看见的都是幻觉一样。
隔壁桌是几个喝酒的，大声吆喝着划拳。
而游明宇和易绍南这一桌，点了不少烤串，两个人却各怀心事，连碰杯都很少。
烟气缭绕，十二点整，一楼商铺有挂钟叩响，游明宇起身结了账，跟易绍南一同回家。
今天上楼时，游明宇走在前，他觉得易绍南很奇怪，为什么每次都会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上一次是喝鱼汤，今天是烧烤。也许是他多虑了吧，他没有放在心上。
易绍南身手好，走哪儿都不会吃亏，他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是一个非常能自洽的人。也许游明宇不在他身边，他过得更自在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回基地，游明宇心情有些沉重。
“你总要面对这一天。”易绍南帮游明宇收拾东西。
其实游明宇随身物品并不多，可能易绍南也不希望他离开得那么快，还在他的行李箱里面放了不少短袖。游明宇怕热，冬天很冷的时候，他经常在羽绒服里穿短袖。
眼看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游明宇锁上拉链，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你电话还打得通吗。”
是怕他再次消失吧。
“打得通。”易绍南说。
客厅陷入沉寂，易绍南靠坐在一旁的沙发扶手上，游明宇站起身，两个人离得很近，可能易绍南坐姿放松，支着两只长腿，让游明宇产生一个念头——他借着找东西的由头，俯身挤到易绍南两腿间，还故意用膝盖顶开易绍南的腿，易绍南不自觉耳廓发热，低垂着眉眼。
游明宇心脏狂跳不止，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易绍南的睫毛。
像一把扑扇，轻盈，微颤，再抬起，游明宇撞见易绍南的眼睛，是惊心动魄的一瞬，准确击中游明宇的心脏。
好想吻他。
易绍南下意识闭上眼，游明宇的呼吸靠了过来。

易绍南原以为是一个吻，没想到游明宇温热的呼吸最后落在他额头。
很轻，很浅的触感，是游明宇的嘴唇。
两个人呼吸相抵，易绍南睁开眼，看见游明宇的下颚线，还有他不断滚动的喉结。离得这样近，易绍南甚至能看见游明宇脸颊上的雀斑，很淡，很小，落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
大概是连上帝都嫉妒游明宇，要用雀斑证明他的瑕疵。
可这些细小的瑕疵，让易绍南觉得游明宇真实而可爱，连皱眉也是。
游明宇也是浓眉，人群中，他稍一抬头，就是极为耀眼的存在，英挺、利落、阳光，偶尔他会咧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个傻狗，毫无戒备的眼睛，写满了真诚。
那是一张，无论看多少次，依然会令人心动的脸庞。
最后游明宇敛住眉眼，克制住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走了。”还有秋克，他想说。
易绍南声音很低：“嗯。”
直到防盗门发出轻微的声响，易绍南才回过神来，望着这个屋子发呆。
游明宇回到基地的消息很快便扩散开来，原本封尘已久的案子，似乎又成了人们的饭后闲谈。游明宇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他忘记了以前自己在基地是什么待遇，反正现在组织给他安排不少类似后勤的工作——比方安全设备检查、晨跑点名、偶尔在训练场负责清点子弹。
偶尔有人路过他，会发出轻微的议论声，颇有奚落之意。
游明宇从来不放在心上，每天照常跟战友们一同起床、进行体能训练、用餐，只不过他确实没有做剧烈运动，连实际出勤都很少。
这个冬季来得特别早，晨间训练完，班长带来了消息，说是城南的附属中学在征集教官，主要负责初一学生的冬训。班长问了一圈，没有一个Alpha愿意去，都嫌是蚊子腿，没好处。
游明宇站在一旁看宣传册，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定位。
班长见他瞧得入神，笑着道：“明宇，要不你替咱们队去，隔壁炮兵已经定好人选了。”
这话一说，大伙儿顿时一片哄笑，要知道以前游明宇在基地说一不二，没人敢在他头上舞，更不敢指挥他做这种芝麻大点儿的事。大家都等着看笑话，没想到游明宇神情认真地问：“去多久？”
“一个月。”一般冬训也就一个月，班长见差事有着落了，连忙把剩下的宣传单全塞到游明宇怀里，游明宇收下了。人群解散后，他独自先回了宿舍。
等游明宇带着东西住到附属中学提供的住处，才知道基地一共派了五名Alpha教官，其余几个年纪都比他大，而且之前都不在一线工作，典型的‘半退休状态’。
好在训练中学生，不需要像基地那样的强度。
游明宇带的这班有36人，这些孩子的平均年龄在12岁左右，正值青春期。他英俊，训练时严肃又专业，私底下又是一个特别开朗的人，来了不过一个星期，他已经传遍整个年级，很受同学们喜欢。
其余几个Alpha教官也觉得纳闷：为什么游明宇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
还是受过那么大职业创伤的人，游明宇脸上丝毫看不到对命运的埋怨和阴翳。
这天下午，游明宇照常带大家走完方阵，训练结束后，冬日的太阳缓慢照在操场上，下午三点的光景，天气尚早，空气也不至于太冷，游明宇找了地方坐下来，感受太阳的温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裤脚边滚来一个东西，原本他没有理会，但细小的石子还在往他身上砸，他试着回头，但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用手背挡住，他才勉强看清：“秋克？”
