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狗血情节并没发生,房子朝西有段连廊,秦冬阳顺着楼梯间的窗户望出去,望见那间挨着连廊的窗户已经透出了光,这才放下了心,返身走下楼去。
出了小区时间真不早了,秦冬阳觉得有一点儿冷,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不必心疼车费,每到月底发薪,林巍都会单独给他发个红包,说明白了是补贴的车马费。
林律个人补贴的车马费,不就是这种时候用的吗?
秦大沛没送林天野回美发工作室,不顾抗议地载到“拐末”去了。
林天野怪叫连连,“哎哎哎秦大沛,没你这样的哈,自己等媳妇没意思就耽误我挣钱?这才几点?回去能剪俩头……我说你这地方也没几个人啊?”他很迅速地把嗓门给压下来,“到底挣不挣钱?”
“不挣。”秦大沛老老实实地说,“跟你那种刚需地方比不了,弄好了能平账,弄不好就赔本。”
“那你是图啥啊?”林天野先是不解而后不信,“不对,我看你花钱挺顺溜的,指不上‘拐末’都指望啥?炒股票吗?”
“卖孩子买猴,”秦大沛示意吧台给他俩弄饮料,并不打算回答指望什么的问,“玩呗!”
“知道哥们为啥挣钱不?”林天野接了饮料喝一大口,“美发算是刚需没错,咱也不狠加价!地点优越客流够用,‘小野’也不当什么剪头刺客!穷人家长大的孩子,知道小老百姓咋过日子,啥都摊上刺客,还能有钱吃饭?”
“别他妈的给我上课!”秦大沛有点儿没好气了,“我要有你那样客流,房租还不花钱,每杯都打三折,绝对能做行业叛徒。”
林天野不吭声了。
秦大沛掫了饮料也没见他说话,缓了口气,解释地道,“我是顺嘴嘞嘞,没有嫉妒你爹留了商品房给你的意思。”
林天野苦笑一下,“啥商品房?就跟商场签了长租,一砖一瓦都不是我的。租金确实是我爸的身故金,不光这个,买的俩房也都用那笔钱做的首付。你别听我吹牛挣钱,挣是挣了,都没攒下。”
秦大沛这才有点儿朋友样子,“二年了吧?案子有没有信儿?”
林天野摇了摇头。
“别灰心,说不定哪天就有突破。”秦大沛安慰地道。
林天野凄然一笑,“我爸应该都上幼儿园了。”
“啧!”秦大沛蹙起眉道,“怎么着?饮料不过瘾啊?来酒?”
林天野就又乐了,“酒个屁酒。你留着精神好好等着接咱肖检,买卖都不挣钱,媳妇家里又不同意,肖检要真不理你了天就得塌下来。”
秦大沛咧开嘴笑,“真塌下来时她都没不理我……哎这个破单位嘿?都几点了还不放人?逼急眼了老子就让媳妇挂印不干!把谁当机器使?”
出租车里放着《水星记》。
“还有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还有多久才能和你接近……”
秦冬阳默默听着,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歌曲就要浅吟低唱婉转缠绵才能引起共情,换到现实里来,这种欲彰弥盖的自我怜惜最没有用。
不都总说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吗?
想要“接近”也就算了,干嘛非得“走进”啊?人家同不同意?觉不觉得是入侵和打扰?
还“做个梦给你”,怎么确定人家会想要呢?自己的爱就得是珍宝吗?可能只是烦恼!
许是这位乘客的神情泄露了什么东西,出租车司机从车内后视镜里看看秦冬阳,自我安慰地想:众生平等,我得半宿半夜地拉车费讨生活,这位衣冠楚楚精英范十足的小先生瞧着也不怎么快乐。
都是活着罢了。
李擎正是诺正所的带头人,身体非常强壮。这是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资深律师,本名叫做李革正,很有七零后的时代色彩,擎正二字是他攻读法律专业之后自己给自己改的名字,开始只当别名叫着,后来要开诺正所了才特意跑派出所户籍科去改字,费了好大的劲儿。
李律干啥都有韧劲,不怕费事,就连组织业务会议这种事情,只要自己没被哪个案子挂在外地赶不回来,基本都会亲自主持。
“老钱先说。”李擎正等在所的律师到全了就开口道。
钱宽藏到诺正所的时间比林巍早,名气虽然略逊一筹,辈分和年头摆在那儿,李擎正每次都给百分百的尊重。
“全阶段的还是那个防卫过当的案子。”钱宽藏也不是什么张扬性格,简赅地说,“缠人。事发地点的监控设备年久失修,死角也太多,我和小景想了许多方法也没找出有利的视听资料,当事人的口供还是不能得到采信。”
“我看了资料。”李擎正点点头,“受害人的口供也是孤证,拿不出更有力的凭据来夯实自己的指认。这个案子程序上有问题,一场没有监控背书的二人互殴,怎么定的伤害方和防卫方呢?怎么提的公诉上的法庭?你还得在这问题上下功夫。”
钱宽藏微微一笑,“李律又怂恿我跟检法battle!”
