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久定律(緒慈)

卫恒痛心地说：“我也意外！好热心的教授啊，你确定不用手术？”
褚一平说：“排期住院、开刀、等出院……一堆学生的报告要看要改，我没那个时间！”
卫恒拍了褚一平的手一下，痛心地说：“我多希望你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跟你爸你妈一样，儿子生出来随便扔以为他会随便长大该有多好。偏偏你跟舅舅一样，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
褚一平痛得倒抽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不要靠近我。”
卫恒怒道：“小没良心的！”
褚一平无奈：“你打到我了。”褚一平想了想，补充说：“肩部固定器。”
卫恒瞪了褚一平一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救人！”他哼了一声，粗暴地把卫恒的公事包拿过来，将药袋塞进去，揹好以后左右看了看，想了一下，跑走了。
褚一平疑惑地看着他舅舅的背影，在看见卫恒开心地推着一辆桃红色的轮椅过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边推轮椅边跑还边大声喊着：“外甥外甥，医院的轮椅可以免费借回家玩三个月，我刚刚去社工处申请了。”
那声音欢快而且响亮，回荡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令褚一平瞬间成为所有病人与志工的焦点。
褚一平终于忍不住迈开腿，转身向医院大门口方向，直直走出去，远离卫恒。

“我是手受伤，不是脚受伤。”褚一平说。
卫恒跟着褚一平回到家门口，在家门口褚一平就想要把公事包拿过来，可卫恒还在赌气，腰扭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没让褚一平碰到公事包，接着掏出钥匙替褚一平把门打开，把褚一平推了进去。
天黑了，大厦走廊有灯，显得屋里更暗。
卫恒跟着褚一平进门，看褚一平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玄关的灯打开，接着一路开进客厅里。
转开电视，让安静的空间有了声音，开冷气，开风扇，卫恒怀疑屋里所有的电器开关都被打开了，褚一平才出来。
卫恒不熟悉地低头从鞋柜里找出褚一平收进去的拖鞋，喃喃念道：“又不是样品屋，连拖鞋也藏得这么隐密是怎样？”
卫恒追着褚一平，帮他把鞋换好，然后才拿出自己的拖鞋穿上。“你一个人倒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家里就不像有活人的样子。要不请个看护来照顾你……”
“不用！”褚一平直接回绝，整个人往沙发坐下，看着熟悉的新闻台。
卫恒气得把公事包摔沙发上：“你可以单手吃喝拉撒睡？要没顾好又伤到，以后习惯性脱臼怎么办？老了五十肩有你好受！还是……你想让舅来顾你？”
卫恒露出大大的笑容：“唉，想舅就说，舅最近也没什么事……”
“不想。”褚一平老实说，“我一个人习惯了。”
卫恒生气地说：“怎么可以习惯这种事！一个人、一个人，人是群居动物，教你历史的老师有告诉你一个人怎么变成历史吗？全世界人口八十亿，八十亿人才能写成历史，一个人写不起来！”
褚一平说：“历史广泛来说，指的是整个人类社会过去的事件和行动，以及对这些事件的记录、诠释与研究。这和我是不是一个人没有关系。”
卫恒简直要气死：“你这孩子真的很讨厌，到底是怎么学历史的？学成这样，能有人喜欢你吗？”
褚一平说：“没人让你们喜欢。”
卫恒愣了一下，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褚一平淡下来的语气和垂下来的眼皮让卫恒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
卫恒嘀咕说道：“唉……舅不是那个意思……你爸你妈只是比较喜欢研究历史而已，没有不喜欢你！而且，全世界你舅最爱你了！”
卫恒小声地询问：“最近有和他们联络吗？”
