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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瑜飒飒)


隋萌又摇摇头,“我没这样说。今天跟您主动打招呼,并且展开这番谈话,是我经过反思之后觉得上次的交流指责意味过强,应该弥补一下。抑郁症的成因极其复杂,即使身为冬阳的好朋友,我也不能断言他就是因为暗恋您,因为受了您的忽视和冷待才得的病。这好像是一种道德绑架,好像为了冬阳的健康着想应该左右您的出现或者离开。也许与病因病理都很清楚的器质性疾患一样,他只是某些地方先天性薄弱,只要注意保护加强锻炼,就能起到防病克病的效果。世间万物,存在即合理。细菌是生物病毒也是生物,本身都没有错,强健之道,唯有找到和谐共生的办法。”
林巍心想不愧是心理学博士,这么快就化解掉对自己的愤怒,说话也更从容了些,“您觉得他什么地方比较薄弱?”
“以我这么多年的观察,冬阳他最明显的一点内耗就是过分自省,容易自罪,这就容易引发心理疾患。”隋萌喟叹。
“那我,”林巍谨慎却又直白地问,“不肯从秦冬阳的生活中退场的话,会刺激他的病情吗?”
“刺激是柄双刃剑!”隋萌的回答仍旧客观,“有利有弊,具体怎么消化,还靠冬阳自己。我说得浅显一点儿,您继续恶劣,也许他会真的死心,你表现得很好,幡然悔悟深情款款,他仍可能觉得痴心多年不过如此,还是放下。一切都不好说,心理医生和患者能做的事情就是强大其自身内核,干预自扰,而非外物。外物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冬阳不自己长出防火墙来,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困扰是林先生,三十几岁四十几岁呢?人生漫长,我接触的病例当中,有更年期抑郁症也有老年抑郁症,人体激素的增减能彻底改变吗?还是可以扭转谁的衰老?”
林巍垂下眼睑,无意识地玩着手边的玻璃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隋萌嘴上说着专业的话,心却还是一颗没被学识和成长扼杀掉的少女心,饶有兴味地观赏着林巍睫影浓重的睑缘,顺势看了看卓越的鼻梁和弧线利落的鼻翼,适合而止地想:这人要不是个同性恋,说不定我也会想追着试试。
“冬阳不做您的助理了!”她又问道,“林先生的不肯退场是什么意思呢?”
“我需要想想,”林巍诚恳地答,“需要想好,现在没有具体决定,没法答复您的问题。不管他是我的什么人,既然患有抑郁症,就应该得到良好的照顾,所以得提前问问——我不是心理医生,不能和您一样思考问题,得避免所有不利因素影响到他。”
隋萌将视线从他脸上转到摩挲玻璃杯的手指上去,那几根手指修长有型,动作却显迟疑,泄露着主人内心的矛盾和挣扎。
“嗯!”隋萌点了点头,“您是应该好好想想,又不爱秦冬阳,又如此在乎他的疾病,之前也害怕他留在您身边会招惹上危险,真的只是兄弟感情吗?反正换了我,绝对没办法和一个确认是弟弟的人上床。”
林巍有些尴尬,用另外一只手捂住嘴巴,怕自己会冲口说出什么欲盖弥彰的假话。
“想清楚后该放手放手该抓住抓住,”隋萌继续对他说,“只要别变化不定,那就不算对秦冬阳的恶意刺激。林先生,套句佛家的话,众生平等,您并不用为任何人的遭遇负责。”
林巍感激地看她,“谢谢!”
秦冬阳抱着本书睡着了,他已连续学习了四个小时,心无旁骛,水都没喝一口,累到心力枯竭就直接睡了过去。
这是他的本事。
很多人都能在书桌旁坐四小时,甚至是更多个四小时,全情投入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间可能凑不足十分钟,心神总不沉静。
秦冬阳沉得下去,这是上天对没有给他极致聪慧做出的最大弥补。
同时也是一种消耗。
正常人的身体和精力受不住这样使用,情绪也受不住。
林巍站在小隔间的门口看他,怕多余的动作会把他惊醒,没去抽书,也没意图给他换个地方。
秦冬阳窝在椅里,睡得十分香甜,他的五官放松鼻息平稳,和从前做得筋疲力尽之后睡过去的状态一样。
林巍有点儿怀念也有点儿眷恋地望着他的脸,暗暗地想:真的不理我吗?真的不爱我了?林天野说人生苦短且顾眼前,没有你在,我有点儿慌,能不能先不管爱或不爱,只顾眼前,抓着你不放?
