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云沉也自知对不住两人,微微叹气,一挥手洗净二人身上血污:“殿、这位公子伤势太重,即便是不死之身,也要些时日才能醒来。小仙斗胆,请小公子到山神庙先作歇息。”
松晏思忖片刻,这荒山野岭的,他有伤在身,要带沈万霄下山确实太过艰难。他稍抬起头,眼前这山神虽胆小懦弱,但总归是个神仙,看上去也还算老实……
须臾,松晏点头答应。
云沉这才上前同他一道扶起沈万霄,一边走一边还念叨着:“得罪得罪。”
松晏不知他在得罪什么,于是只当他脑子不太好使,没有多问。
三人一路往山下走。穿过一片被火烧的光秃秃的密林,眼前便见一座破败的庙宇,蛛网密结,四处漏风。
……这还不如下山。
似是看穿松晏心中所想,云沉连忙将那扇摇摇欲坠的庙门推开,庙里常年积蓄的灰尘扑了他满头满脸。
他呛咳几声,脸色有些惭愧:“这庙太久无人清扫,积灰太多,让小公子见笑了。”
松晏跟在他身后进庙,沈万霄大半身子压在他身上让他举步维艰,气喘吁吁:“我说你这、咳咳、你这破庙怎么连只鬼影都没有。”
“实不相瞒,”云沉叹气,“小仙前些年随观御殿下共抗魔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这山无人看管,庙也无人照料,香火便渐渐败落了。待小仙归来时山脚百姓早已另奉新神,山神庙久未有人气滋养,一日比一日破败……”
他正说着,一根枯木忽然自房顶落下。
枯木恰恰落在松晏脚前,地上扑起的灰呛得他猛咳不止,正欲说话,身上忽然一轻。
云沉望着突然清醒的人,一时呆愣住:“殿……”
“咳咳咳!”松晏咳出眼泪来,头上两只耳朵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云沉登时瞪大眼,伸手指向松晏:“小、小公子,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狐妖!?”
沈万霄垂眸,两指抵上松晏后背,送了些灵力进去。
松晏这才止住咳,正要回头,却忽然变回狐身。
“你醒了?”他绕在沈万霄脚边,“可还有哪里不适?”
云沉咽咽口水,见沈万霄望着自己,急忙缩回手:“我、我什么都没干!”
闻言,松晏奇怪地看云沉一眼。他魂魄不稳,经常突然变成狐狸,这又不关云沉的事。
他咬着沈万霄衣摆扯了扯:“问你呢,哪里不适?”
沈万霄低头,见他前爪上的伤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便弯腰将他抱起来:“鹿仙云沉,可曾见是何人杀钩星。”
“啊……”云沉老实回答,“回殿下,小仙赶来的晚,不曾瞧见……”
松晏怔然,而后猛地抬头看向沈万霄——他竟是天帝之子观御!
仿佛早知答案,沈万霄垂眸,平静的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对上他震惊的目光时欲言又止。
须臾,松晏忽然从沈万霄怀中挣脱出来跑出山神庙。
云沉愣了一愣,急忙道:“殿下,小公子他——”
话音戛然而止,身边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影?他微微叹气,急忙跟了上去。
松晏身上带着伤,跑起来难免笨拙,但他一刻也不想再与沈万霄多待,师父说他们狐族被贬为妖,便是因为观御。
天帝生九子。观御是嫡子,承帝位,众神皆尊称他一声太子殿下。传说天神观御降世之时,凤凰涅槃,伏羲山崩,沉寂在山中千年之久的上古神剑承妄自甘归顺,认他为主。
承妄剑弑神屠魔,主杀戮,故而众神都说他是天生的武神,事实也确实如此。九天之境,幽冥之野,无论神魔皆败于承妄剑下。但观御此人性情古怪,离经叛道,说一不二,就连天帝都拿他没办法。与其说他是神,倒还不如说是魔来得贴切。
狐族便是因不小心惹恼了他,被他削去神骨,沦为妖籍,在众多妖怪邪魔中十分抬不起头。
师父曾与他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不幸遇上了观御,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可靠近。反正现在沈万霄那家伙一心只想找九尾狐,他牢记师命趁早溜走才万事大吉。
但他不曾想到,沈万霄仗着自己手长脚长,一把抓住了他:“去哪儿?”