褚一平的爸妈现在好像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埃及，这两人都是历史方面首屈一指的学者，也是褚一平的启蒙老师。只是专注起自己的研究项目来不但连有老公有老婆都不记得，也不记得自己有儿子。
褚一平没有回话，单手扯着领带，还逞强着自己脱外套。
卫恒连忙走到褚一平面前，笑容讨好地想替褚一平把外套跟领带拿掉，只是鲜少做这种事，动作有些笨拙，不小心又扯到了褚一平的伤口。
继续想解褚一平的钮扣时，褚一平重重地拍了他的手背一下，一个想解，一个不让解，最后两个人都来了脾气，僵持拉扯了许久，直至褚一平发现自己独臂的确战胜不了这个舅舅，干脆直接往后倒，靠在沙发上，任这个恶霸为所欲为。
卫恒心疼地说：“要不我给你请个看护吧？”
卫恒又不小心扯到褚一平的伤口，褚一平又哼了一声。
卫恒看着这脆弱的外甥呦，心真是疼揪了！
厨房里传来烟雾气，肉燥泡面的香味淡淡地弥漫在空中，将这个自己一个人住，略显得有点大的大厦套房点缀出些许人气。
瓦斯炉上泡面滚着，打了颗蛋进去，立刻关火，把蛋控制在外熟内生的范围，切了点葱花洒进去，加上一点点的沙茶酱，传承了一甲子的台湾道地口味肉燥面出炉！
卫恒像捧着大餐般小心翼翼地把面放到餐桌上，骄傲地对外甥擡了擡下巴。
褚一平换上了睡衣，额头前的头发垂落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因为止痛药的关系放松了一些，人有些晕呼呼的，已经不是在外面时，时时刻刻绷着张脸的褚教授。
“快吃，舅舅的爱心！”卫恒自豪地说道，“论煮泡面，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我！”
褚一平接过卫恒递过来的叉子，略微笨拙地捞着面条。“我从幼稚园起就自己烧水泡面，你的爱心，有点随便！”
卫恒不高兴了：“错。第一：泡面是用煮的，不是用泡的！第二：你的冰箱是空的，我能煮得这么香，已经是超水准发挥了！我说……你的冰箱那么贫瘠，当老师是钱很少吗？你在天上的外公外婆要是看到你的冰箱会哭的！”
褚一平一口把面吃下去，没想到实在太烫，又吐了出来。
卫恒看见褚一平的模样，笑了起来：“哈哈哈，我外甥今天是呆的！真的好可爱！”
“……”褚一平不想回话。
卫恒伸出手，趁着褚一平无法反击，弄乱了他的头发。
卫恒看着褚一平，乱撸他外甥的手突然停住，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说道：“啊！体验名额可以留给你！”
褚一平抬头瞟卫恒一眼，眼神疑惑。
坐在褚一平对面的卫恒探出身子，慢慢靠近褚一平。
褚一平随着卫恒的接近，也慢慢地往后靠，远离他舅舅。
“至于吗你！”卫恒被气笑了。
“你上次这么做的时候，把你的手指戳到我鼻孔里。”褚一平说。
“都是你七岁还是八岁时候的事情了，居然还记得！”卫恒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舅爱你啊！”
“你表现爱的行为过于奇特。”褚一平说。
“啧！”卫恒说道，“不讲那些了，讲重要的！”
卫恒维持这这奇葩的姿势，把手撑在餐桌上，神秘地对褚一平眨了眨眼，说道：“我们公司研究出的智慧机器人正在秘密测试呦！”
褚一平还在想智慧机器人是什么，卫恒故意把褚一平的泡面碗端起来，吹了吹，喝了一大口汤，美美地说：“啊，我就是个天才，无论煮泡面还是开发新技术，都是首屈一指业内最高！”
褚一平嫌弃地把叉子放进碗里。“人的唾液1CC中含有一亿个细菌，口腔卫生不好的人高达二十亿。”
“真的？”卫恒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褚一平不想吃泡面了。
卫恒的思绪跑得极快：“所以这就是你不喜欢和人交往的关系？”他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要是我女朋友口腔里有二十亿个细菌，我也不会想和她亲亲了，更何况是你呢！”
卫恒接着拍桌，一声震天响，声音坚定地说：“所以如果不是人，没那么多细菌的话，你就不会排斥了对吧！刚好这款AI未来也希望能用在严重情绪障碍的治疗上，就是你了，外甥！舅舅刚好有这个特权，给你排一个AI过来，你顺便当个体验者给个反馈！未来医学界的进步靠你了！”
