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靶(小崇山)

“我不。”易绍南坚定地拒绝了，眼眶微红。
黄义森说：“我就说吧，这件事很难搞的，他父亲——是我们旁系基地的狙击手，在他7岁那年去世，母亲也因此抱病而终，他才流落至孤儿院，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光线偏移，从教室上方的玻璃窗照过来，落在刘司铭肩膀上，熠熠生辉，他侧过脸沉思的样子，像极了易绍南关于父亲的模糊印象。
“要当狙击手？”刘司铭问他。
易绍南梗着脖子，虽然没有说话，已然表达了立场。
刘司铭指着自己的肩胛骨处，“我这里中过一枪，背上有三颗钉子，腿上也有一颗。”
易绍南说：“我不怕。”
“但你是Omega。”
易绍南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听起来很清晰，“Omega怎么了，Omega有罪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司铭言语间带了歉意，仿佛很理解他，“门外那个是你什么人。”
“我弟弟。”
“亲弟弟吗。”
易绍南答：“不是，但跟亲弟弟一样。”
那就是感情很好，两个人年纪小小，相依为命，刘司铭不像苛责他，继续问：“那他知道吗？”刘上校侧过脸，注意到窗口趴着一个年轻的Alpha，有着一双浓眉，也许是早年的颠沛生活让他眉宇间带了点莽气，但五官周正，综合训练成绩排名第十，这孩子若往正道上引，必成器。
游明宇注意到考官在看他，但考官似乎在盘问易绍南，他就瞪着考官，也不肯走开。
“他知道你是Omega吗？”刘上校收回视线。
易绍南吞咽了一下，“他不知道，实际上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好。”刘上校语气利落。
接着，他走到考官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易绍南面前，语气郑重，“这是一份保密协议，你看完再给我答复。”
游明宇不明白易绍南怎么还要现场笔试。
“既然你不愿意做技术岗的Omega，要以Alpha的身份成为狙击手，可以，但你必须遵从上面的协定——”易绍南一边听，一边仔细翻看协议，上面对训练量、成绩、身份保密，都有严格而明确的要求，刘上校手指交叉，仿佛在谈判，“我们也需要这样的人才，一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空气里静悄悄的，窗外枝叶繁茂，起风时枝叶摇曳，室内的光斑随之晃动，像极了暗流涌动。
直到易绍南笔触坚定地在‘乙方’处签写完自己的名字，他才觉得悬着的心落回原处。
良久，门打开了：“下一个！”
游明宇立刻飞奔过去，摇晃着易绍南的手臂：“怎么样，有希望吗？！”
易绍南看起来像是被吸干了力量，鬓角湿漉漉的，脸色苍白，游明宇的神色随即暗下来，愤愤不平道：“考不上拉倒，这破地方咱不待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门外的教官往里面传话：“187号弃考了。”好像是排在易绍南后面的那个人。
考生没来的空档，黄义森和刘司铭在考场低声讲话：“司铭，还是你缺德，让我当坏人。”
刘司铭笑了笑，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易绍南，两个少年人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喂，老实说——”黄义森拍了拍刘司铭的手臂，“你看上哪个了？虽然Omega真的不错，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很快，游明宇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垮着个脸对着刘司铭，仿佛在说就是你害我哥不能留在基地。
刘司铭懒懒地收回视线，语气淡然：“旁边那个，因为他说，易绍南要是选不上，他也不干了。”
直到新的考生进来，黄义森才清了清嗓子，说准备开始面试了。