松晏挣扎着蹬腿踹他:“你管我去哪儿!放开我!”
沈万霄不放,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闹。
松晏闹了一阵,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便耷拉下耳朵蔫巴巴的任由他拎着,整只狐狸都不好了:“你做什么抓着我,不是要去找九尾狐吗?”
“去哪儿?”沈万霄又问了一遍。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呀,”松晏扑腾两下,未果,是以委屈起来,“就你能找九尾狐,我就不能找我朋友去吗?”
闻言,沈万霄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和你去。”
松晏:?
云沉匆匆忙忙追上两人,刚一靠近,便听到沈万霄淡淡道:“你欠我五万两。”
云沉:!!!
松晏:……
想刀人的心有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他屈腿踹在沈万霄胳膊上,“你把我的金翅鸟羽烧了我都没与你计较,你还非要我还钱!”
沈万霄一顿,沉默下来。
就在松晏以为他要放过自己时,他才缓声说:“金翅鸟羽我会还你,五万两也不可少。”
松晏震惊,九重天的太子殿下怎么着也不会是个缺钱的人,怎么就非咬这那五万两不松口了?
“可我暂时没那么多钱,”他眼巴巴地瞅着沈万霄,与他商量,“过些时日还你,行么?”
沈万霄定定看着他:“你的长命锁,可以抵债。”
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松晏有些恼怒,一爪子抓破他的手背:“你想都别想!长命锁是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我才不会把它给你......不就是五万两吗?等我找到财宝,让他还你便是。”
鲜红的血珠顺着手背滑落,沈万霄垂眸睨了一眼,不甚在意,扬手将松晏纳入袖中。
松晏摔进他袖子里,被满袖子的桃花香熏得喷嚏连连。
云沉目睹一切,担心惹恼沈万霄,不敢出手阻拦,于是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看到。
“沈万霄!”松晏气急,心道师父所言果真不错,遇上观御,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你这个无赖!王八蛋!”
“欠债还钱,”沈万霄抬脚往山下走,任由他在袖中叫嚷,“天经地义。”
“那个——”见他要走,云沉急忙追上他的步伐,“等等,殿下,小仙有一事相求。”
沈万霄驻足,五指微蜷。
袖子里松晏闷声咬上他的胳膊,但碍于体型变小,这一口别说流血,就连皮都没破开一点,反而闹的他有些发痒。
云沉见他脸色越来越冷,悄悄往后挪了挪,飞快道:“小仙有一挚友,名叫若风。前些日子他下山买酒,但直到今天都未回来。我下山找了许久,最后也只在温家门口找到了他的一只鞋子,未见他人。我想去温家找人,但他那府邸古怪,我试了好几次都没能进去,所以小仙斗胆,请殿下帮忙进去一看。”
松晏松口,端坐袖中。无烟子的梦境便是自温家开始的,梦中悲苦尚未得解,梦境便轰然倒塌。如是想解此梦,寻灵玉踪迹,还是得去温家一趟。
沈万霄却无动静,没说要帮忙,也没说不帮忙。
云沉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小声道:“殿下,您看这事儿……”
松晏在他袖子里滚一遭,道:“那位老神仙既然让你到白玉城找狐狸,那指不定狐狸就在温世昌府上,不然他又怎知你要找的狐狸有九条尾巴,毛色如冬日覆雪,尾巴上染着墨色?”
闻言,沈万霄半垂下眼。
诚然,城中百姓都知他在找一只九尾狐,但知晓狐狸尾上垂着墨色的,温世昌却是唯一一个。正因如此,沈万霄才信了他,自刎入棺。但如今,他大抵是找到了狐狸。
尚不敢确定,是因为这只狐狸实在是蠢笨的可以。何况他只有一条尾巴,尾巴上未有墨色,唯有那一缕不算明显的、浅淡似无的龙息,护着这只狐狸的心脉。
“殿下?”
