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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没等他骂完,手腕再一次被攥住。
沈万霄单膝跪地,抓着他胳膊的手格外用力,他几乎能感到手骨有些错位,于是忍不住蹙紧眉头问:“你干什么?”
“你体内怎么会有龙息?”沈万霄盯着他,黑漆漆的眸子里映出他眼底的水光后,手掌稍微松开一些。
松晏别开脸,不想让他看见泛红的眼眶:“什么龙息,我没听说过。”
“你......”沈万霄话音顿住,心口骤然剧痛难忍,他眉头紧蹙,脸色转瞬间变得苍白。
“你先把手放开。”松晏扭头,尚未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他便忽然直直倒下。
......重!
松晏险些没喘上气。沈万霄个高体沉,几乎将他完全拢在身下。
良久,松晏才缓过劲儿,推着他的肩膀想像刚才他对自己做的那样将他掀翻在地,却没成功。
“你起来!”挫败之下,松晏不由抬脚踹他,脸色憋得通红。
昏迷的人无所回应。
“你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说晕就晕,说醒就醒!”松晏愤愤地伸手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掌心摸到的温度滚烫。
他微微愣住,复又将手掌贴到沈万霄脸上,这才意识到他浑身烧得滚烫,不禁焦急喊道:“沈万霄!”
沈万霄不应,颈间漫上血红的裂纹,呼吸也渐渐变得微弱。
周围的落山雾越来越浓,将天上一弯残月挡住,山间无半点光亮。
松晏将手凑到唇边,手腕上的长生莲子珠抵上唇瓣,微微泛着凉意。
沈万霄虽是罪神,与天同岁,不死不灭。但万一负伤陷入梦魇,没个百年千年只怕是无法清醒。
松晏犹豫片刻,抬唇将长生莲子珠咬住。
无论如何,梦境崩塌时沈万霄都救了他一命。此时出手相助,正好还了这份恩情。
他扯咬着珠子,但那条穿珠子的红线仿佛有自我意识,牢牢攀附在他手上,他越用力,绳子缠的越紧,很快就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血痕。
“怎么这么紧?”松晏牙缝里挤出些许气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从上面扯下一颗珠子。
余下的长生莲子珠归复原位,系着珠子的红绳断口处自行相接。
松晏含着长生莲珠不敢喘气,偏头凑近沈万霄,舌尖抵住珠子往前一推,将它送入沈万霄口中。
至此,他才喘着粗气扭头。强行剥下长生莲子珠所致的疼痛让他无所适从,双眼刹那间变得潮湿。
落山雾聚拢又散开,惨白的月色倾泻而下,照在两人身上。
松晏低头望着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发呆,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再支撑不住,缓缓变回狐狸。
沈万霄在这时醒来,他吐出嘴里的珠子,稍稍偏头脸颊便从毛茸茸的狐狸身上蹭过。
“醒了就起来,自己几斤几两不掂量一下么?”松晏往旁边缩,避开他,不满地抱怨,“重死了。”
沈万霄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撑地起身。目光触及到松晏爪子上血肉模糊的一圈勒痕时他心下了然,沙哑道:“抱歉。”
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松晏终于解脱,艰难地翻身背对他,不太情愿地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他怕沈万霄又昏死过去,急忙转身去看,却见沈万霄朝自己伸手。
被提着前爪拎起来,松晏顿时惊叫道:“你干什么!?”
沈万霄轻易制住他的挣扎,将他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一番,最后微皱着眉咬破手指,冒着血的指腹贴到他嘴边:“张嘴。”
松晏摇头,刻意避开他的手,急切地问:“你到底想唔!”
他刚张口,沈万霄便趁机将手指塞进他嘴里,指腹上的伤口抵着他的牙尖用力剐蹭一圈,而后飞快地抽回手。
嘴里的血味腥甜浓郁,松晏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别吐,”沈万霄见他如此排斥,终于蹙眉解释,“我的血可以止疼。”
松晏微怔:“你为什么不早说?”
沈万霄睨视他,随后起身道:“此地是姻缘山,只不过已经被落山雾毁的不成样子了。”
松晏郁闷:“这儿的雾气越来越重,再这样下去,等不到人来救我们就死了。”
闻言,沈万霄睨他一眼。
他毫不示弱地看回去,随后缓慢意识到自己已变人身,登时欣喜起来,心道神仙的血果然是个宝贝。如今身上的伤口虽然依旧在隐隐发疼,但远不及起初那会儿疼痛难耐。
只是——
沈万霄看向他的目光属实有些不对劲。

“你盯着我做什么?”松晏清清嗓子,被他盯得十分不自然。
沈万霄收回视线:“尾巴没收起来。”
松晏纳闷地低头去看,果真见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垂在身后轻轻晃荡着。
“耳朵也没有。”
“这、这,”松晏急忙伸手捂住耳朵,“这、这人不人,狐狸不狐狸的,怎么会这样?”
