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步重找不到他,难说也与云沉这样焦急……不行,得抓紧时间去找步重。
“云沉。”沈万霄语气平淡,叫人也跟着平静下来。
云沉颇为懊恼地抓抓头发:“抱歉,是我太着急了。”
松晏凑过去,蹭蹭他以示安慰。心有挂碍,由是生疾,由是生悲,这是师父教予他的道理。
夕阳西下,天色昏暗。
三人立于温家长亭之中,庭外血水浮动,残尸遍布。
遽然,满院子的血水晃了一晃,扑到亭子边缘,溅上沈万霄衣角。他微垂下眸子,见那血水之中有一条暗红的影子飞快游过,动作迅疾,搅起狂浪。
松晏也瞧见了那东西:“奇怪,这血水里怎么会有游鱼?”
“不是鱼,”沈万霄退身,面前一潭血水之中暗红鱼影越来越多,如乌云一般顷刻间聚集在一处,“招鬼令。”
缚鬼令除邪祟,招鬼令引邪祟,皆是大凶之术。但要施此二术,需得以神血为引,世上神明三千,除魔卫道,除了沈万霄这个动不动就发疯的罪神,其他神灵只有逼不得已才会以身涉险使用缚鬼令,更少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催动招鬼令。
松晏诧异抬头,瞧见亭子四角分别挂着一串金铃,红线相互纠缠,爬上亭台楼榭。若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飞溅而上的鲜血。
“唰”的一声,红线尽数断裂,露出藏在线后面的黄色符纸,金铃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如同黑白双煞赶魂的阴铃声。
云沉脸色煞白,两股颤颤,哆嗦道:“这、这怎么会有招鬼令?没有神血,没有神血便无法催动此令,这、这……若风!”
他似是在这急切的铃铛声中失去理智,一脚跨出凉亭。
与此同时,血水一阵翻腾,数条足有碗口粗的红蟒自血里张口咬来。
松晏霎时惊叫起来:“云沉!”
云沉手握拂尘,划水为界,堪堪挡住红蟒一击。
见状,松晏松了口气,却听那金铃声越发急促。
下一瞬,更多蟒蛇袭向云沉。蛇身带起的血水如同落雨,溅到亭中,扭身化作细蛇,吐着红信子扑向亭中二人。
沈万霄反应极快,抬手扭断蛇身,紧接着拔刀出鞘,剑光所过之处细蛇皆被削作细泥。
松晏趴在他的肩头,双目紧闭,整只狐狸都在发抖。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幼时被扔到荒山野岭,独睡坟地都不曾畏惧过,唯独惧怕蛇这种冰冷湿滑的东西。
打斗之下,红蟒似是生有神识,意识到云沉手里的拂尘是他的武器,便纷纷改变攻势,合力咬向他持拂尘的手。
云沉惊惶,眸子中映出缠绕在一起如同红绳相结的蟒群。尖利的蛇牙仿佛刺刀,猛然扎穿他的手臂。
“啊!”随着一声痛呼,他的手臂被齐肩扯下,断手顷刻间被蟒群吞食。如注的鲜血奔涌而出,云沉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那柄拂尘掉进蟒群之中,很快便不见踪影。
而亭子之中,沈万霄与松晏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万霄刚清醒不久,法力受限,难聚业火。而这些红蛇越杀越多,尸块甫一落地便化成新的红蛇,根本无法杀绝,他只好带着松晏尽量避开红蛇袭击,不主动攻击。
金铃不停作响,仿佛一道催命符。
云沉含了满口的血,青丝散乱,被巨蟒缠住身子,难以喘息。
忽的,承妄剑破空而来,转瞬间剑光将那条红蟒斩作两半,腥臭黏稠的黑血喷了云沉满身。他无力地下坠,“扑通”一声跌入身下血池。
被斩成两截的蟒蛇扭动着身体,伤口处迅速长出新的血肉白骨,眨眼之间已变作两条红蟒,嘶叫着低头看向亭子下的人,长尾打碎院中山石。
沈万霄挥剑在身旁划下结界,成群的细蛇仿佛自尽一般撞在结界上,头破血流,很快就将结界染的血红。
他仰头望向足有房高的巨蛇,明明身处劣势,却有着睥睨众生的矜贵。
“观御——”红蟒开口,嗓子里似乎含着一口浓痰,身上鳞片一张一合吐出无数细蛇,“当年你杀我父亲,屠我族人,今日,我便要拿你祭我悬山朱蟒一族!”