沈万霄回神:“去温家。”
云沉松了口气,心说这祖宗可算是应了。观御在天上时便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如今被罚下界,那更是得寸进尺,行事乖张,就连……强取豪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都得心应手,若是让天帝知道了,只怕要气昏过去。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沈万霄袖子上,更是一副牙疼的表情。
沈万霄注意到他的视线,将手往身后一背。
袖子里松晏摔了一跤,脑袋磕上一块坚硬的东西。他缩着耳朵泪眼朦胧地抬头去看,差点被吓到尖叫——
一个巨大的人偶!他的肩上趴着一只双眼狭长的狐狸,头与身体几乎差不多大,惨白的脸上晕着两团重重的腮红,而漆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瞪着松晏。
“啊!”看清这东西的模样后,松晏忍不住尖叫起来,退身往后险些从袖子里摔下去。
沈万霄及时兜住袖子,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沈万霄!你混蛋,找这么个丑东西吓我,你报复我!”
沈万霄:......
袖子里明明没什么东西,只有先前夜市上买的一个糖人。
若不是松晏吱声,他早就将这糖人忘了。之前买糖人,纯粹是因为直觉告诉他要买,有人要是吃不到糖人,会哭鼻子。但等他买了糖人,才又一次发现那个人只存在于梦中,没有五官,不会说话,连身形也是模糊的,唯有身后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清晰可见。
好一阵子,松晏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糖人。只是现在他与糖人差不多大,所以看起来有些可怖。
他才不要承认自己被一个糖人吓到掉眼泪,于是在云沉好心发问时哼唧道:“没事,就这么个丑八怪,吓不到我。”
沈万霄垂眸,眼角微弯。
见状,云沉顿时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这俗话说得好,阎王一笑,生死难料。太子殿下吧,虽不是阎王爷,但一旦笑起来,那多半也是要人命的。
温家地处白玉城城北,距姻缘山有一段距离,需得过街市,渡念河。
松晏伏在袖中,饿得头晕眼花,经过朱雀街时嗅到阵阵肉香,肚子便咕噜噜地叫起来。他不想委屈自己的肚子,便挠挠沈万霄:“我想吃东西,你放我出去成不成?”
沈万霄脚步微顿,有些不解。
“殿下,”云沉也听见了松晏的声音,微微叹气,“小公子不会法力,想来也未辟谷,与凡人别无二致,需得进食才有力气。”
闻言,沈万霄睨了一眼云沉。
后者讪讪地摸摸鼻子,听见他问:“他吃什么?”
“啊?”云沉愣住,呆呆道,“小仙辟谷已久,并不知人间有何美食……殿下还是问问小公子想吃什么吧。”
沈万霄尚未发问,松晏先自觉道:“这是不是有卖烤鱼的?我想吃烤鱼。”
沈万霄抬眸扫一眼街市,果真见不远处有家酒楼,楼前红幡上写着一个“鱼”字。他稍作思考,而后抬脚往酒楼走去。
酒楼中人来人往,座无虚席。
沈万霄刚踏进酒楼,便有小厮笑着迎上来:“二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啊!妖、妖——”
松晏从他袖中探头,将那店小二吓了一跳。
云沉急忙施法捂住店小二的嘴,脸上笑眯眯的:“小兄弟莫怕,这不是妖,是……呃,是我家公子养的灵宠,不吃人。”
小二狐疑地打量他,张嘴却说不出话,只发出些“嗬嗬”的气音。
云沉心说得罪得罪,脸上依旧笑盈盈的:“这是从西域胡人那儿重金买来的,咱们中原不常见,也难怪小兄弟你误会。”
“我家公子行事低调,不大愿意叫人注意,”他睁眼说瞎话,“毕竟这小灵宠确实容易叫人误会,在下才不得不捂你的嘴,还请海涵。”
店小二唔唔应声。
云沉见他不像是会再大喊大叫,这才解开法术,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角金子:“得罪,得罪。”
松晏愣愣地趴在袖口看向云沉,不免纳闷,这人不是没了香火供奉么,怎么还那么有钱?
