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之前陆宛原本蹲在床前摸青年腿骨的长势,还伸手捏了捏伤口附近的皮肉,问青年疼不疼。
青年刚要说话,张泠泠便直接闯进来,他的话被人打断,很不悦地眯了眯眼。
“如月好得很,怎么就不好了?”
“不是,”张泠泠摇了摇头,脸颊红扑扑的,头上的发髻也有些乱。她并不理睬青年的嘲讽,言语间很是焦急地说:“陆公子,孟少侠来了,他受了伤,你快去看看。”
听到有人受伤,陆宛立马站起来,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边收拾自己的药箱边问:“孟少侠是谁?”
张泠泠目中有微光闪动,她语气中满是崇拜地说:“孟少侠是折柳山庄的少庄主,年轻有为,为人刚正不阿,奴家听闻坊间流传的不少话本里的侠客原型就是他。”
“哦?怕是不见得,”青年斜倚在床头,泼冷水道:“他若是真像你所说的那么厉害,怎么还会受伤?”
“他……”
张泠泠被青年噎了一下,咬咬牙,有些愤恨道:“一定是那歹人阴险,孟少侠肯定是被暗算了!”
青年冷笑一声,显然不想和她争辩。
他们二人争执间,陆宛已经收拾好药箱,拎在手里:“泠泠姑娘,麻烦带路吧。”
“如月,我腿疼。”青年伸手拍拍自己的腿:“灵鹤宗自己又不是没有大夫,你去管他做什么。”
此话一出,陆宛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攥紧了手中药箱,踟蹰一下,说了实话:“我想去看看那位孟少侠。”
陆宛虽然没看过话本子,但是他从小养在姬慕容身边,听周围的下人说过不少姬慕容年轻时在江湖上的风流韵事,自然是有些憧憬的。
试问,有哪个像他这般年纪的少年,不向往江湖刀光剑影,侠客快意恩仇呢。
陆宛说话如此直白,倒让青年不知道接什么好,旁边的张泠泠还在催促:“哎呀,快些随奴家来吧,陆公子!”
张泠泠口中那位年轻有为的孟少侠,看着不过二十岁左右,以银冠束发,面容清俊,不善言笑,看起来很是不好相处。
陆宛赶来的时候已经有大夫在场,正在帮孟少侠缠纱布,周边围了不少人观看。
听闻陆宛提着药箱进门,一部分人的注意力便转移到陆宛身上。
卓玉也在,他见陆宛来了,连忙过来接过陆宛手中药箱,脸上带了几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笑意:“如月怎么来了?”
张泠泠跟在后面绞了绞手中帕子:“卓少侠,是奴家喊陆公子过来的。”
坐在椅子上的孟少侠抬了抬眼,有些冰寒的目光从陆宛脸上扫过。
“青阳兄,”卓玉连忙给二人引见:“这位是姬慕容前辈的弟子陆宛。”
姬慕容的徒弟么?此前倒是未曾听说过他出谷的传闻。孟青阳闻言挑了挑眉,看向陆宛的目光带了些许打量。
卓玉又转头,冲有些紧张地陆宛说:“如月,这是折柳山庄的少庄主孟青阳,是我多年好友,你不必拘谨。”
陆宛抿唇,对着孟青阳点了点头,他认得帮孟青阳包扎伤口的大夫,主动走上前替他打下手。
孟青阳的伤在肩上,虽说已经洒了止血的药末,但是伤口太过狰狞,还是有不少血渗到了纱布上。
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陆宛得知孟青阳是在上山的途中受得伤。
他赶路时遇到一个行迹可疑的身影,于是上前与之缠斗,没想到那人手段十分阴险歹毒,孟青阳不但没捉到他,反而被他给刺伤了肩膀。
说起这个孟青阳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此人必然与肖宗主的伤脱不了干系,我见他似在山中寻找什么东西,恐怕之后还会对其他人下手。”
陆宛正听得入神,闻言张了张嘴,脸上的神情很是担忧。
孟青阳忽然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姬慕容收的这个徒弟有点儿意思。
传闻蝶谷医仙姬慕容性情古怪,喜怒不言于表,她的这个弟子倒是剔透的很,心里想什么,全都挂在脸上了。