考场关门的瞬间，刘司铭注意到门口的易绍南和游明宇走了，但两个人的步伐明显比刚才要愉悦。

录用通知是隔天早上发布的。
终面的200人中，只有50个人被录取，易绍南和游明宇的名字赫然在其中。只不过游明宇的综合排名更高，他跟易绍南之间隔了两个人。
宿管根据综合排名分寝室，游明宇看了一下，他是奇数号，数到易绍南时，刚好又是偶数，“我们在一个寝室欸。”两个人挨得很近，游明宇心情十分愉悦，但易绍南看上去并不开心，他问：“怎么了。”易绍南的视线停在录用函上，“麦元朗是谁？”
游明宇‘噢’了一声，“小组比赛时，他跟我一个组，因为表现优异，破格录取了。”
“怎么没看见他。”易绍南环视四周，他不希望任何人察觉他的真实性别，所以室友是谁至关重要。游明宇说：“他回去收麦子了。”
“啊？”易绍南第一次这么诧异。
游明宇翻了个白眼，“‘啊’什么‘啊’，他家里有田，农忙时家里人忙不过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易绍南问。
这话一问，游明宇就起了疑心，“怎么，你暗恋他？”
易绍南掐他，他又开始嗷嗷叫，最后两个人忍不住一同笑起来，终面时的阴翳心情顿时一扫而空。一路上，易绍南还问另一个室友田斌是谁，游明宇说田斌录取于另一个地区，下周才报道。
也就是说今天宿舍只有他和游明宇，没有陌生人。挺好，易绍南心想。
两个人按照新生指引单往前走，X基地真的非常大，说是一个体系也不为过，里面有教学楼，还有丰富的训练场。四个食堂分布在不同区域，就是为了方便Alpha们就餐，旁边也有便利店。另外几栋大楼看上去很新，益思楼就在其中，好像是专收Omega学员，做些跟技术相关的工作。
现在任何跟有关Omega的事，都让易绍南不自觉更在意，以至于他们路过益思楼，易绍南注意到楼底下竖着一张告示牌：Alpha禁止入内。那他究竟能不能进去，易绍南好奇。
行政楼在益思楼旁边，游明宇在一楼排队，领完证件和项链，还问易绍南的项链上面是什么数字。“还有数字吗。”易绍南回过神来。
“有，”游明宇摊开掌心，“我是0739。”
易绍南看了一下自己的，“0736。”
午后光线十足，树梢晒得发干，偶有热风吹过，会让人觉得皮肤又干又痒。
基地靠近西部，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当地人皮肤是小麦色。游明宇很好奇，为什么易绍南怎么晒都晒不黑，天气越热，他流得汗越多，反而越白。
就在他们往宿舍方向走时，有人喊住了易绍南。
易绍南回头，是小陈教官，对方示意他过来一趟，游明宇偏头看一眼，问：“谁？”
“我很快就回来，你先去——”说着，易绍南将钥匙塞到游明宇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易绍南见到小陈教官，都会不自觉心虚。
好在小陈教官神色如常，带他去了医务室，在一间僻静的休息室跟他交代抑制剂事宜。
原来是这件事，易绍南松了一口气，听见小陈教官继续说：“这种抑制剂比普通的剂量要大，但控制效果很好，除非你忘记打针、”说到这里，易绍南忽然抬头，“还要打针。”
他不想打针。
小陈教官笑了笑，似乎在示意他放松，“有两种抑制剂，平时只用睡前贴抑制剂贴就行了，当然，也不排除某些意外因素影响，如果抑制剂贴不管用了，那就得打针。”
易绍南安静地听着，说‘好’。
“每个月四只，针管和贴纸的各两只，如果当月用不完，剩余的抑制剂请务必销毁。”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易绍南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小陈教官看着他，目光郑重，“毕竟如果在基地都能暴露身份，说明你不是一个合格的Alpha，将来也无法执行任务，你会直接面临开除，终身不得录用——”
心头仿佛迎来一道重击，易绍南不敢想象离开基地的生活。
良久，易绍南接过抑制剂，放在双肩包的内衬口袋里。
临走前，小陈教官还好心提醒他：“如果当月抑制剂不够，或者因出勤特殊任务，可以随时向军医请求帮助，他们签署了保密协议，当然，你最好不要轻易麻烦他们，越少人知道越好。”
“好的。”易绍南应声。