小张经理在楼梯口处探头探脑,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自己应该打扰一下好还是装不知道。
秦大沛没在,管闲事不对,不管也过意不去,难为死了。
这个林律到底怎么回事儿啊?秦冬阳都说不爱他了,还总来呢?当大哥的,纠缠一个有抑郁症的年轻人不大地道吧?不知道我们老板把他弟弟当个宝吗?够朋友吗?
他侧耳听,想听到个异常声响来做自己冲上去的理由,可并没有,三楼静得过分。
林巍只管凝视着睡梦中的秦冬阳,只管默默地想:我若自私,你可能连服务生也没办法顺顺当当地做。秦冬阳,林律看着高大威猛,其实没用。我打不倒林北得,那是我父亲啊!怎么打呢?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倘若秦冬阳没有睡着,或许又是一场不愉快的交流,是攻击是对抗,是两相伤害。
应该冷静一阵。
可他就是忍不住。
比同沈浩澄分手时还沉不住气。
林巍也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呢?
因为秦冬阳生病了?
他不期然地想起秦冬阳十六七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小模样,想起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见到自己总是满面生光的情景。
其实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可惜后来开始怯懦,总怕挨说,怕做不对,把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丢掉了,脸红要与情事有关,说话特别流畅得凭激动。
小瓷娃娃活活生了一层水锈,自己没护好他。
几个月前的林巍绝对不会琢磨这些。
从来不是情感细腻的人,从来不把无关紧要的事当真,能刻在记忆里的好像只有沈浩澄的点点滴滴,别的都没位置。
竟然添上了这个秦冬阳吗?
原来男人女人是同一种生物,顶数生殖道的神经最为发达,不但能通四肢百骸,也通心底。
可是疼惜怜悯算不算爱?牵挂和放不下算不算是思念?
他想拥抱秦冬阳,想看见秦冬阳的笑容,苦无能力满足自己。
秦大沛走进拐末大门,小张经理逮着天兵天将一般扑过去,表情急吼吼地,“老板老板!林律来了!在上面呢!您快点儿!”
“巍子?”秦大沛有点儿纳闷,边走边看使劲儿推自己的小张经理,“他不总来?你至于吗?”
小张经理不吭声,只管推他。
秦大沛上了楼,看见林巍的同时看见了睡着的秦冬阳,啧一下道,“这孩子!”然后才同哥们说话,“不知道你来呢吧?说不一定多长时间没睡觉了,非得累到尽头!”
林巍刚想示意他别说话秦冬阳就醒了,眼睛红得像哭过的,先懵懵地看看四周,没太反应过来地叫人,“哥,林律!”
喊过了他才意识到什么似地坐直了身体,勾头揉脸,不说话了。
“还有这么学习的?”秦大沛忍不住数落弟弟,“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个故事,啥好工作至于让你不要命啊?旁边就是床不知道躺着睡?行了你再歇会儿,我和你林律出去,不打扰你。”说着他就揽过林巍,“咋过来了?”
“无聊。”林巍不能说真话,也不想撒谎,“顺腿闲逛!”
秦大沛把他按到小隔间外面的豆袋沙发里坐着,“我看你就是不乐意回家吧?”
林巍不接这句,手指后伸,“用什么东西隔的?测甲醛了吗?”
“切!”秦大沛失笑,“我那可是亲弟弟!”
“没啥人来。”林巍仍旧点评,“犯不着隔!空气流通得慢人就困。”
“你变爱操心了?”秦大沛说,“他是因为空气吗?”
林巍便忍不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去捧月薪几千块的饭碗,天天都过差不多的日子。”
“小点儿声!”秦大沛如今是护弟狂魔,“谁的日子七十二变?平平淡淡才是真。冬阳不伺候你了,不得劲儿吧?”
林巍垂下眼去,“有点儿。之前我们都要谈分成了!”