沈万霄:“不知。”
松晏:......
两人面面相觑。少顷,沈万霄问:“能走么?”
“啊,”松晏捂着耳朵闷闷不乐,一步也不想走,身后尾巴耷拉下去,“大概吧……”
沈万霄斜他一眼,将剑鞘递给他:“扶着。”
松晏抬头看他,他面不改色:“你身上很脏。”
松晏:!
“你嫌弃我?你身上明明比我还脏!”
沈万霄冷冷看着他。
僵持片刻,松晏终于还是抓着剑鞘起身。他故意晃下身子撞到沈万霄肩上:“走走走!”
“你!”
松晏不怵他,下巴微抬:“我什么我?我都没嫌弃你,不小心碰一下怎么了?”
沈万霄懒与他计较,捏诀掌火而行。
夜色渐深,乌云蔽月。林中无光,唯有一盏九天业火照亮脚下泥地。
松晏垂着脑袋跟在沈万霄身后,神情恹恹:“我们还要走多久?”
落山雾似是掩了整座山头,两人在雾中行走已久,却始终难以走出这片浓雾。
松晏为心障所扰,时不时便停下脚步缓一缓神。
而沈万霄也好不到哪儿去,耳边一直能听到一声重过一声的叹息声,仿佛在谴责他与别的狐狸亲近。
落山雾一旦弥漫,便需七日才可自行消散。若要强行去除,不死也得脱半层皮。
是以松晏此时只希望步重那只大鸟能早些赶来救他,不然他定是要折在此地。至于沈万霄......这人若是走不出落山雾,陷在梦魇中沉睡不醒,似乎也无大碍。
“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松晏挨近些,盯着他掌心里的火焰问。
沈万霄偏头看向他。
林中忽有风动,吹得火光摇晃,重重叠叠地拨开浓雾映在松晏脸上,将那张本就生的温软似南方春日碎雨的脸相照得如同制作精良的白玉石雕。
须臾,他偏了下脸,没再看火光扑在松晏长睫上的影子:“不会。”
“哦,”松晏讷讷点头,“你这火还蛮精致好——”
遽然,沈万霄脸色微变,一把捂住松晏的嘴拽着他躲到树后。
“你发什么唔……”疯!?
松晏不满地瞪他,他却一心一意地盯着落山雾。
“唔唔唔!”松晏气不过,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脸憋得通红,抬脚用力踩在他脚上,无声地抗议着。
他几不可见地皱眉,低头见松晏确实憋得难受,才松开些许,低声道:“雾里有东西。”
闻言,松晏顿然不再挣扎,只示意他将自己放开。
沈万霄迟疑片刻,撤开手。
但他一松手,松晏便猛烈地喘起气来。
脚下的大地忽然震颤,两人双双低头。片刻后,松晏脸色凝重,欲哭无泪——阴兵来了。
沈万霄显然猜到来的是什么东西,他迅速封住自己的气息,捏诀时右手小指忽然被轻拽一下。
他微垂下眸子,瞧见松晏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屏气凝神。”
松晏内心挣扎片刻,小声坦白:“我不会封息之术......以前师父虽然教过,但我,呃,我学不了法术。”
他虽是半妖,承了生母的狐族血脉,但幼时遭邪祟所伤,无法修炼,就连化形之术都是磕磕碰碰学了十几年才悟出些皮毛的,不然现在也不至于收不回去尾巴和耳朵。
“要不,”松晏眼神一亮,“我出去和他们讲讲道理?”
沈万霄眼底有些无奈:“嗯。”
松晏耳朵都立了起来:“那我去了!”
“羊入虎口,”见他当真兴冲冲地要奔着阴兵而去,沈万霄将剑鞘挡在他腰身前,“不要命了?”
松晏:……
他耷拉下耳朵,可怜兮兮的:“那怎么办?再说我都这么落魄了,你还要耍我。”
沈万霄:“没耍你。”
松晏哼了一声,小声嘀咕起来:“明明就有,分明就是欺负我是山里来的,没见识。”
他琢磨着跑路,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逃跑。但现在身边还带着一个沈万霄,他确实不太有把握能带沈万霄一起逃跑,是以纠结着要不要将他丢下。
这些阴兵定是为姑获鸟而来,眼下这林子里只有他和沈万霄两个活人,若硬说钩星不是他们杀的,只怕这些阴兵也不会相信。
眼看着阴兵越来越近,松晏心一横,心想罢了,能闭气多久就闭气多久,反正早晚都是一死。
只不过,死之前他还得问清楚一件事。
“你之前说龙息,”松晏顿了一顿,“那是什么东西?”
沈万霄低头看他一眼,未作声。
松晏:?
“你不会是忘了吧?”