如果不是上一次障碍赛他感到不适，他大概要过很久才知道他需要用抑制剂。回宿舍前，易绍南去了趟洗手间，仔细对比两种抑制剂，贴纸式的抑制剂有艾草气息，不过味道很淡，不靠近闻几乎察觉不出来。另一种抑制剂针管很细，像小时候皮试的针头，往哪打呢……
翻转包装盒，后面赫然印刷着使用方法，简化图上画着一个脖颈，标红的地方是腺体，针要斜着打在脖颈，但不能打到腺体上，否则会带来不可逆的伤害。
这个时间点，刚进基地的Alpha们正在宿舍休息，要么就是打扑克，公共洗手间人很少，四周甚至能听到清晰的水滴声，‘滴、哒’，‘滴、滴、哒’，一下又一下，轻声回荡。
直到有人敲门，是一个熟悉的嗓音：“喂，易绍南——”
易绍南收好抑制剂，缓慢打开门，撞见游明宇清澈的眼睛，“大华说看见你去洗手间了，我就找到这里来。”游明宇挠了挠后脑勺，“你、没事吧。”
“没事。”易绍南说。
两个人站到洗手池前，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从身形上看，两个人相差无几，16岁的他们身高都接近一米八，只不过游明宇看起来更结实一些，只是青涩的侧脸暴露了他们的年纪。
“那个教官找你干什么？”游明宇问。
易绍南编了个理由，“说后面寝室可能会调整，让留意一下室友的消息。”
“噢。”游明宇好像相信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要调整宿舍？”
易绍南点头。
两个人往外走，游明宇暗忖，“那我们要分开住？”说着，他侧过脸看易绍南，“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说‘我不想和你分开’这句话时，易绍南莫名心头一颤，很微妙的感觉，是以前认为自己是Alpha时从未有过的体验。但想到游明宇是弟弟，向来依赖他，易绍南就没有多想。
傍晚，易绍南洗漱完毕，给自己贴上了抑制剂贴。
这间宿舍是四人寝，上下铺，书桌靠窗，近门的地方是衣柜，每个人一个竖柜。易绍南在下铺，游明宇躺在上铺研究新生手册：“新生学员要接受为期两年的文化课培训，并学习相关实训，每个季度考核三次，若三次得C，或两次B一次C，将面临转岗……”
念到这里，游明宇忍不住吐槽：“我靠，还要考核——”他最讨厌考试了，要不是有易绍南在，无声地监督着他好好学习，他才不来基地这种鬼地方。
纪律规则那些自不必多说，永远忠于基地，不许抽烟喝酒打扑克，更不许私下藏手机，每周定期上交手机，周末才允许用私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游明宇没什么亲人了，有关这一点，他倒是不在意。
继续翻，后面讲到晋升标准，游明宇顿时来了精神：“晋升者需满足五年服务期，且近三年连续拿A，或近一年有显著军功。”他顿了顿，“这也太难了吧。”
五年，五年是什么概念，他都21了。
也许是太年轻，总觉得生命如此漫长。
游明宇想的是谁21了还在基地当苦行僧，毕竟有关基地的狙击手规定里，有句禁令：禁止Alpha在学业期恋爱。学业期其实很长，不单是两年的文化课加实训，后面肯定有许多训练任务，这些都属于学业范畴，这条规定显然是将狙击手Alpha用到极致，不允许有任何分心，所以Omega是大忌。
“你要不要看看？”游明宇单手扒在护栏上，俯身看向易绍南。
易绍南将新生手册盖在脸上，双手枕在颈后，姿势看起来很放松，像是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游明宇挥了挥手，易绍南没有反应。
十点整，宿舍强制熄灯，游明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基地是个大坑，真不明白易绍南为什么非要带他来报名。要不趁着还没开始集训，早点溜溜球，反正怎么样都是过，到了十八岁，他就可以打工，能挣钱就行，自由自在的，多好。
黑暗中，游明宇问：“易绍南，你睡着了吗……”
易绍南睁开眼，静静地听着游明宇胡侃。
“这50个里面，说不定还要淘汰人，晋升，要服务五年，”游明宇冷哼一声，“就知道画饼，爷吃的空饼太多了。”他继续说，“打工是发不了财，但基地——基地是什么地方，简直是卖身契。”
也不知谁惹了游明宇，他越说越来劲，一车轱辘话说得易绍南脑仁疼。
接着，游明宇提议：“要不趁着天黑，咱翻墙走吧——”