“那你把人给我放出去?”秦大沛压低嗓门,三楼不大,怎么压都听得见,他是自欺欺人。
“哥!”秦冬阳幽幽开口,“我自己要走的!”
“啊!啊!”秦大沛扬声答应,“没有说你的意思。这不让你林律赶紧习惯呢吗?”

林巍如未听到,脸上没有太明显的表情。
秦冬阳却从隔间里走出来,绕过几个豆袋沙发,打算下楼。
“干什么去?”秦大沛蹭动沙发,拦在弟弟身前。
“下去帮忙,”秦冬阳说,“活动活动。”
林巍静静凝视着这个除了睁眼的瞬间再也不肯来瞅自己的年轻人。
秦大沛道,“那算什么活动?哥带你出去透透风。”说着他就看向林巍,“走啊巍子?咱们游车河去?江畔若是热闹,过去吃点儿小烧烤呗?省得冬阳在屋里憋傻了。”
林巍没忙答复。
秦冬阳已经说,“我不去。”
“不去什么……”秦大沛刚开口道。
林巍这才插了上去,“我带俩个保镖不太方便,你哥俩去吧!”
秦大沛见他站起身往楼下走,啧了声,起来拖着秦冬阳,也跟着往下走,“老爷子这保镖打算用到哪一年呢?”
林巍没应声,很敏锐地察觉迎过来的小张经理神情诡异,下意识地瞅瞅秦大沛,“好好溜达溜达,这会儿空气挺好。”
秦大沛永远笑嘻嘻地,搂小孩子般搂着秦冬阳,“你不去就没口福喽!我们哥俩找好吃的去。”
林巍瞄见小张经理松了口气似的,心里明白了些,不动声色地出了门。
常在峰的电话适时打来,“老严那边查出来了,杜长江他妈曾经是杨副市长的弟媳妇,结婚没多久丈夫就因公牺牲,跟杨虹还挺像的。杜长江是他妈改嫁后生的,跟杨副市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两人明显关系匪浅。”
林巍浅哼,“没有血缘关系才是最好的掩护。杜长江能拿到到市区内的好地块,顺利无比地批下贷款,却仍无故推迟工期,将本该用于建楼的款项私下借给需要资金周转的其他公司,为了赚取巨额利息差罔顾购房者的利益,甚至还在工程验收上大做文章,背后没有个强有力的保护伞是很难成事的。怪不得他这么维护甄阳,根本就不是什么生意往来朋友情谊,而是怕你们揪出杨兴华来!”
“雪球越滚越大。”常在峰说,“还有你想不到的呢!这个杜长江的表叔就是田龙山,和他爸是亲姑表兄弟。”
林巍蓦然卡住。
官官相护环环相扣。
常在峰没感觉到他的震惊,仍旧说,“林叔到底惹到了谁,还是没有头绪。”
林巍听出他的焦急,身子窝进路虎后座,努力思索对策,“要不然再回头捋捋,把林叔的案宗……嗯,或者把野子他妈当时出意外的事情也重新查一查呢?”
“啊?”常在峰有些吃惊,“野哥妈妈?你什么意思?也蹊跷吗?”
“不知道。”林巍伸手挠挠眉毛,“冷不丁地想起来。当时咱们都太小了,怕不好查。我肯定是想不出办法来,看看常队有没有门道吧!死人又不会说话,别漏过一点儿可能么!”
常在峰沉默一刻才说,“林巍,我发现你比我这个干警察的都缜密。”
“那可能是你人好,”林巍抬眼向车外看,秦大沛已经载着弟弟开向另外一个方向,他的心情有些沉郁,“而我这个人一肚子阴暗东西,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一切。”
常在峰不知怎么接他这句自我评价,微微顿了顿才说,“我还在外地,回去就安排。”
林巍挂了电话,没瞅偷着观察自己的廖杰和李洋鲲,任凭他俩把自己带回林宅,进门看见林北得坐在客厅里面,本想绕过去上楼,脚掌踩到第一级台阶又改变了主意,踅回沙发区去,缓缓坐在林北得的对面。
林北得往他脸上看了一眼。
“谈谈?”林巍开口。
林北得笑了,虽无热度,却真是笑,“难得。”
“咱们父子,”林巍斟酌了一下才又开口,“到底能斗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可笑。”林北得本就坐姿笔挺,闻言更拔一拔上身,“你是我儿子,当爹的干嘛要跟儿子斗?这都是为你好,向乾办事有准,他没发话,小廖和小李就不能撤。你师父会害你吗?”