“怎么是你？”游明宇飞快地起身，朝铁网走去。
秋克穿着隔壁幼儿园的校服，肩上背着黑书包，两只手扒在铁网上，正好奇地盯着游明宇。
两个人一墙之隔，中间是一面巨大的铁网，这附近有不少公立学校，附属学校旁边便是秋克所在的幼儿园。为了配合秋克的身高，游明宇特意半蹲着，单手撑在膝盖上：“你家人呢？”
秋克说：“今天有合唱，我嗓子疼，请假了。”排练的时候，教室后门开着，幼儿园最近在维修暖气，陆续有工人师傅进出，趁着人多，他就溜出去了。
虽然没到放学时间，但走丢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Omega爸爸了，秋克心想。谁知他刚偷偷跑出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怪物叔叔。
“噢，”游明宇摸了摸鼻尖，“严重吗。”
秋克立刻踮脚，拢着手，像是在说悄悄话：“其实是我不喜欢唱歌。”
游明宇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似乎也表示赞同，“我也不喜欢。”
“你怎么在这里呀。”秋克问。
游明宇回望了一下身后的操场，长话短说：“我临时来这里工作。”
“噢。”秋克探头望向游明宇身后的教学楼，似乎有些好奇，“我可以进去吗。”
他一直很好奇高年级的同学，是不是都比他要聪明、力气大，要不然老师总让他们好好吃饭，以后就能在附属中学打球、念书。
游明宇看了一下手表，三点过五分，“你家人什么时候来。”
秋克扒拉着自己的智能儿童手表，最后伸出四根手指头。
游明宇说：“你等我一下。”
说着，他飞快地从操场跑出来，绕了一大圈，终于走到秋克面前。
秋克望着他，小小的身体没有靠近他，但也没有远离，只是有点好奇，又默默收回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游明宇蹲在他面前：“你想去哪里？”
秋克没有说话，那张稚嫩的脸庞似乎写着，他现在永远也不可能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游明宇看出来了，换了个话题：“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秋克皱眉，仿佛在抱怨游明宇。
游明宇低头笑了笑，“我是别人吗？”说着，他伸手揉了揉秋克的脑袋，秋克好像很不喜欢他这样，用一种容忍的表情看着游明宇，但没有阻止他，游明宇心里兀自一软。
“我叫游明宇。”游明宇认真地说。
秋克静静地听着，想象着这几个字该怎么写，他现在只学了很简单的汉字。
游明宇掰开他的手心，在他的手上，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完还让秋克握住，就好像掌心真的有什么东西一样，“记住了吗。”
“嗯……”秋克为难地看着他。
接着，游明宇站起身，提议道：“对面有一家甜品店，要不要去看看。”
秋克跟在他身后，没有表达反对，那应该就是同意了。
过马路的时候，游明宇担心秋克跟不上，下意识去牵他，秋克却不愿意，只用小手拽住游明宇外套的下摆，像个河豚一样跟在游明宇脚边，还时不时‘哎哟’一声。
这里人来人往的，四处都是监控，游明宇忍住了想要抱起秋克的念头。
三点多的光景，面包店内的人并不多，收银台有一位年轻的小姑娘，正在追剧。游明宇取了餐盘，跟在秋克身后，只要秋克指什么，他就取什么，但秋克一直在柜台附近转，似乎没有找到他想吃的东西。
两个人正在店内逛着，游明宇的手机响了，他弯腰，问秋克能不能自己拿餐盘，慢慢挑，秋克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忙碌很不满，说：“餐盘太重了，”接着，他用后脑勺对着游明宇：“我不要。”
嘿哟，他还挺会拒绝人。
游明宇只好把餐盘放到一旁，准备讲完电话，再取秋克喜欢的食物。
就这样，他站到面包店门口听电话，时不时‘嗯’一声，又回望着面包店内，就好像生怕秋克会凭空消失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讲完电话回来，刚迈进店内，一眼望过去，竟然没有看到秋克的身影，他顿时有点心慌，再一偏头，悬着的心立刻回到原处——
秋克睁大眼睛，趴在一个柜台前，两只手放在玻璃柜门上，正在用手指描绘面包的形状。
最后结账的时候，游明宇拿着一堆一模一样的面包，跟秋克坐在店内的圆桌旁用餐。
秋克好像很开心，在桌子上铺了好几张防油纸，把整个桌面都铺满了，最后把餐盘里的面包一个一个拿出来，伸出指头，嘟囔着数：“一只毛毛虫、两只毛毛虫、三只！四只！”
数着数着，秋克兀自‘哈哈’地笑起来。
游明宇静静地看着他，还有满桌子的毛毛虫蛋糕，他眼底闪过一道情绪，最后随着吞咽动作，他将所有情绪一并忍下去，还陪着秋克吃掉毛毛虫蛋糕。
两个人挨得很近，游明宇这才看清秋克脖颈间好像戴了什么东西。
上次他就想问，但当时时间太紧了。这个时候恰好店内来了其他客人，周围有点吵，游明宇朝秋克靠近了一些，问：“我能看一下你戴了什么东西吗。”游明宇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这里。”
秋克嘴角还沾着奶油：“不能给你看。”
“Omega爸爸说，不能给任何人看。”秋克继续说。
游明宇单手托腮，“那你不应该戴在身上，应该放在家里——”
听见他这么说，秋克似乎有点不高兴了，其实他也不喜欢戴这个东西，午间睡觉的时候，他喜欢趴着睡，这个东西很硌人，但Omega爸爸坚持让他戴，他就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