云沉注意到他的目光,悄声说:“方才殿下给我的。”
松晏郁闷地缩回去:这人既然这么有钱,干吗非得逮着他要那五万两……还想要长命锁。
许是沈万霄给的钱多,店家上菜飞快。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桌上便整整齐齐地摆上全鱼宴。
云沉在厢房外划下结界,松晏这才被从袖子里放了出来。
他刚得自由,便龇牙咧嘴地朝着沈万霄胳膊咬去。
“小公子!”云沉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连天帝都不敢轻易朝这个阴晴不定的嫡子动手,他好大胆!
“呜……”松晏咬上瓷碗,碗口硌得牙疼。
沈万霄冷冷地看着他,握着碗的手松开:“不饿了,是么?”
松晏小声哼哼:“饿。”
无人留意到,对面的雅间之中,一只红狐狸化为人身。她朝着立在窗边的男子拱手:“公子,是他。”
被称作“公子”的人唇角微勾,按在玉扳指上的手指微动:“知道了,下去吧。”
待松晏酒足饭饱,三人再动身行至温家时暮色四起,红霞弥天。
云沉在那扇朱红大门前停步,见门口空荡荡的,除了梁上挂着两只红灯笼,再无旁物,不由得疑惑起来:“奇怪,前日我来时门口还有人守着的,怎得今日一个人也没有?”
松晏跟在沈万霄身后,纵身跃上门口的石狮子:“里面似乎也没有人,我听不见任何说话声。”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偷看沈万霄,见他未注意自己,偷偷摸摸就要溜走,却被云沉躬身抱了起来:“小公子,你是不是走累了?我抱着你走吧。”
听见动静,沈万霄往这边望来。
松晏瞪着云沉,压低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得罪得罪,”云沉也压低声音,十分愧疚,“小公子要是就这么走了,殿下必定也要走,那就没人救若风了,还望小公子海涵。”
两人正说着,一道剑光忽然自身侧劈来,击碎云沉身边的石狮子,碎石飞溅,却无一颗石子砸在二人身上。
云沉悚然,浑身上下汗毛直立,放开松晏。
“过来。”沈万霄道。
松晏未动,偏头见云沉也未动,纳闷道:“你家殿下叫你呢,怎么不应?”
云沉冲他眨眼,缓缓挤出气音:“殿下是在叫小公子。”
“叫我?”松晏一愣,随后转身背对着他,“他叫我过去我就过去,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云沉呆望着那碎了一地的石狮子,忍不住叹气,心说要完,硬着头皮抬脚朝沈万霄走去,装糊涂道:“殿下,有何吩咐?”
“此阵已破,可入温府。”沈万霄话是朝着云沉说,目光却落在地上那团背对着自己的雪球上。
云沉闻言看向那堆碎石,默默松了口气,原来是在破阵,还好没动怒。
阵法消除,三人便嗅到府里阵阵腥味。云沉脸色一变,大步上前推开朱红大门,眼前碎肉血沫,断肢残手,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松晏跟上去,但还未看清楚,便被沈万霄捞进怀中,只看得见他绘着暗纹的衣裳。
“怎么了?”松晏问。
沈万霄垂眸,按着狐狸脑袋的手有些僵硬。
少顷,他松开手。
松晏从他怀里跳下去,看清眼前景象,目光微滞:“这……他们怎么都……”
“若风!若风?”云沉缓过神来,心一横踏过门槛,白靴踩进血中被染红。
见他走远,松晏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但他前爪刚踏上门槛,沈万霄便将他抱起来,随后一脚踩进血里。
松晏不由呼吸一滞,他这是——
怕我被弄脏么?
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沈万霄道:“血海有毒,沾之即发,你没穿衣裳,最好不要接触。”
松晏:!
这说的什么话!?狐狸有毛,冬暖夏不寒,和衣服一个道理,又怎么能说是没穿衣裳?
但是——
他确实不想弄脏自己的爪子,于是决定沉默,不与沈万霄争辩。
云沉几乎翻遍整座宅子,却都未见若风的身影,不禁焦躁起来:“他到底去哪儿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小山神,”松晏叫他,“你先别急,找不到他兴许是件好事,至少他不在这堆碎肉里。”
云沉有些失控地吼道:“可他不在这儿,我现在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松晏被他凶的微怔,忽然意识到若风对他而言极其重要,兴许就如步重对他十分重要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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