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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瑜飒飒)


林天野知道跟他绕乎这些没有个完,只能放过,“等会儿忙啥?”
“傅队也加班呢!”常在峰答,“我得找他汇报汇报工作,白天互相逮不着影儿。再跟几个加班的同事捋捋这几天的进展。越查越复杂啊,看能不能把蒋振彻底从这些烂事里剥离出去单独移交。人多力量大,完事儿肯定就半夜了,折腾不起,办公室对付了。野哥乖乖地,自己睡,等我忙完了补偿你。”
林天野知道他没时候忙完,心疼,就不计较这人嘴贱,“你注意身体啊!得保证睡眠时长,也吃好的,你野哥有钱。”
“嗯!”这句话像极了肾上腺素,累了一天的常在峰顿时精神了些,“咱有好家属呢,哪能亏待自己?必须保持强健体魄!你也注意安全。”
两个人隔着手机腻歪够了,常在峰把空方便面盒丢进垃圾桶里,找水喝的同时又给林巍打了一个电话。
“怕你开会,不好打扰。”林巍立刻说,“有什么进展?”
“苍志坚和苍志扬的父母都不在了,”常在峰道,“两兄弟也都搬离了钢厂家属区。苍志坚有个遗孀有个女儿,女儿在外地工作,遗孀还在本地,下一步……”
“把她资料给我。”林巍立刻就说,“你们去找肯定打草惊蛇。”
“你能例外?”常在峰道,“都被盯上了。”
“我找人摸她。”林巍则说,“必要时候能秘密见,你做不到。咱们光怕报复吗?有些事情一旦被翻到地下去遮住,不好再掘起来。”
常在峰想了几秒,“行吧!我发给你。不过只能给你三天,没进展我们就得上了。”
林巍二话不说地挂断通话。
窗外又起了风,林家小楼的窗户用材还是老式的,不够严密也不够隔音,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林巍走到窗前点一支烟,眯眼睛想:看来又要下雨了,将是一个潮湿的秋。
秦冬阳起了个大早跑回新阳小区,一来是惦记骤失豆子陪伴的林书记,再者也是为了遇见那些习惯起早遛弯的小区住户。
事情是昨天上午七点多发生的,他想找到几个目击证人。
“林书记倒霉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听秦冬阳说明来意之后长叹了声,“岁数大的人腿脚慢,吃亏。别人都跑了就她和豆子没跑了。我眼看着,是那小子先横,暴力执法。豆子有证呢,咱小区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体检什么时候疫苗,什么时候办证什么时候复审,林书记最认真了!她这人一辈子认真,守规矩……唉,身边也没有个知疼知热的,就这么个豆子,眼看着被摔死……昨天警察来时我也在了,跟着分辨了,他们没搭理……”
秦冬阳心里有了底,忍不住问,“我跟林书记也不太熟,她怎么……没啥直系亲属呢?”
“命苦呗!”老头更叹,“混到我们这个岁数,没个儿女孙辈,还能剩啥亲人?林书记跟她丈夫有过一个孩子,落草就有毛病,身体和智力都很差着,去不少大地方检查过,说是她丈夫有家族病,就没再生。林书记是善良人,自己当干部,从来没嫌弃过做工人的丈夫,就那么过日子。孩子不到三十就没了,也算了他爹妈一桩心病。林书记的丈夫也离开十多年了,剩她自己一个人时带回来的豆子,是真稀罕。我们这些老家伙眼瞅着豆子从欢蹦乱跳到不爱动弹,就一眨眼……明知道它没多少日子可过了,真看着摔死还是难受啊!怎么就不能寿终正寝呢?这得要林书记半条命……唉,是个喘气的老了都难活!”
谁到筋骨不能,走路都得小心谨慎的岁数,遇到不公之事都难免言辞激烈,秦冬阳略微安慰了老头几句才上楼去看林英。
林英已经穿戴整齐,看着又是衣着得体的素雅模样,脸色也还正常,和平时的唯一区别就是双目晦暗眼珠发浑。
秦冬阳担忧地问,“您休息得怎么样?”
林英只睡了一个小时左右,还是乱梦纷扰,但她没说,努力笑笑,“还行。”
秦冬阳不忍心细看她的表情,仍旧问,“吃早饭了吗?”