他显然对孟青阳充满了好奇,又有些敬畏,垂着眼睛帮孟青阳剪纱布时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孟少侠,”剪完纱布,陆宛将剪刀放到桌上的托盘里,嘱咐道:“伤口愈合前要避水,这几日不要吃发物,辛辣也不可以沾。”
孟青阳活动一下胳膊,发现并无不便,于是点点头:“好。”
谁知道陆宛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眉头微皱:“孟少侠,肩膀也尽量不要活动太大,免得伤口裂开。”
他说话时微微低头,乌黑的头发从肩侧滑下,孟青阳鼻尖登时全是药香味,不知道是什么草药,闻起来竟让人有些心旷神怡。
替孟青阳包好纱布,陆宛并不急着离开,反而到卓玉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起来十分乖巧。
卓玉给他倒了杯茶,转头继续与孟青阳交谈。
陆宛端起茶杯用盖子拨着浮茶,注意力全都在他们的对话上。
孟青阳身为家中少主,无须为家中琐事操劳,长期混迹于江湖,自然见多识广。
而且他知道卓玉进来因为老宗主的事情已经很久未曾出门,便有意与他多说些进来发生的大事。
其中最首要的当属千机教内乱一事。
如今武林中除了武当少林等八大门派,其他宗门百花齐放,令人向往,但是提起千机教却让人为之色变。
这千机教教众行事歹毒,心狠手辣,他们教主野心极大,妄想着统一武林,不少正道弟子都遭到过他们的屠杀。
就连这次肖老宗主遭人暗算,可能都跟这魔教脱不了干系。
孟青阳说,他来灵鹤宗前去了一趟武当,据暗线回报,千机教内最近很不太平。
他们教主似乎练功走火入魔了,教内分割成两个帮派,打得不可开交。
张泠泠一直在旁边伺候着,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奴家听闻那千机教教主面目十分丑陋,心肠歹毒,残忍弑杀……还喜欢吸取手下的功力练就邪功”
“哦?”卓玉有些惊讶:“这我倒是不曾听过。”
“是真的!”
张泠泠整日与宗内级别较低的弟子厮混在一起,从他们那里听来许多骇人的传闻。
她压低声音,说得头头是道,将一个阴狠毒辣的嗜血魔头描述的绘声绘色。
眼看她越说越离谱,孟青阳皱了皱眉,想要呵斥这女子不要胡说,可他见陆宛握着手中茶杯听的入迷,便放任张泠泠继续胡言。
待她说完关于那魔教教主的传闻,陆宛已然呆了,他如何都想不到,这世间会有如此坏的人。
张泠泠的话,孟青阳和卓玉自然不信,那千机教教主虽心狠手辣,不过也并非张泠泠口中那般嗜血变态。
相反,根据武林盟暗线传递回的消息来看,那新上任的教主,是个赏罚分明、行事果断的人物。
暗线在密函中特意提及,新教主上任,教中许多长老不服,常常与教主发生冲突,这也是为什么教主一出事,教内便发生如此严重的内乱。
不过这些都属于秘闻,他们不准备与陆宛和张泠泠解释。
反正么,在民间传闻中,魔教中人,向来都是人人喊打的歹毒角色。
从孟青阳落脚的地方出来,天色已经大暗,山间夜晚风大,路两旁的树木在黑夜中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陆宛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袍,谢绝了卓玉送他回去的好意,提上药箱慢吞吞地往回走。
回到房间,陆宛点上灯,看见青年侧身躺着,面朝墙壁,一副赌气模样。
听到陆宛回来的动静,他微微动了动,不过没有转身。
走到床边坐下,陆宛伸手推了推青年的肩膀:“起来了,还没吃药吧。”
青年有些冷漠地说:“原来你还知道管我。”
他的声音冷淡,不禁让陆宛想起刚救下青年时他看人的眼神。
冰冷,戒备,随时都想杀人。
陆宛嘴唇动了动,终归是没说什么,只是手上用了点力,将青年的身子扳过来:“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到你的心情。”
青年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更加激起陆宛的愧疚:“不怪你,毕竟我现在不能活动,就是个累赘。”
陆宛脸上果然露出几分不忍的神情。
青年继续说:“你也不需要照顾我的心情,我生气又如何,难过又如何?”