“律师这个职业设定就是平衡公权力的!”李擎正淡淡地道,“大学教授早说过了,毕业多长时间也别忘了老师的话。分阶段的有啥问题没有?”
钱宽藏摇摇头,“分阶段的都挑顺溜的接,基本是小景在负责,我就监督监督。”
李擎正又点头,对钱宽藏身边的小景说,“陪报案陪签认罪书这种事看着简单,里面的学问也不少,认真对待!多攒一些分阶段的经验,跟全阶段的不差啥,进步得快。也别只靠自己,多跟老钱交流,前辈指导很重要的。”
小景很认真地答应,同时也很感激地对李擎正笑。
“巍子呢?”李擎正跟林巍师父向乾私交甚好,跟林巍说话总学朋友称呼徒弟的口气。
“猥亵案基本就收尾了!”林巍似乎睡得挺好,情绪和精神都很不错,“平岗区法院在做庭后核实,咋核实也跑不了大圈儿,也就多走两遍程序的事儿。刚接的诱拐女童案挠头,那小子好像有超雄综合征,分不清楚好赖,见谁咬谁,我也不想给他胜诉,糊弄完事替天行道。”
他开会时一贯这个腔调,李擎正早习惯了,在座的几位年轻律师仍旧觉得有趣,轻轻地笑。
李擎正摆出领导态度,瞟瞟几个发笑的人,“你们别学他的狂狷,学学本事。这个猥亵案大家都听熟了,猥亵没跑,能做文章的是算不算‘当众’的认定。巍子弄得挺好,家属也满意,这就是口碑。刑辩律师又不是洗衣机,谁来了都得搓得干干净净?结果能比委托人的预期强就是胜诉。律所和你们个人的口碑太重要了,咱们绑在一起彼此成就。巍子明说合约到期就回去帮朗乾了,诺正以后的江湖地位,还靠各位多使使劲儿!”
“真的?”一位姓冯的律师闻言就道,“我还以为是谣言呢!林律还真要回去啊?”
“得两年呢!”林巍便说,“五六百天以后的事儿呢,李律就提前说,这是给我造影响呢?”
李擎正抿着嘴笑,“能影响啥?你不挂牌就接不着案子挣不着钱了?”
林巍略显无奈地摇摇头,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钱宽藏有意无意地打量打量他,神情平淡地转开了头。
“徐名达集资案开始了吗?”李擎正又问,“虽然是你师父挑头,咱们答应合作,就得认真负责。”
“已经着手弄了!”林巍回答,“昨天去长山区检察院申请证据复核,完了又跟徐厂长家公子唠了一小天,等下会议结束我和小秦就去接触原告。”
“原告可不少啊!”李擎正道,“你这手上俩个半全阶段,半拉的还是个复杂案子,工作量不少,暂时就别再接活了。小秦多辛苦点儿,帮你林律分担分担。”
秦冬阳赶紧就应,“我努力。”
林巍仍旧淡淡地笑,“李律又心疼我,三个两个的不是正常事儿吗?”
钱宽藏的目光又扫过来。
林巍这种吊儿郎当的习气挺吸引人,也挺烦人。
李擎正既不批评也不鼓励,接着询问别的律师工作进度和短期安排去了。
此后几天,秦冬阳像个被人架在城跺上的机关枪,指哪打哪地陪着林巍见了不少集资案的受害人,钉子没少碰,进展却没多少。
这是他认为的。
林巍觉得见着了人就是进展,“咱又不是公检法的,还想震慑住谁?人家敢告就是有底气的,能被律师吓唬住吗?那也不用打官司了,专挑面相凶恶的找,黑势力压迫就完事了。讲什么公理谈什么法律?”
