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赵可姿匆忙奔来,她推搡着挤进人群,挽起的青丝已然凌乱:“让一让,麻烦让一让,月儿!”
被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扣着跪倒在地的赵可月闻声抬头。
而在她的面前,一个身着华服,满身肥肉的年轻男人翘腿而坐,身旁三四个婢女正低眉顺眼地为他捶腿捏肩。
“月儿!”赵可姿奋力挤向前,想到赵可月身边去,却被带刀的侍卫拦住。
赵可月在这声音里挣扎着回头,第一眼便瞧见乌泱泱的人群里身形最为高挑的赵可姿,见她衣冠不整,发髻松散,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后气息不稳,却仍在四目相对时露出安抚的笑容时,忽然张皇失措地别开脸。
薛百泉也瞧见了赵可姿。
他左手摸着肥油堆积的下巴,右手揽着身边崔意星那纤纤一握的细腰,而狭小的眼睛却用十分露骨的目光地盯着赵可姿,然后咂咂嘴舔了下唇。
“泉哥哥,”崔意星轻轻推了下薛百泉,摇回他的心神,垂眸瞥见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厌恶,声音却格外娇软,“月儿妹妹向来与我要好,想来是不会行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儿的。她不让查房,兴许是有其他苦衷,还请哥哥消气,饶她一命。”
薛百泉将她拉到腿上,当着众人的面不知廉耻地凑上去舔她的脖颈,眼神颇为迷离:“好,都听美人的。”
“泉哥哥,”崔意星娇嗔,伸手推搡着他,脸上浮起红云,“泉哥哥!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人群之中扫视,目光从沈玉珍脸上扫过时停留片刻。
薛百泉见她不让亲,欲拒还迎,顿然更加来劲儿,口水糊了她满脖子,嚅嗫出声:“把她放了……”
见状,赵可姿不免暗自松一口气,心想还好崔意星顾念着这些年一起长大的情分,并未多加为难。
“等等!”但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尚未来得及落回肚里,沈玉珍忽地上前道,“薛公子,崔姐姐,你们不要被她骗了,那日我……”
她稍作停顿,偏头望向赵可月。
赵可月难以置信地回视,而赵可姿也深感愕然。
在这怀香楼里,平日与赵可月走的近的除了赵可姿,便是沈玉珍,任谁也想不到她竟会在此时发难。
薛百泉松开崔意星,他微眯起眼,双眼几乎要被堆积在脸上的肥肉淹没:“那日你怎么了?说清楚。”
“那日,”沈玉珍犹豫不定,俄顷,终还是咬牙道,“那日我瞧见可月鬼鬼祟祟地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床底下的箱子里,但不知道是不是崔姐姐的玉簪子。”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赵可月望着沈玉珍,没有说话。
反而是赵可姿急忙挤出人群,怒意冲冲地拽住沈玉珍:“月儿平日里待你不薄,你怎么能这么诬陷她!?”
沈玉珍怯怯的,不敢看赵可姿,也不敢看赵可月,只瞄了一眼崔意星:“我没有诬陷她,那天她、她确实把什么东西放进了箱子里!”
“你胡说!”赵可姿瞪着她,神情焦急,“你刚才还与我说不知是因为何事月儿被抓了起来,怎么现在又......”
“可姿妹妹,”崔意星下巴微抬,作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贸然打断她未说完的话,“大家都知道平日里玉儿与你们姐妹二人关系最好。如今她这么说,想来也不会是有意诬陷,而是真的瞧见了。”
赵可姿回身,遽然明白过来,当即怒不可遏:“崔意星!月儿只不过是与你心爱之人走得近了些,你便要这般污蔑她!你可还有半分良心!?”
一语惊起千层浪。崔意星脸色铁青,钉在赵可姿身上的目光几欲将她扎穿。
“星儿,可有此事?”薛百泉将含在嘴里的鸡骨头吐出,将信将疑地问。
崔意星转身面向他时脸上的恨意一扫而尽,眼中水光闪闪,委屈道:“泉哥哥!你怎么能听她胡说?星儿心里只有泉哥哥一个,此心此情,日月可鉴,天地可证。”
“好好好,是我不好,是我错怪星儿了,”见她落泪,薛百泉连忙将她抱至膝上,亲自拿手帕帮她擦眼泪,哄完人便问沈玉珍道,“你刚才说你瞧见她往床底下藏了东西?”