林英敷衍地答,“老年人吃得少。你怎么这么早?派出所那边有啥说法吗?”
秦冬阳摇摇头,“没那么快。我来做做群众调查。您要没事我再去趟物业,调一下监控记录。”
林英点头,“只要不抓我去坐牢,该承担的责任咱都承担。那孩子确实是受伤了,得给人家治。嗯,我要不要去医院看望看望他?”
秦冬阳感慨于林英的善良,旁观者还在义愤,她也没有走出痛苦,却未仇恨。
保安室有位中年门卫,在得到物业经理的指示之后帮秦冬阳调取头一天的监控视频,同时也感叹说,“林书记这人啊,总是时运不济,当一辈子干部也没发财,孤苦伶仃的还遇上官司了。我和她儿子岁数差不多少,小时候都在厂区乱跑,林书记得上班,常常看不住她儿子,怕我们欺负他,也怕他会影响我们,一年到头地给小孩子们发糖。那年月小孩儿多,家家条件都不好,没零嘴吃,有这便宜几乎盯上了她。后来被我爸使劲儿揍了一顿,说林书记那点儿工资都给我们换糖吃了,自己永远穿工作服,鞋坏了都不舍得买。你说这么好的人怎么总遇到不好的事儿呢?”
秦冬阳听得心情沉重——命运常常乖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是希冀,并非真理。
认认真真地承担过社会责任,为国家建设做出过贡献的人,暮年生活保全不了一只小狗,真的该因一时情急受惩治吗?

丽景华庭是一片半新半旧,穷人买不起,同时又被富人们逐渐抛弃的民居。
林巍将路虎停在稍远些的街道上,透过曜黑色的小区大门眺望里面那栋楼王。
当年高层住宅远没今天这般普及,H市的老百姓们对于电梯大开间的艳羡常常掺杂着可望不可即的无奈和嫉恨。苍志坚只是一名普通的钢厂职工,凭什么住在这里?
他毅然决然地丢掉本职工作去杜长江还不怎么成气候的建筑公司里当小头头,到底是魄力胆识还是另有隐秘?
商海沉浮,小工长这种角色只是比普通民工强一阶的下层建筑,按照目前收集到的资料来看,短短半年时间他就举家搬离了钢厂家属区,住进了这栋当时很惹眼的小区楼王。
成功得快。
背后到底有什么猫腻?
常在峰给了三天时间,并不禁用。
林巍不方便露面,却在律所里坐不住,路虎如今独属于他自己,是个可以思考事情的空间。
林勇的死像是毛衣上的破洞,越拽越大,揪到什么时候才能捋到头呢?这些乱麻一般的线会不会将自己缠住也都顾不上了。
林巍已经身在其中,摘不出去。
将近中午的时候,替他办事的人发了消息过来,“曲孝清,五十岁,无业,闲居在家,生活富足。银行存款七十余万。其女苍雪,二十五岁,人在B市,尚未结婚,名下有B市五环房产一套,七年前购入,当时市值200万。”
林巍眼皮轻跳,父亡母闲的年轻女孩儿,刚刚成年就有能力购买二百万的房产。
没时间磨蹭,得迅速撕开这层窗户纸。
他回信息,“迅速摸清曲孝清的日常行动轨迹。”
然后又点开自己的电子银行看了看余额,还有三十万。他挺能赚,但不理财,花钱也冲,没有太多积蓄。这点儿数额怕不够用——草料上不去就没马儿给他跑了。
略想了想,林巍只能给秦大沛打电话,“帮我把车卖了吧!”
“啊?”秦大沛挺意外的,“不是给野子开了吗?”
“他还总开?”林巍说,“小富豪了,没车自己买么!”
秦大沛仍旧奇怪,“你爹要把路虎也收回去怎么办?腿儿着?”
“再买。”林巍只想燃眉之急,他不是日进斗金的阶级,替自己办事的人日薪却得上万,兜里没钱心里没底。
“手紧了吧?”秦大沛觉出味儿来,“你干啥花钱?”
“泡妞!”林巍不好好说,“帮忙得了,查户口?”
秦大沛笑了,“行!哥们净当二道贩子,不得给你使唤使唤?等着啊!三五天的事儿。别耽误你的大基业!”