说完以后他看了陆宛一眼。
陆宛听着他这样消沉的话语,眼中的不忍快要化为实质。
他伸手摸了摸青年的伤腿,低声道:“是我太贪玩了,我原本可以早一些回来的。”
可是孟青阳真的很潇洒,陆宛嘴上不说,心中倒是有些暗暗崇拜,所以就呆的久了些。
不过这点崇拜在看到青年消沉的情绪以后全都化作了愧疚,青年偏头咳嗽了两声,陆宛连忙起身去倒水。
他将青年搀扶起来,端着水递到他嘴边:“先喝点水吧。”
青年的喉结上下滚动,分明是渴了,可是他仍旧垂下眼:“不喝。”
陆宛拿着水杯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性格很是乖巧,乖到有些笨拙,从小就不会跟姬慕容撒娇使性子,幸好姬慕容不需要他撒娇,对他很是疼爱。
青年闹脾气不喝水,陆宛觉得是自己把他丢下害他伤心的缘故,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内疚的情绪已经完全被青年把控,从青年说第一句话起就不断地被放大。
第7章 洞察人心
陆宛被隆隆的雷声从酣睡中惊醒,他披着外衫起身,推开窗子发现外面的天暗了。
这才刚过晌午不久,天阴的像要压下来。
不远处的小道上,张泠泠怀里抱着一张卷起来的草席,额边碎发被风全都掀到耳后去。
她一手抱着草席,另一只手掩在嘴边,迎着风喊了陆宛一声:“公子,要下雨了,奴家把你晾在外面的草药都收起来了。”
陆宛睡眼朦胧,两手按在窗沿上,搭在肩上的青色外衫被风吹鼓了半边。
他嗅着窗外潮湿的空气,脑袋里还是混沌的,好半天才想起冲张泠泠一点头:“姑娘辛苦了。”
张泠泠将手里草席裹着的草药都移到屋檐下的架子上,陆宛见状出去帮她。
两人合力将草药整理好,张泠泠从怀中摸出帕子正欲替陆宛擦汗,云层中忽然光亮一闪,又是一道沉闷的炸雷。
这道雷声仿佛是信号,顷刻间风雨大作,狂风咆哮着,树上的落叶翻卷着被风吹落,又被暴雨狠狠砸在地面上。
陆宛连忙带着张泠泠进屋躲雨。
这么大的雨,陆宛想到姬慕容现在不知道在何处,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心中有些挂念,于是站在窗前看着雨幕发呆。
“公子,”张泠泠打着纸伞出去一趟,回来后碰了一碗姜茶过来:“喝杯姜茶祛祛寒。”
陆宛已经在窗边呆立许久,脸上沾了被风吹进来的雨水,张泠泠动作轻柔地把姜茶递到他手里,又拿帕子细心地给他擦干脸上雨水。
陆宛微微低头,眉眼温顺,任由张泠泠替他擦脸。
他仍然穿着午睡时换上的亵衣,肩上搭着青色外衫,捧着还散发着热气的姜茶喝了一口。
“公子……”
张泠泠递了姜茶以后不走,站在窗边与陆宛比肩而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宛喝着姜茶看雨,“泠泠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泠泠咬咬嘴唇,内心做了一番挣扎,终于鼓起勇气问:“公子,你下山时能不能带上奴家一起走?”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张泠泠对陆宛的喜欢只增不减,她家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只是在山下买果子的农户,自知配不上陆宛,但是能一直留在陆宛身边做个体贴他的丫鬟,她也觉得知足了。
陆宛未理解她话中意思,只道她说要下山,是想回家了,于是说:“不必等我,泠泠姑娘若是想家,雨一停我就可以请卓玉大哥差人送你下山。”
女儿家脸皮本就薄,张泠泠说出前面那番话后已经心乱如麻,此时听陆宛这么说,心中认为自己是被拒绝了,当下便用帕子遮了脸伤心的跑走。
留下陆宛站在原地,端着半碗喝剩的姜茶有些茫然。
大概是陆宛昨夜回来太晚,不知怎么就刺激到了青年,他居然开始尝试着自己下床走动。
他腿上的伤处虽然愈合的很好,但毕竟还未好全,走起路来不似寻常人那般利索。
陆宛看他明明疼得皱眉,面上却全是忍耐,心中有所不忍,便走上前去搀扶他。
青年倒也不客气,将身体的大部分都压到陆宛身上,害陆宛打了个趔趄,险些将他一起拽倒。
陆宛闷哼一声,勉强稳住身形,两手都架到青年身上以防他摔倒:“你……看着也不胖,怎么这般重。”
青年不搭话,他一手扶在陆宛腰上,鼻间都是陆宛发上清香,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青年的大手掐在陆宛腰上,只觉得手底腰肢不盈一握,柔中带韧,令人爱不释手。