沈玉珍频频点头。
薛百泉:“既然如此,她拿没拿玉簪打开箱子一看便知。”
闻言,赵可姿立马道:“月儿向来行事坦荡,你们要开箱查验,那我这就去将箱子取来,还月儿一个清白!”
她嘴里说着,抬脚便往赵可月屋里去。但经过赵可月身旁时,胳膊却被拽住。
她脚步一顿,安慰道:“月儿,你莫怕,我这就去拿箱子来证你……”
“玉簪是我拿的。”赵可月低着头承认,不敢看她。
赵可姿陡然如遭雷轰,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赵可月五指收紧,重复道:“是我见钱眼开,偷拿了崔意星簪子。”
“月儿,你!”崔意星故作惊讶,眼中欢喜难以掩饰,却生生挤出两滴泪来,惺惺作态道,“泉哥哥,月儿一定是有其他苦衷,她、她品行一直都很端正,我不信会是她偷走了哥哥送我的玉簪。”
“不……不会是你……”赵可姿踉跄着退身,如风里摇晃的蝴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会是你!”
赵可月收回手,缓缓抬头。她看众人,看崔意星,看沈玉珍,看薛百泉,独独不敢看赵可姿,坚定道:“沈玉珍没有看错,是我趁崔姐姐不在偷偷拿了她的簪子,藏到床底箱子里。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嗬!”薛百泉起身,伏在脚边伺候的婢女及时伸出手,他便将浓痰吐进那双手里,而后将她踢开,一步一步逼近赵可月。
赵可月直直地望着他,眼底未有畏惧。
“小贱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胆!”遽然,薛百泉抬脚踹在她的胸口,不觉得解恨,便又往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抬脚踩上她的脸,“老子送给星儿的东西你也敢碰!”
见状,赵可姿惊骇地睁大眼,心疼不已。她想扑上前,却被侍卫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可月被薛百泉踩在脚下,眼圈霎时红透,哽咽着喊道:“月儿!”
赵可月半阖着眼,任由薛百泉肆意践踏,始终未落一滴泪。
她的眼神空洞,直勾勾望向沈玉珍时,沈玉珍浑身一凉,急忙退进人群。
“泉哥哥!”崔意星替她求情,“月儿妹妹只是一时糊涂,她不是有意要偷玉簪的,还请泉哥哥手下留情!”
而薛百泉用力在赵可月脸上辗了几脚,才终于愤愤地将她踢开,甩袖道:“来人,把她带回去!后日午时,城北剔骨堂,老子定要好好治一治这贱骨头!”
顿时,赵可姿脑中嗡然作响。她睁着眼,眼前景象却如同被撕碎的画卷,支离破碎,什么都看不清。
赵可月被人押着往薛家走,乌发蓬乱,唇角渗血。她径直从赵可姿面前走过,自始至终未曾看过赵可姿一眼。
“剔骨堂?”松晏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沈万霄换了只手抱他:“薛百泉的刑堂。”
“噢,”松晏郁闷,“我很沉么?”
“有一点。”
“不可能,”松晏甩甩尾巴,“肯定是你太虚了,连我都抱不动。”
沈万霄:……
“无烟子变成鬼娘,是因为她对薛百泉和崔意星怀恨在心么?但这么点恨意,连化厉鬼都艰难……”松晏喃喃自语,随后抬头,“她不想让人看见那只箱子,那这么说来,箱子里的东西便是我们先前瞧见的怨气最重的附生之物,它会是什么呢?”
沈万霄摇头:“不知。”
“......”松晏睨他,“都让你别总说‘不知’了,你换句话说一说又不会少块肉。”
沈万霄沉默须臾,遂他的愿道:“再往梦境深处看看。”
话音刚落,遽然一阵天摇地动。
松晏惜命,及时抱住沈万霄胳膊才不至于从他怀中滚出去,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沈万霄脸色微冷,他勉强稳住身子,眉头微蹙:“梦境要塌了。”
闻言,松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梦境怎么会坍塌?