林巍扭头,望向停在院内的路虎,“师父是个好人,可他行事越来越有您的风格了。”
林北得哼了一下,“别的我没自信,好人二字也当得起。”
“包括打算利用权力对付沈浩澄吗?”林巍犀利地问。
林北得皱起浓眉,“那是为了教育儿子,我总不能把你打死。况且只是说说,并没实施。”
“如果我没让步呢?”林巍逼问,“如果我非要隆重宣布同他的关系,以情侣的身份去见他的父母亲人,并且把他带到您面前来呢?会怎么样?”
林北得眉头不展地看着儿子,“你想说什么?不是分手了吗?现在讨论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奇怪!”林巍身体后靠,脊背贴住沙发垫包,脖颈前弯下颌微抬,即便坐着,也是个嚣张的进攻姿态,“林政委刚硬无俩成就斐然,这辈子唯一的污点就是我这不肖子,样样不成器,还没廉耻地喜欢男人,简直是家门之辱,杀人要不犯法估计早弄死了,怎么老了老了不要原则,为保我的安全含辱忍诟地接秦冬阳回来?风波过去,您又打算怎么对付那小孩儿呢?他就是个没大资历的助理律师,年轻到谈不上职业成就,让他在H市消失吗?”
林北得的眼睛里泄露出一丝悲哀,“林巍,你把我看成魔鬼了?”
林巍盯住林北得那丝难得的情绪,使劲儿琢磨,良久方说,“一个从不正眼看幼子的父亲,一个自孩子蹒跚学步打到他离家求学的爹,一个施暴到有伤痕为证的强权者,一个年华老去仍不肯放弃掌控欲的操纵家,不是魔鬼是什么呢?”
林北得没有暴跳如雷,扶在沙发上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林巍享受林北得那种克制不住虚弱,经年压迫终于得了释放,隐隐升起胜利感来,“‘为我好’三个字真的能冲抵所有罪恶感吗?您儿子我貌似活着,被迫屈从,想找自己,从未找见,想寻温暖,孤家寡人,林政委您满意吗?还非得看着我长命百岁吗?”
林北得的脸色开始变白,他咬住唇角不说话,手臂的抖却更加明显起来。
“如您所愿,”林巍继续说,“我长成了一个无情无义无信无耻的人,为了顾全自己,什么都能舍弃。我曾承诺过沈浩澄携手并肩面对一切质疑,最后却成了屁话,我想把秦冬阳藏在纷扰外面别被影响,也是一场闹剧。林政委,除了按您的心愿,跟您看上的女孩子结婚生子,欺骗好闺女的感情耗费无辜者的青春之外,我就只能当光棍,光着,跪着,任凭您怎么摆布,是不是啊?”
林北得终于开口,“你恨我恨到这个程度了?”
“是!”林巍点头,“我恨不得能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恨不得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你们面前。如果我婆不曾期望过我好好活着,我希望自己撞车,坠崖,腐烂成泥!”
林北得噌地一下立起了身,大步走进卧室,推门推得铿然作响,关门关得地动山摇。
林巍坐在原处听着,直到那些刺耳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偌大的客厅重新恢复宁静,方才耸动肩膀笑了两下,无声,却极嘲讽。
这么多天头一次精力充沛,原来自己需要依靠攻击和暴躁来调动肾上腺素,进而维系看似正常的生命迹象,根本不会好好活着。
也不会爱人。
秦冬阳站得太近了,所以被波及被牵累,遭殃地生了病。
真他妈的没道理。
枯坐良久,林巍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上身伏低双腿蜷曲,整个人窝作一团。
刚刚还在进攻的人也被哀伤给打到了。
这烂透了的人生啊!
肉串烤得滋滋冒油,看着就香。
秦大沛乐滋滋地弓着长身,比比划划地说,“这东西可不能乱吃,耗子肉是不好找,坏肚子特别容易!哥干什么都有地方,放心撸,百分百的好肉。”
秦冬阳有些心不在焉,签子都拿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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