秦冬阳不敢反驳。
他其实没说啥,只是叹了口气,就被林巍给逮住了。
林律训斥助理永远没头没脑骤然发难,基本不用什么事实佐证,只需抓住叹口气这样的引子就能不留情面。
秦冬阳也不敢犟嘴,因为林大律师一定会发挥他的雄辩功夫劈开你的内心揪出你的怯懦一脚踩在地上让你没有翻身之力。
他就有这本事。
秦大沛曾经与有荣焉地说,“巍子刚进大学的时候最能混,不好好上课,白天睡觉,晚上各处瞎蹿哒去,十二点之前从来不回寝室,因为后半夜还叮叮当当地洗漱耽误我睡觉,跟他打了好几回仗,动手动得两下都挂彩了,倒是谁也不往导员那捅,就是死性不改。自打盯上浩子就不一样,那进步的,人家听课他也听课,人家要强他也要强,从大一开始学,一边追人一边补上落的知识,自己这边还能跟住课时,可他奶奶厉害坏了!后来人家进辩论社他也进辩论社,人家做一辩他做四辩,人家冲锋陷阵他当后卫截堵,两大帅哥联袂出场,把自己队的二辩三辩都给晾起来了,敌队更是难撄其锋,我都转系了还忍不住跟人吹嘘那是我同寝呢!”
秦冬阳听得无限崇拜,并没顾得上留心别的。
经过这么多年他才渐渐发现当时的自己除了敬仰向往还有一丢丢的酸涩,嫉妒那个能够改变林巍的沈浩澄。
那是一个可以与林巍比肩而立的优秀人物。
第9章 朋友情谊
因此秦冬阳认识沈浩澄的时间虽然不比认识林巍晚上多久,秦大沛对沈浩澄的友谊也并不薄于林巍,作为秦大沛的弟弟,秦冬阳大学毕业之前遇见沈浩澄的机会几乎和遇见林巍的频率差不多,仍旧没有办法一视同仁地把沈浩澄当成林巍一样的人。
其实相对于林巍的骤热骤冷泾渭分明的待人方式,沈浩澄对秦冬阳一直是非常友善友爱的,林巍形容过的那种“笑眯眯”,秦冬阳确实没有机会感受,但他似乎永远温和谦让,会把他当弟弟照顾,一起吃饭聚会或者爬山出游什么的,总会顺口而又随意地问,“冬阳喜不喜欢?”“冬阳觉得怎么样?”
不管因不因为秦大沛,不管算不算爱屋及乌,这是一份在意,连当哥哥的秦大沛也不认真给的在意,秦冬阳不是不感激沈浩澄,如果没有林巍,他想自己会很喜欢这个人的。
可惜就是有了林巍。
先有了林巍。
秦冬阳只能看着亲亲热热其实心里隔着距离地表里不一。
世事总是顺序不当,他也没有办法改变。
去朗乾所讨论集资案的案情回来,林巍又沉着脸,下电梯上车,下车又上电梯,始终一副风雨欲来,气压低得人心发闷。
秦冬阳逆来顺受地忍耐着,尽量小心翼翼,不去触碰林巍露在外面的引信。
“林律。”小景在走廊里碰见他们,主动打招呼说。
林巍聋了一样,置若罔闻地擦身而过。
都知道他不好打交道,但是这样目中无人也太过分了些,小景被晾得神色非常尴尬。
秦冬阳只好放慢一些脚步,代为解释,“景律师别在意,林律心情不好。他的耳朵有开关的,怒气值一到就自动屏蔽外界信息,不是冲你。”
“我当然知道不是冲我。”小景缓过来些,对秦冬阳笑,“不过你家祖宗心情不好的频率也太高了,今儿又是因为啥啊?”