不远处大地寸寸龟裂,地底成千上万的幽魂挣扎着爬上地面,如一滩又一滩晕开的黑墨,顷刻间覆满大地。这一方天地在呼啸的寒风里分崩离析,黯然失色。
如是梦境坍塌,则梦中一切皆随梦境消亡,包括入梦的人。
沈万霄眸色愈深,隐约猜到是外界有人动了手脚,想将他们二人置于死地。
“这可怎么办?”松晏愁眉不展,“我听说梦境会将人搅得粉身碎骨,那也太丑了。”
沈万霄无暇回答,捏诀带着他避开头顶滚落的碎石。
长剑斩幽魂,腥臭的血液溅了松晏满身。他抓紧沈万霄,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死在这儿。”
沈万霄垂眸,片刻后将松晏往身后一送:“自己抓紧。”
“什么?”松晏发怔。感到沈万霄松开手,他急忙手脚并用地抓住沈万霄,趴到他背上,一双尖利的狐狸爪子勾进价值不菲的衣裳,但此时两人都无暇顾及。
沈万霄举剑,疾风灌满他的袖袍。
松晏眯着眼蹭开被风攥着胡乱往狐狸脸上抽打的长发,看清楚破碎的大地上那道偌大的金色符咒时忍不住大惊失色:“五行镇魔咒——你不要命了!?”
他的话很快就被呼啸而过的风吞噬。
沈万霄似是未听见,执意划开手掌,顺着剑刃滑下的鲜血一滴接一滴落入符咒之中,眨眼间九天业火冲天而起,火光大盛。
地动山摇,万鬼齐哭。
“沈万霄!”天旋地转间,松晏抓不住他。
围绕身旁的池水宛如利刃,一点点将松晏皮肉割开,温热的鲜血自伤口涌出,弄脏他雪白的毛发。
疼......
他哼唧着说不出话,细密的钝痛有如凌迟,切割着他仅剩不多的神智。
下一瞬,失重的身体忽然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迷迷瞪瞪地抬头去看,却只看清一道锋利的下颔线。
“不会。”
松晏呜咽一声。他本就有病在身,魂魄不稳,现下受万刃剜肤之痛,魂魄几欲离体,只好有气无力喊了一句“沈万霄”,随后十分迟钝地意识到那句“不会”是在答他先前的话。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间看见一枚青绿的玉佩飘浮在半空中,四处飞扬的尘埃碎屑纷纷绕道而行。
“呃咳咳咳——”
松晏自呛咳中辗转而醒,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只见周遭夜雾深重难以辩物。他琢磨片刻,回想起方才种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地不属梦境之中。
因清醒以来便没看见沈万霄,松晏心下难免担忧,于是沙哑着声音叫他的名字,可苍茫大雾中只有潮湿的余音一阵接一阵响起,并无人应答。
“沈万霄!”
“沈万霄——”
他不放弃,顾不上五脏六腑灼烧的疼,反复呼喊着。浓重的雾气爬到身上黏糊糊的,格外难受。
久未有动静,松晏未免有些泄气,心想:他不会是死了吧?
那五行镇魔咒,本就是以身饲魔的恶咒。此咒虽有滔天之力能镇梦境中数万幽魂邪魔,但施咒者借五行之力逆天而行必遭反噬,即便不死也要丢半条命,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恶咒。
先是缚魔令,后是五行镇魔咒,亏得他还是个神仙,使的却全是些穷凶恶极的法术……就他这样,即便是找到了九尾狐,迟早也要将人吓跑。
思及此,他不禁摇头叹气,拖着满身的皮肉伤一刻也不敢多耽搁,仔细分辨着血味去找这个罪神。
兀的,旁侧的草木窸窣。松晏警惕起来,放轻步子往那边去。
嗅到浓雾中掺着的浅淡似无的血味,松晏微微一愣,连忙循着血味找去,终于在一个小土坡后面的河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沈万霄半倚在河岸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大半身子浸在冰凉的河水中,但就连领口都湿嗒嗒的,已然被血浸透。
见状,松晏急忙上前,咬着他的衣领,使出十成的力气才终于将他从水里拽出来。
“沈万霄?”他喘着粗气拍拍沈万霄的脸,呼吸间裹挟着裂骨般的疼痛。
而沈万霄一动不动,似乎是昏死过去。
松晏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收好指甲,用爪子抹去他脸上的血污泥垢,复又用力拍拍他的脸颊:“沈万霄,你怎么样?”