悬山朱蟒......
松晏隐约记得悬山朱蟒一族早在神魔大战时就被西山菩提子收降,压入神狱,永不见天日。只是没想到,神狱严防密守,四神兽坐镇,竟还是叫他逃了出来。
沈万霄纵身跃上房梁,夜风吹动他的衣裳,猎猎作响。
松晏缩成一团,悄悄睁眼去看,见那条偌大的蛇尾上爬着无数小蛇,正抬头死死盯着沈万霄与他,忍不住打起寒颤。
“沈万霄,”他抖着声,几乎要掉眼泪,“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沈万霄有片刻的晃神,好似多年以前,也曾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但他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也许是他一直在找的狐狸,也许不是。
今夜无月,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红蟒嘶吼着,降下一场蛇雨。它张着血盆大口,猛然袭向两人。
承妄剑应召而来,青芒劈开这一片混沌,剑锋与蛇鳞相撞,擦出刺眼的火花。沈万霄眸色渐暗,余光瞥见脚下一方血池。
红蟒忽的甩尾,尾上蛇鳞直立,直砍向他的腰际。
他疾速退身,飞身而起,避开这一击,随后立马将松晏扔向血池。
身体急速下坠,松晏猝然睁眼,只见疾风骤雨之中,沈万霄飞身踹上红蟒后脑,紧接着就被蛇尾甩出数米远。
“沈——”
“松晏!”
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打断。
松晏转头,只见一只金色浴火的巨鸟自天际而来,偌大的羽翼遮天蔽月,顷刻间照亮四方。
沈万霄咽下口中的血,望向空中的金翅鸟,眉头微皱。
不等他仔细思索,红蟒迫不及待地攻向他,猩红的竖瞳里布满仇恨。
坠入血池的一刹那,步重堪堪摸到松晏湿哒哒的毛发,却没能抓住松晏。于是他想也不想,一头扎进了血池之中:“松晏!”
眼看着凤凰追着松晏落入血池,沈万霄目光微沉,九天业火自掌中烧上承妄剑,青白剑芒与金红焰光纠缠,照出盘亘在他身后的巨大龙影。
他踩在风里,垂眸望着脚下蠕动扭缠在一处的红蟒细蛇,神色浅淡,却叫人望而生畏:“悬山朱蟒付绮,私自屠戮温家上下百人,布结界遮人耳目,当诛。”
付绮决眦欲裂,身后无数蟒蛇有如箭雨,刹那齐发。他狞笑着,蛇身上鳞片尽开,无数小蛇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奔向它脚下这座繁华的白玉城。
“观御,我要他们都为你陪葬!”
话音未落,沈万霄身形一晃,眨眼的工夫已至他跟前。
九天业火有如大雨倾盆,纷纷扬扬砸在蟒蛇身上,烧之即亡。
沈万霄握着剑,身后巨龙虚影猛然咬上付绮蛇身。
付绮尖叫一声,甩开龙影,张嘴咬向它的逆鳞,却扑了空,只咬到虚无的空气,反而还被龙影咬了一口,背脊上蛇鳞被撕开,脆弱的蛇皮被龙爪抓破,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观御!我杀了你!”付绮气急败坏,不再同龙影纠缠,转身袭向沈万霄。
后者岿然不动,直到付绮即将咬穿他喉咙的那一刹那,一只金钵从天而降,带来的劲风割断付绮尖牙。
“孽畜,休要伤人。”
沈万霄仰首,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高坐云端。他面容和蔼,下手却丝毫不留情面,金钵罩下,眨眼之间,付绮便化作血雾,尽数散于空中,天地重归于平静。
老者朝着沈万霄微微颔首:“殿下。”
沈万霄不冷不淡的应声。
清行知他脾性,便也不在意,拱手道:“殿下,此妖物三日前打伤朱雀逃出神狱,怪老夫失职,这才叫他伤人,还请殿下责罚。”
神狱是清行掌管的,现下出了事,他自当请罪。
沈万霄背着剑,抬脚踩进翻腾的池水中:“回去告知天帝,魔骨异动,万妖现世。”
清行怔住:“殿下的意思是......付绮出逃,是魔骨在暗中相助?”