秦冬阳自然不会回答。
虽然他很清楚因为什么。
跟了林巍这三年,专业技能上能有多少进步他不敢讲,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定长了不少。
昔日爱侣两情缱绻的样子还在旁观者的心里闪烁,当事人却已走到分崩离析,不亲密了还得经常见面,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林巍自然是控制的,可他眼神突变的瞬间,秦冬阳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
第一时间感觉到。
只顺着林巍的目光看了一眼秦冬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池跃穿了沈浩澄的衬衣。
秦冬阳对那件衬衣有些印象,似乎在哪次友聚的饭桌上,沈律师脱了外套露出来过,可是此时却在池跃身上。
互穿衣服,足以说明二人的关系正在蓬勃发展,进展迅速。
林巍接受不了,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好在他没当场发作,到底还是忍到了离开。
秦冬阳一边害怕一面放松,一面担忧一面窃喜,自己都弄不清楚算是理智还是卑劣,是不是乐得见到沈浩澄逐渐偏离原本航道,与林巍渐行渐远。
林哥深爱过沈律师的,作为深受关照的弟弟,秦冬阳应该替他不甘伤怀。
可是秦冬阳只觉惋惜只生感慨,并不当真难受。
林巍是比他还冷酷理智的人,和沈浩澄已经分开好几个月了,早该想通昨日之日不可留,早点儿挥别过往向新处看……
哪里是新处呢?
嫌疑人的辩护律师不能随便接触受害者极其亲属,范晨案却还有许多地方需要细犁。
林巍不说,秦冬阳也知道看守所里那个诱杀女童的瘟货不会真的放弃辩护,集资案的走访工作暂时不往下走,他们就去滨江分局申请见芯芯的父母,顺带了解了解案件破获过程中的一些具体情况。
“移交检察院啦!”滨江刑警支队二中队长常在峰看见林巍过来,大大咧咧又傲不拉几地说,“你大律师又有权限又有经验,随便调卷宗啊!问我能问出啥来?”
林巍跟他有点儿私交,不甚愉快的私交,毫不在意地说,“怕你们动不动就补充材料,我一个人,跑不过你们好多双腿。”
“咋一个人?”常在峰看看秦冬阳,“林大律师要朋友有朋友要助手有助手,厉害着呢!就别指望我啦,警察不能做公诉人,但比证据链完整之后才代表人民群众指控他的更有正义感,跟林大律师就更不在一个层面上了!混蛋王八蛋!恨不得能一脚踹死,还想让我帮那个畜生的忙?”
“不用帮忙!”林巍给他递一颗烟,“也别激动。都移交了你咋还气这样?会见时那玩意儿说了,有个长得挺高的警察想要揍他,是不是常队?滨江分局数你最高。”
常在峰先笑了下,瞬即变脸骂人,“臭蛆还记得这事儿呢?真想窝出他的肠子屎来!”
林巍轻蹙眉头,“都当队长的人了,咋还这么没分寸呢?整天跟犯罪分子打交道,暴跳得过来吗?”
“整天打交道我就成神仙了?”常在峰不甚乐意地道,“我也没有林律的能耐,那么好修炼呢?你别跑这儿跟我废话,到底来干啥的?这案子还有翻天的余地?你要想翻,我就真能弄到补充材料,咱哥俩赛赛”
“没有赛的意思。就是顺道过来。”林巍非常平静地说,“你不给我指点,我就给你一点儿。范晨诱拐女童肯定没错,学校附近全方位监控覆盖,视听证据充分着呢,猥亵奸污也跑不了,八岁的小姑娘,体内留着他的dna,真应该剐!可是常队,刑事审判不是道德审判,这个你我都懂,检察院提起公诉的罪名是诱拐奸污凌虐致死,这就不够严谨。凌虐致死和失手致死,里面的区别可太大了。”
“你他妈的放什么屁?”常在峰立刻怒了,“谁跟你说失手致死?我们的调查资料这么写的?卷宗里的勘验证据表明了?是那个名叫范晨的蛆自己说的还是你帮着琢磨出来的啊?就说律师没好东西,见缝儿就盯见腥就上。”
他始终在指桑骂槐,用词儿都极难听,秦冬阳不太自然地扭了一下身子。
林巍面色不变,“常队要咬人啊?是不是失手致死你这老刑侦心里没个谱吗?孩子都解剖了,当着明人还说什么暗话?我来你这儿,了解调查是为工作,提醒警示出于朋友情谊。常在峰,嫉恶如仇是好事情,但你不能滥用职权。我知道你对能不能当中队长无所谓,但是漠视证据规则抛弃客观义务,感情用事地对待你的本职工作,没人会当你触犯刑事诉讼法的挡箭牌!哥们是不想看你被人追究责任,不想心怀正义的老警察因为一念之差折戟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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