沈万霄依旧不应。
“你怎么比我还脆弱?我都醒了,你还睡着。”松晏微微叹气,趴倒在他身边,原先滑润光亮的皮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缕一缕地被血粘在一起,邋遢至极。
无人应答,松晏只好扭头环视四周,入目尽是一片白惨惨的雾气,雾中树木干枯焦黑,四下不见生灵。
“诶,你说,”他收回视线,艰难地喘了口气,喃喃自语,“你遇到我是不是特别倒霉?遇上红白撞煞也就罢了,躲进梦境竟还能遇到梦境坍塌……”
长命锁带人入梦,所去梦境不论喜悲,往往找到缘结所在便能安然无恙地脱身。
但偶尔,梦境也会在找到缘结之前崩塌,将梦中万物埋葬。
话虽如此,此番他们二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没有缺胳膊少腿已是一大幸事。松晏不敢奢求太多。
双眼倏然刺痛,松晏忍不住闭眼,眼前乍然出现一个人影——
这个人提着青灯,身后满地彼岸花怒放,万鬼俯首。他高高在上,以至于松晏瞧不清他的模样。
“你是谁?”
“我来渡你。”
这副景象,松晏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师父说这是他的心障,是有缘无分的憾事,所以即便走过忘川,喝下孟婆汤,也难以彻底忘却,生生世世都要纠缠。
他猝然睁眼,心道不好,这雾气并非寻常白雾,而是落山雾。
相传落山雾是姑获鸟身死所化,能让万木枯死,百花凋零,亦能让人见心障。
有人杀了姑获鸟。
先前他以为梦境崩塌是因为运气不佳才遇上的,然而此时看来,却有另一种可能——梦境主人受伤将死。
先是打伤无烟子,借此摧毁梦境想让他与沈万霄两人魂飞魄散,之后又觉不够稳妥,故而杀死姑获鸟用落山雾封死这片山林不让他们走出去……这人心思竟这般歹毒。
松晏不免感到一阵恶寒。
他居骆山,师父未升神阶时看管得紧,以至于他从未下过山,自然也不会有机会与人结仇。
看样子,此人是冲着如今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这个人来的。
松晏扭头看向沈万霄,狐狸尾巴缠上他的胳膊,长叹一气道:“看来不是我让你倒霉的,是有人要取你的命。”
目光不经意间从他颈间那颗红色小痣上扫过,松晏灵光一闪。
沈万霄是罪神,身上应该有缚神链。
既然如此,他只需找到缚神链,就能牵制住沈万霄。这样一来,便再不用白搭五万两进去。
松晏思量再三,权衡之下竭力化作人形。但由于体力不支,他无力起身,斟酌片刻索性趴在沈万霄身上,独有一双手不安分地在沈万霄身上摸来摸去。
“奇怪,”他眉头轻皱,手顺着沈万霄腰腹摸索一圈,却并未触到任何类似于链子的东西,“怎么会没有?”
手腕骤疼,他仓促抬头,这才见沈万霄已经清醒,正皱着眉沙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松晏讪讪发笑,想抽回手沈万霄却抓得极紧。几番挣扎未果,他只好放弃:“不做什么,看看你还活着没。”
“起来。”沈万霄松开手,声音格外冷淡。
松晏不动,所剩无几的力气早已在挣扎间耗尽,偏偏不愿意示弱,无赖道:“你待会儿起来不行么?我就趴一会儿。”
识海倏然发晕,他倒抽一口凉气,后背被布满细碎石子的泥地硌得生疼。
沈万霄兀自起身,冷漠地瞥一眼仰躺地上轻声嘶气的人,而后环视四周,语气格外平淡,仿佛刚才二话不说将人掀翻的人不是他:“落山雾不算浓郁,杀姑获鸟的人应该还未走远。”
“哦,”松晏有气无力地应声,勉强朝他抬起胳膊,“你拉我一把,我真的没力气了。”
沈万霄望着他伸出来的手,目光微顿——丝丝缕缕的淡青色光芒缠绕在他手腕上,像是另一串长生莲子珠。
“诶,你别那么小气成不成?我不就是趁你昏迷摸了你几把, 你怎么连扶我一下都不愿意。”松晏瞪他,心道难怪这人是个罪神,天底下哪有神如他这般冷血的?
沈万霄置若罔闻。他微微抿唇,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丝丝缕缕的青光。
松晏等了片刻,见他确实没有要拉自己起身的意思,晃晃手掌撑着地想自己起来,嘀嘀咕咕地小声骂他:“小气鬼、小气鬼,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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