林巍心内稍宁,挂了秦大沛的电话。
随即就接到了繁华派出所的来电,负责林英案的民警通知他说,“那位伤者昨天做手术了,单侧肋骨骨折,两根,加上头部遭受撞击,够得上轻伤。现在不是治安案件了,得履行取保候审的程序。我们刚才联系嫌疑人没联系上,马上就去面访,并且提起社区监督,需要林律师到场。”
代理委托书上,林巍的签名写在秦冬阳之前,民警打电话过来很正常。
林巍的第一反应就是找秦冬阳。
秦冬阳却没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电话仍是嘟嘟嘟地接不通状态。
林巍使劲儿拍了一把方向盘,很无奈地启车调头,往新阳小区去。
秦冬阳就在林英家里,但他不知道这位阿姨的手机在被派出所代管的一天里被调成了静音状态,也不知道林巍联系不上自己。
两个人坐在林英只有几个平方米的小餐厅里吃着早午饭,随便说了一点儿豆子的过往和女干部年轻时候的事情。
门被敲响,林英起身看看猫眼,而后诧异地拉开,“林律师?您怎么也过来了?”
林巍快速地瞥了一眼屋内,看见手里捏着半个包子的秦冬阳,略觉好气,“怎么都不接电话?”
林英赶紧去看手机。
秦冬阳也摸出来,瞧到并没提示,这才把林巍的号码从拦截箱里提出来,同时问,“怎么了?”
林巍替林英把手机调回振铃状态,简洁地说,“那个人两根肋骨骨折,轻伤。派出所没联系上林阿姨,正过来呢!会提请社区监督。”
秦冬阳看看林英。
林英愕住,“还骨折了?我……用了那么大的劲儿吗?轻伤会怎么样?”
林巍不答,把解释权留给了秦冬阳。
即使签名在先,这也是秦冬阳的案子。
秦冬阳走访了半上午,亲眼看过了视频资料,心里压了好些情绪需要抒发,“没有主观恶意,能怎么样?认罪的话,积极进行民事赔偿,七十周岁以上的老人可以申请缓刑。”
林英松了口气,在她的认知里,活到这个岁数还要坐牢是太重大的污点。
秦冬阳话音一转,“不过咱们只认民事赔偿,不认刑罚,这案子,我要打无罪。”
林巍立刻看看秦冬阳,忍住话,不出声。
七十多岁的老年人,无儿无女,缓刑和无罪对于实际生活的影响没有太大区别,后者却比前者难度大,非得坚持不过置一口气。
但他没有表示反对。
秦冬阳不是他的助理了,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若非这个案子,他们没有重新合作的契机,林巍不想把事情弄僵。
大律师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转变,此前,至少一个月前他绝不会如此考虑问题,肯定会觉得秦冬阳有毛病,舍易就难缺心眼儿。
派出所民警到得挺快,十分钟后就上了门,很认真地跟林英交代了刑事案件取保候审中的具体要求和规定,然后一起去了新阳小区的社区管理处,正赶上人家午休,硬等到一点半才办完事,又到派出所签了些材料,再返回来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林巍和秦冬阳一起把林英送进家门,下楼梯的时候问了一句,“你都掌握了什么东西?”
步梯楼不用等电梯,秦冬阳觉得并肩走别扭,率先领路,“调了监控视频,也见了两位目击证人,林书记没撒谎。”
“所以就打无罪?”林巍问道,“过失伤人也有刑事责任。”
“她不是过失伤人,”秦冬阳说,“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林巍明明已经看过了监控视频,仍似没想到般,“为一只狗?”
秦冬阳从下面的台阶上回过头来,眼神坚定,“是,为一只狗。”
林巍居高临下地望着至少离着一米的人,觉得秦冬阳越发清瘦了些,同时很吃惊地发现原来清瘦也是一种性感,会令人在如此不合时宜的环境下联想起他不堪一击时的脆弱模样。
女子的脆弱惹人怜惜,男人的,会激发征服欲。
林巍觉得小腹有点儿紧涨,自鄙地想:这就憋着了吗?
他怕露馅,赶紧说道,“你也不拿工资,我没权利要求你去律所上班。可这案子是咱俩联名办的,就得一起讨论,形成书面上的东西,按步骤来。”
秦冬阳先垂下眼,而后才转回身,轻声答应,“知道。等我整理整理……”
“冬阳,”林巍在他背后说,“单从情感关系上讲,我没权利反对你把我拉黑,可要合作……”
“已经放出来了。”秦冬阳快速地道。
林巍稍顿,而后苦笑,“我能不能为自己争取个缓刑?”