陆宛原本想扶着青年先去桌边坐下,谁想青年并不动,反而伸手扶在他腰间,将脑袋埋进他发间深深吸了一口,轻声呢喃道:“如月,你身上好香。”
覆在腰间的大手越发用力,陆宛身体僵硬,架在青年身上的双手下意识往前一推——
“嘭”的一声闷响,青年跌倒在地上,还好他反应敏捷,及时将重心稳到手上,两手堪堪撑住地面,否则腿上要遭殃。
陆宛腰上的余温还在,他呼出一口热气,往后退了两步,慌乱地看了青年一年,转身逃回自己房中。
青年嫌张泠泠是女子,伺候他不方便,所以陆宛去找卓玉要了个男杂役来。
这个杂工原本是在厨房做帮工的,与陆宛同岁,肤色黢黑,一张脸精瘦,唯有两只大眼睛格外的明亮。
拜托他去照顾青年,陆宛在桌前坐下,因为冒雨赶过来,脸上还有些潮意。
卓玉给他倒了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陆宛摇摇头,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就在卓玉以为他不会说话时,陆宛突然开口了:“卓玉大哥,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能左右别人心思的功法吗?”
“嗯?”卓玉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思索一番,慢条斯理道:“不曾听说。不过有一些人,最会揣摩人心思,能够抓住别人心中的漏洞,仅凭着几句言语便可达到操纵人心的目的。”
原来是这样……
陆宛垂下眼睛,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终于明白昨夜的古怪之处出在哪里了。
青年正是抓着他心软的这一点不放,将他心里的那点内疚不断地放大,到最后他真的以为昨晚都是自己的错了。
可他回不回去,何时回去,本身就与青年毫无关系。
见陆宛像是有烦心事,卓玉并不指望他能说给自己听,于是很自然的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月,我正好要到青阳兄那里一趟,你要不要与我一同过去,顺便帮他换药。”
“好。”
陆宛的眉头仍是拧着,不过他想孟青阳肩上确实应该换药了,便起身准备和卓玉一道。
孟青阳此次上山来探望肖宗主,特意带了几株老参,卓玉刚进门他就拿出来。
“这是我父亲让我带来的,昨日出了那件事,倒叫我忘记了。”
那几株老参主体约莫半掌,须多且长,一看便很有年岁。
陆宛跟在卓玉身后多看了几眼,心里盘算这几株人参可以拿来炼制什么药丸。
他那天给肖宗主吃了一粒参丸便吊住他这么久的性命,有了这几株人参,肖宗主撑到年后应该不是问题。
不过……也仅仅是年后了。
肖宗主这把年纪,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失去内功的庇护,已是风烛残年,需要依靠药物吊着性命。
卓玉知道此物难得,先是推辞一番,孟青阳让他务必收下。
卓玉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说改日当亲自到折柳山庄感谢孟庄主。
孟青阳出手阔绰,面上的表情却淡淡的,“你我二人素来要好,不必如此客气。”
“那怎么行。”卓玉一脸正色,还要继续说话,被孟青阳抬手制止了。
孟青阳打断了卓玉的话,看向陆宛:“小兄弟,你是来给我换药的。”
陆宛点头,“孟少侠先坐。”
孟青阳喊他小兄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陆宛年纪尚小,不及弱冠之年,头上没有配冠,仅以一根两指宽的青色发带束发。
陆宛的这一头黑发很是漂亮,不仅光滑柔顺,发间还带着淡淡清香,稍微凑近一些就能闻到。
他似乎对孟青阳有些亲近,换完药以后不急着走,反而主动留下来陪孟青阳说话。
他告诉孟青阳,他从小就住在蝶谷,这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头一回在外面住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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