褚一平微微睁大眼睛：“情绪障碍？我？”
卫恒高难度地挺身向前，隔着餐桌抓住褚一平的手：“对，你！外甥，你就当学习怎么和人类一起生活吧！就算你不喜欢人，要一直单身到死，也要学着老了的时候走不动，得包尿布，和看护你的人类正常和平地相处是吧！”
卫恒认真地说：“刚刚在做MRI检查，注射显影剂时，你跟护理师的距离离得比一条银河系还远，这情绪障碍的表现那么明显，舅舅真担心你以后的老年生活，到时候我比你先走，你可怎么办呦！”
卫恒说完也不等褚一平回答，立刻把手机掏出来，解锁萤幕后，开始点点点、滑滑滑，盘点秘书帮他按排好的时程。
卫恒边滑手机边说：“我明天要出差……直接叫快递过来让你收，你这礼拜不要乱跑，学校我让何丽帮你请假！知不知道……”
褚一平忍不住翻了白眼。
“外甥、一平、平平、小平平，知不知道！”卫恒说。
褚一平勉强地点了头。
看着卫恒稍微勾起了一点点角度的嘴唇，和卫恒打电话联络办公室秘书时的急迫与认真，褚一平舍不得拒绝。
这是卫恒单一份给他的，属于家人的关心。
卫恒迅速联络完毕，开心了，心情正好的他干脆拿起褚一平用过的叉子，把褚一平剩下的泡面吸哩呼噜地一口气全吃完。
褚一平看着他的舅舅：“二十亿个……”
卫恒开心地说：“二十亿个我外甥给我的爱啊～”
好，说不过舅舅，褚教授直接放弃拯救舅舅的念头。

梅雨季的到来，盘旋在天空的云和雨遮住了太阳，让人感觉要发霉。
褚一平住家附近紧邻一个小公园，平时总有些晨跑者或摆摊的欧巴桑，也因梅雨季的到来而全数不见了。
褚一平正在厨房里准备煮咖啡，但因为左手配戴肩部固定器，他只能狼狈以右手固定磨豆机，左手磨豆。
他好不容易单手牛奶盖，此时手机闹钟响起巴赫的G小调赋格BWV578，旋律优美流畅工整对称，褚一平正想关掉，外面突然打了个超大的雷，像要把天空炸开一样大声。
褚一平不小心把牛奶和磨豆机一起打翻，抬头看了窗外昏暗的天空一眼，低声骂了句：“吓死人。”
关掉手机铃声后，他拿着抹布打算收拾残局。
同时，褚一平大厦楼下，一台货车停下，后车箱门打开，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一双穿着球鞋的脚先踏了出来，结果雷一打，那只脚马上又收了回去。
接着等了三秒钟，没听见雷声了，那只脚的主人才发出“嘿呦”一声，再一声“加油”，紧张地跳下货车，朝着指定地点快速冲进去。
褚一平家的电铃响起，正要清理厨房的他疑惑地擡起头。
他家从来没有访客，这时候是谁会来按铃？
门铃声规律地响起，第一声之后，间隔三秒再一声、第三声时外头传来声音。
“您好，这里是恒极智能开发，请问褚先生在家吗？您有一件快递。”
褚一平从眼前满地的咖啡渣与牛奶脏污中抬头看向门口，短暂闭上双眼再睁开，仿佛这样能缓解眼前令人头疼的场景。
第四声门铃持续响起，褚一平丢下抹布起身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令褚一平意外的竟是一个穿着立领银白上衣，同色双边线条纹路长裤，面容干净清爽，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年的手指停在电铃上，正打算按第五次，看到褚一平后，缩回手指的同时，露出阳光般散烂耀眼的笑容，整个人简直是闪闪发亮的发光体。眼睛圆圆的，脸颊膨膨的，让人只看一眼，就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来。
“您好，我是……”
少年还没介绍完，天空突然间又打了第二个大雷下来。
“妈呀！”少年被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冲进褚一平的怀里，猛地抖了好大一下。
“……怕雷的快递先生……”褚一平不太习惯和人这么接近，但少年一头冲过来，吓得浑身打颤，褚一平没看过这么怕打雷的人。而且，少年的身躯软软的，带着一股太阳公公晒过后的味道。
只是对于这个陌生人，褚一平还是没能习惯被抱：“……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
少年竖起耳朵听了一下，没再听见雷声，这才不好意思地退开，一双深黑像小漩涡一样的眼眸专注凝视着褚一平，似乎眼里所有空间都用以容纳褚一平了。