“温世昌信奉邪神,以苦痛祭祀,屠杀家人,血汇成池。”沈万霄周身都泛着寒意,目光沉沉,“魔骨若想复生,人间八苦不可或缺。”
清行顿悟:“老夫明白了。殿下所言,老夫定当一字不差转告陛下。”
他顿了一顿,眼看着血水没过了沈万霄肩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一千年光阴虽不过弹指一挥间,但陛下始终挂念着您,您还是不愿意回天见他一面么?”
而回答他的,只有沸腾如涨水的满池鲜血。
松晏头痛欲裂。他仿佛死过一遭,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万霄丢下了他,然后他沉入血池,血水淹过口鼻,弄湿双眼,带来一阵又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没有力气起身,只好躺在地上缓慢地眨眼,良久,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那是两个男人,一个白衣染血,断了一只胳膊,而另一个打着赤膊,赤着脚,正拧着眉将伤药往伤口上敷。
松晏挣扎着要起身,胸腔里肋骨发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忍不住痛吟一声。
“小公子!”云沉听见声音急忙叫他,声音虚弱,“你可算是醒了。”
松晏这才认出断臂的男子是云沉。他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但嗓子太疼,发不出声,只好费劲儿地摇摇尾巴算作回应。
云沉朝他微微一笑:“你没事就好,步重和若风刚去捉了鱼来烤,一会儿一起吃点吧。”
松晏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见状,云沉忍不住皱眉,伸脚往若风小腿上轻轻踢了下:“你不是说他不会有事么?这是怎么了?”
“你别乱动,我去看看。”若风捡了衣裳给云沉披上,而后在松晏面前蹲下,伸手探他的心脉,拧紧眉道,“许是呛了血水,嗓子被灼伤,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
云沉:“那要多久能好?”
“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年,这不好说。”若风摇头,接过云沉递来的衣裳盖到狐狸身上:“你刚醒,血水入体,焚五脏六腑,难免觉得体热。但这洞穴阴寒多风,因此体内再热也得捂着,免得伤了身子。”
松晏微微抬头。
云沉琢磨他的意思,道:“你睡了快有一日半了。殿下虽还没下来,但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是啊,殿下与天同岁,不死不灭,小公子无需太过担心。”若风拥着云沉,挨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你别乱动了,当心待会儿伤口又流血。”
“我不动,你先放开我,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不要,云哥哥,我冷。”
“……你!”
“我的衣裳都给你穿了,这里那么冷,你就让我抱一下嘛!”
“咳!”步重回来时重重咳声。
若风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云沉,回身瞪步重一眼。
步重只当没看见,拎着烤鱼大摇大摆地在松晏身旁坐下,顺手将大的那条鱼摆到他面前:“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还养着白冰鱼,真是便宜你了。”
松晏犹疑不决地咬下一小块鱼肚。
“小爷伺候你这么多年,”步重看不下去,手里烤鱼棍子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你怎么还是不信我烤鱼的技术呢?”
话音未落,松晏张嘴便咬了一大口。
“......错怪你了。”步重想了想,将手里多出来的半条也给了他,责备地看向云沉。
这都饿成什么样了?
步重将双手枕在脑后躺下去,偏头看向一旁吃的正香的狐狸:“那日我去追恶鬼相,他一路将我引到温家,之后便没了踪迹。等小爷我回去找你,你这笨蛋却已经叫鬼附身上了姻缘山。”
松晏将鱼刺吐到他的脚边。
他笑了笑,屈起手指往狐狸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被附身也就算了,连小爷我给你的羽毛都能弄丢。那天要不是业火焚天,估计我到现在也找不到你。”
羽毛......
松晏呆了一瞬,又想起被沈万霄一剑斩毁的金翅鸟羽。
那可是值一千金的羽毛!
见松晏耷拉着脑袋又难过又失落,步重迟疑片刻,将手里剩下的那半条鱼也递给他:“我又没怪你……大不了再拔一根给你就是了。”
松晏霎时眼神一亮。
步重反应过来随即要缩回手,松晏却先他一步嗷呜一口咬住鱼。
“松晏!你他娘的,又骗我!”
松晏朝他调皮地吐舌头。
他尖叫一声,挥着拳头却下不了手,最后抓着头发愤愤然背过身:“你这只臭狐狸!我就不应该来找你!小爷我就应该让你自生自灭!”