没等游明宇说出逃跑路线图，‘轰’得一声巨响，床板震了震，要不是他长得结实，险些要被床板颠下去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我靠，易绍南你没睡着啊？”

清晨，易绍南听见口哨声，好像要集合了。
游明宇昨晚胡思乱想到深夜，早上根本起不来，教官要求大家六点整在楼下集合，易绍南收拾好自己，又去催促游明宇。
“等一会儿……”游明宇睡得正迷糊。
易绍南又推了推他，游明宇纹丝不动，他用力掐了一下。果然，游明宇开始鬼嚎：“你轻点儿！”说着，他烦躁地睁开眼，一撞见易绍南气全消了——易绍南身穿迷彩训练服，头戴同色系训练帽，脸庞白净而英俊，领口的纽扣扣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毛病。
“你最好在五分钟之内洗漱完毕。”易绍南站到窗边，一边看表，一边观察楼下的集合人数。
“我靠，你不早说——”
游明宇这才意识到真的要迟到了，听说迟到要跑罚跑十公里。
好在两个人赶在最后三秒到达队伍，教官脸上虽然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
这个方阵大概有三十多人，旁边训练场好像也有新生，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兵种。教官在前面做自我介绍，又说到他们接下来要接受为期半年的基础体能训练，分别安排在周一、周三、周五，周二和周四上文化课，周末休息，允许外出或探亲，但必须在周日晚上十点钟之前回来。
“听清楚了没有！”教官宏亮的声音响在半空。
Alpha们的声音整齐而急促：“听清楚了！”
飞鸟在云杉树上短暂逗留，随着这阵呐喊，迅速飞扑而去，留下细碎的鸣叫声。空气里氤氲着水汽和松木香，太阳未升起之前，整个训练场陷入一片寂静的冷绿，显得棕红色跑道格外耀眼。
因身高相近，易绍南和游明宇站的位置也比较靠近，只不过易绍南在游明宇前面一排。跑操的时候，队伍按竖形依次出列，慢慢的，游明宇就离易绍南比较远了。
易绍南今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昨晚的抑制剂贴。
贴纸纹丝不动地黏在皮肤上，没有脱落，等易绍南把它撕下来时，发现艾草香气已经消失了，而自己身上那道闻起来陌生的Omega气息，好像也消失全无，并且他没有感觉任何不适。
原来这种抑制剂真的很好用。好用到他几乎可以把自己当做Alpha，因为他的体力和耐力实在太好，别的Alpha要么开始腿软，要么就是气喘吁吁，易绍南感觉完全能承受得住。
教官在掐秒表，似乎在记录每个人的成绩，中途放弃的，他会在备注栏打个‘×’。
游明宇不觉得累，但他觉得非常无聊，特别不得劲，像飞鸟困在牢笼，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抗拒这种无聊的训练。但他一抬头，就看见易绍南跑在他前面，背影英姿飒爽，背脊挺直，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他：明宇，你要加油噢！
虽然他哥肯定不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最多一句：游明宇，我警告你赶紧跟上来。
他就是觉得心里很踏实，没有那么迷茫和烦躁。
一圈又一圈下来，最后只剩三五个人在坚持，风吹过游明宇的鬓角，太阳照耀他的眼睛，让他快要睁不开，直到易绍南伸出手臂，拦住他：“到终点了，明宇。”
教官站在不远处，那张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很快又变得沉静。
中途休息五分钟，Alpha们躺在草坪上，身体张成‘大’字型，接受太阳的烘烤。游明宇喘着粗气，感受心脏在胸腔猛烈跳动，易绍南好像也有点累，只不过他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
光线落在易绍南的鬓角，游明宇离他很近，看见他白皙的侧脸划过一道水痕，很轻的喘息声近在耳畔，易绍南的喉结动了动，太阳恰好停在喉结曲线的尖尖上，游明宇慌乱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