少年说：“不好意思，公司说产品本体必须有弱点设定，比较容易获得客户同理心。所以我……”少年紧张地说，“很怕打雷……”
褚一平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他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见到少年提着一个小行李箱。
少年也借着这样的距离，仔细地看着褚一平的五官，并从头到脚扫过一次，最后停在肩膀的固定器上。
厨房还没整理，想起那些就要生出来的细菌，让褚一平有些焦躁。他看着少年，又往少年身后探了一圈，视线最后放在少年手上的小行李箱上。
“这是快递？”
褚一平出手要接过来，少年却把手一缩，没把行李交出去。
少年说道：“虽然已确认您是褚一平先生，还是允许我再次询问，您是褚一平先生吗？需要本人收货！”
褚一平疑惑挑眉，点头：“已确认？你怎么确认的？我们之前见过面？还是最近快递业者这么贴心，都会给快递人员发放收件人的照片了？这可是触犯个资法的行为！”
“不是的！”少年见褚一平点头，原本的笑容洋溢出更灿烂的笑意，很有礼貌地鞠躬并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恒极智能“恒人系列”代码9号产品，您可以叫我恒9。因为您肢体目前还有障碍，所以公司先行将我开机设定，卫恒先生说您嫌麻烦一定不会介意的。”
“恒极智能恒人系列代码9号？”褚一平想卫恒说他的公司研究出智慧机器人正在秘密测试，要送一台过来让他参与实验。他忍不住把恒9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恒9也正在看他，他那对黑色的眼珠子里，瞳孔突然像摄影机的光圈一样，放大，缩小，调整焦距，对准褚一平。
褚一平吓了一跳：“……你真的是……机器人？”是人瞳孔就不可能随便缩小放大，那只能是死人。
恒9迟疑半晌，用力摇头：“我是由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慧，与Quantum computer微型量子电脑所组成，目前已知的最高阶Quantum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obot量子人工智慧机器人。”
褚一平觉得自己大概止痛药的麻醉效果还没过，见到了个鬼，他拿出电话打给卫恒。
电话接通后，话筒对面传来卫恒的声音：“亲爱的外甥，收到舅舅的爱没？”
褚一平无奈地说：“舅，玩这么大？为了找人顾我，还拿真人当机器人送上门？恒极有演员经纪部了吗？”
电话那头卫恒的声音兴奋得不得了。
“收到货啦？够像人吧！我刚看到时也傻眼，你替我摸摸看看，这系列可是解锁了恒极的人形艺术技能！不但每一款都长得不一样，够帅、够美、够知性，摸起来和跟真人一模一样，还不会老，用久以后矽胶松了都不用拉皮，直接回原厂换张新的就可以……”
褚一平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货物”，挂了舅舅还滔滔不绝的电话，终于忍不住好奇伸手触摸恒9的脸颊。
恒9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微微扬起的嘴角一直维持着相同的角度，没有变过。
褚一平忍不住贴近，发现恒9竟然有呼吸，他忍不住伸手探了探恒9的鼻息，而后把手往下缓缓摸，沿着脖子上的脉动而下，直至贴上恒9的胸口，按在那里，感觉从胸口中传出来的心跳声，“怦通”、“怦通”的，那么真实，那么叫人不敢置信。
褚一平跨出门口移动到恒9背面，继续仔细观察恒9。
褚一平看见恒9后颈处一个小小突起的图像，低头凑上去，忍不住摸上像是刺青的立体图腾。
恒9瑟缩了一下，马上以手护住刺青图腾。
恒9紧张地说：“那边是开关，请勿随意触碰，会强制关机的。”
“真是开眼界了。”褚一平啧啧称奇，“我一直知道我舅带着恒极往AI的方向跑，但是没想到能跑成这样。”
“AI人工智慧……”褚一平绕回恒9正面，忍不住触摸恒9头发，仔细观察他脸上的细节，很想挑出这是个真人的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