见状,云沉不禁叹气:“二位,咱们还是先商量商量如何从这儿出去吧,一直困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
“此地确实古怪,我到这儿许久,一直都未找到出口,要想找法子出去恐怕不易,”若风摇头,“那天温世昌将我推下来,我原以为底下会是那红蟒的老巢,但没想到,这池子底下竟有洞穴。”
松晏三两下将鱼吃干抹净,闻言偏头往洞口处一望,见血红流水有若瀑布,直往下淌,而洞中干燥无比,不见半点潮湿,确实古怪。
“白冰鱼自上古时便只生在寒潭,世上只有极寒极冷的凝玉海才能孕育此物,”若风接着道,“但方才我与步重顺着洞穴往深处走,见有一方池子,那水池里竟也养出了白冰鱼……”
松晏跳到云沉膝上,抬起爪子在他手中写道:“传闻里只说白冰鱼生在凝玉海,但师父还与我说过,神魔一战后神器散落于世,不见踪迹。这些神器集天地灵气,至寒至纯,有神器的地方,往往都会有白冰鱼身影。”
“那这池子底下,是......”云沉皱眉,“埋着神器?”
松晏频频点头,此处既然生有白冰鱼,那应当错不了。
“哥哥,”若风见云沉抱着松晏,还乐呵呵的,不免吃味,“我们还是去池子边看一看吧,兴许能有什么新的线索。”
云沉应声,四人便一道往池子走去。
而正如步重所言,底下那一汪池子中确实养着一池子的白冰鱼。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白花花的鱼肚翻起,死的死活的活,水里全是白沫。
一想到方才吃下肚的鱼是从这儿捞上来的,松晏忍不住干呕。
步重嫌弃地捂着口鼻站远些:“你怎么那么多事儿!?我抓给你的都是活鱼!活鱼!”
云沉脸色也有些难看,若风亲亲他的脸颊:“委屈你了,哥哥,出去后我给你做好吃的。”
见状,步重连连啧声,酸溜溜地偏过头。
松晏却呆住,震惊地瞪大双眼,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男的与男的,竟也能亲亲么?
他长在骆山,山上的妖怪都与他说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一个淑良贤惠的妻子,抱回洞里好好疼爱,却从没人与他说过“妻子”也能是男的。
只不过——
师父说只要是心上人,管他是妖是神,都是心上人。那管他是男是女,心上人也都是心上人。
云沉低头,见松晏正弯着一双狐狸眼睛看着自己,忍不住红了脸,一巴掌轻轻呼在若云凑过来讨吻的脸上:“你离我远点!”
“哥哥,”若风撒娇,“我好久没见到你了,被温世昌那个老狐狸关在这里不知昼夜的,还要饿肚子,你都不心疼我。”
松晏眯起眼睛,跳起来一爪子拍开他抱着云沉的手。
狐狸怎么了,狐狸又没惹你!
若风委屈巴巴地看向云沉,云沉微笑道:“好了,咱们还是干正事吧。”
“小心!”话音未落,步重忽然喊道。
他眼尖,一眼看到昏暗之中洞穴顶部飞奔而来的身影。
然而,那东西虽长得像人,但速度飞快,转瞬之间已经到了云沉头顶。若风手中折扇飞出,打在潮湿的石壁上溅落几块青苔,那东西早已不见踪影。
若风收回折扇,眉头紧皱:“你没事吧?”
“无碍,”云沉摇头,“小公子,你……”
话音戛然而止,他脚边空荡荡的,早已没了方才的狐狸身影。
“他娘的!”步重暴怒,吼的连池子里的白冰鱼都发起抖来,“你们这群臭妖怪,怎么一个个都专挑软柿子捏!有本事来搞我啊!只知道欺负傻狗......他娘的,把松晏还给小爷!”
步重的声音越来越远,松晏被那看不清脸的东西拖着走,后背擦着甬道里嶙峋尖锐的石子,磨的生疼。
那东西速度极快,他根本来不及挣扎,才刚听见步重一句“小心”就被它拖进了这里,脑袋磕在凸起的石头撞得他一阵眩晕。
四周漆黑无光,松晏遍体鳞伤,只能模糊地感受到后背鲜血洒洒涌出,弄湿毛发,让它们一绺一绺的黏在一处,狼狈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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