秦冬阳脑形优越的后颅明显一僵。
林巍清楚看见,心里升起些许希望,又轻声说,“我不打无罪,不能缓一缓吗?”
秦冬阳加快脚步往楼下走,觉得短短几层楼梯竟然漫长得走不完。
想告诉林巍他没有罪过,却怕开口容易收口难,秦冬阳只能狠硬了心肠,不断地告诫自己——林律在可怜你,他看你是个抑郁症,同情不过,所以示好让步。这不是爱情。纠缠下去又会重启妄念。先救自己,不管别的。
林巍见秦冬阳几乎在跑,忧其踉跄,却不敢喊,强行克制住心底蹿上来的保护欲,很难受地诘问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把他送到外地去。
年轻人始终一片信赖,相伴三年,不但留了深刻情伤,也没学会逢迎拍马遇事转圜,爱与恨都如此浓烈直接,怎么放心交给别人带啊?
明明白白要个机会的人是他。
头也不回一下的人也是他。
全在表明林巍的失误。
不该让那小孩儿喜欢自己,也不该……践踏那份喜欢。
“冬阳,”总算出了楼道,林巍忍不住唤,“一起吃点儿东西?”
他没吃午饭,可这不是原因,真正的理由是想和秦冬阳多独处一会儿。
“不!”秦冬阳想也不想地说,“我得回去弄资料。林律您忙……”
“冬阳,”林巍长这么大没少品尝过挫败滋味,顶数秦冬阳给他的最近最直白,“我就那么罪大恶极?你把我当病毒了?”
“没有。”秦冬阳的声音急速低哑下去,“就是……保持距离。您就当我没回来,还在外地呢!当我是别人,不是秦冬阳。”
这么地道的傻话,林巍却只能听着,心中抑制不住地悲凉——保持距离。
他想拂袖而去,那是他的习惯,是他刹不住的秉性,但他有点儿不敢,生怕意气用事会引起更难承受的后果,怕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交集被毁坏掉。
秦冬阳如此抗拒,到底没有恶语相向。
始终没有。
和自己以前的行为比起来,不算过分。

秦冬阳没回“拐末”,也没回家,直接跑到隋萌的工作室去。
上午的患者走得稍晚,隋萌刚刚午休,见秦冬阳急赤白脸地闯过来,又惊又忧,“冬阳?”
“太难了!”秦冬阳满脸苦痛地求助说,“姐,太难了。”
“什么?”隋萌耐心地应对着他的没头没脑,那是职业赋予她的过人能力。
“从小到大,”秦冬阳低落且兼颓丧,“多喜欢的东西我也没敢死乞白赖地讨要过,唯一对林律……他现在肯理我,我却不理他,实在太难了……”
隋萌掩住眼睛里的悲悯——悲悯对秦冬阳而言并非好情绪,是医生对患者的居高临下和疾病提醒。
“那就不要强求自己。”她淡淡说。
“不!”秦冬阳摇头,很努力地摇,“他不是爱……姐,同情不是爱。以前我觉得自己可以不贪他的爱,只要能凑在跟前爱他就行了,可我根本做不到。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想要的东西越多,这样下去不行……”
各种各样的龃龉会死而复生,彼此伤害会变成一种恶性循环。
隋萌眼看着他坦诚万分地纠结痛苦,不忍心道,“冬阳,责任感和保护欲也是好感情。”
秦冬阳仍旧摇头,努力地摇,没再说话。
隋萌等着他缓,半天才问,“姐能怎么帮你?”
“骂醒我吧!”秦冬阳深深低着额头,“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撕出来,扯皮拽肉的,也耽误着林律,别再糊涂……姐,我在X市的海滩上想得很清楚,以后要昂首挺胸地活,不当乞丐了。”
“那就不用骂,”隋萌温声道,“你很清醒,只是伤口太新,又那么深,需要时间愈合。”
“林律也需要时间吧?可我总不能逃,”秦冬阳想了一会儿才很挫败地说,“得要父母和哥,得回来……姐,你说我能不能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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