沈万霄避开他的问题:“他们来了,闭气。”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总是挠心挠肺。松晏难受的连头发丝都别扭起来,但为了活命,终还是顺从地屏住呼吸。
阴兵行于人世时,眼不能视,只能凭借气息来辨别敌友,毕竟死人是不会呼吸的。
松晏藏在树后,自己用力捂住口鼻,只求阴兵能走快些,他自知憋不了太长时间。
“咚”的一声,像是沉闷的鼓声,又像是天际闷雷,一声又一声,地面随之而震。
来了……
松晏不由得紧张起来,树影掩映间只见一角锈迹斑斑的盔甲刺破了落山雾现于眼前,紧接着是第二角、第三角……竟足有上千人!
见此情形,他顿时错愕地瞪大眼睛,十分怀疑酆都城的阴兵今夜都聚到了此处。
阴兵生前都是征战沙场的好男儿,即便身死也不忘规矩。他们行走归整,手中长枪虽已生绣,但挥动时依旧能带起疾风。
松晏有些缺氧,他想呼吸,但阴兵才刚自眼前而过。是以他求救似的轻拽沈万霄袖子,捂着嘴不敢出声。
沈万霄伸手捂住他的口鼻,满袖的桃花香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有些发痒。
落山雾缠绕在阴兵身上,如同贪婪的女妖,更加催生出他们的魔性。
松晏脸色闷得通红,眼中甚至有了水光。他心跳如擂鼓,阴兵整齐踏出的每一步都似是踩在他的心尖上,走在他的咽喉上,稍一用力就能送他去见阎王。
遽然,松晏用力扒拉开沈万霄的手,他憋不住打了个喷嚏,猛地喘出一口气,只觉再憋下去,便要魂归西天了。
沈万霄眉头微皱。
松晏以为他在怪罪自己,底气不足地辩解说:“我、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身上那么香,跟个姑娘家似的。”
他越说越小声,沈万霄脸色也越来越冷,余光之中阴兵齐刷刷扭头往这边看过来,举着长枪一步步逼近。
松晏心神大乱,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往后倾倒。他怂叽叽地往沈万霄身后挪,企图将他当成肉盾,背上冷汗涔涔。
“现在怎么办?你打得过么?”他捉了沈万霄的手,在那掌心里飞快地写字。
沈万霄抽出手,摇头。
阴兵越靠越近,两人不住后退,很快就被包围。
松晏不曾见过这等场面,难免露怯,呼吸也难以克制地深重起来,更引得阴兵如同黑压压的潮水一般尽数涌来。
他瞳孔微缩,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长有暗红锈迹的长矛,以及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的兵阵。
千钧一发之际,沈万霄揪住他的衣领向上一跃,堪堪避开阴兵手中锐利的长矛。
下一瞬,沈万霄踩上阴兵的脑袋,足弓紧绷,竟生生碾碎脚下的头颅,盔甲碎片四溅,内里森森白骨炸开,在雾中化为齑粉。
松晏被衣领勒的喘不过气来,不禁怀疑他这是在趁机报复。但说到底,沈万霄是为了救他,他绝不能就这么点小事同沈万霄计较,不然也太丢骆山的脸了。
阴兵被沈万霄激怒,更加疯狂地嘶吼着扑向两人。刹那间万人齐动,大地难以承受,轰隆作响,地底似有巨龙翻腾。
“对不住。”
耳边忽闻此声,松晏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无情地甩到一旁大树上,腹部撞上粗壮的树枝,他忍不住呻吟一声,蜷起身子差点从树上滚下去。
他捂着肚子硬生生挨过那一阵疼,低头只见业火连天,艳红的火光绵延数十里,烧到落山雾里眨眼间化为青绿,如荧荧鬼火。
阴兵困在这场弥天大火之中,身后黑影疯长,尖叫着自白骨之中剥离,游于空中尽数化作怨气。
尸山血海,枯骨成堆,盔甲长矛尽作飞灰,散于汹涌业火之中。
沈万霄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灼灼火光,四面八方涌来的疾风吻他的发梢,星星点点的灰烬啄他的眉眼。

松晏意识到他在做什么,顿时慌了神,声嘶力竭。
但沈万霄从来不会因为他的阻止而收手,缚鬼令如此,五行阵魔咒也如此。他总是仗着自己与天同岁,行凶险之事,几乎每一次都是拿命在赌。
千万阴兵体内怨气剥离,盔甲尽碎,白骨坠地。
沈万霄猛地将承妄剑插入大地,剑身上幽幽火光霎时大盛。他割掌以血画符,金红咒印如高山巨浪兜头压下,如凶兽恶鬼自四方咬来。
长夜晦暗,却被业火燃如白昼。
咒令之下,万千凶煞之气似滚滚黑云顷刻间将沈万霄吞没。
“沈万霄!”
松晏悚然一惊,猛然跃下树梢,身化白狐,踏着满地森森白骨飞奔向怨气集聚之处。
九天业火焚万妖,诛万魔,但松晏再顾不上烈火灼身的痛。
沈万霄撑着剑单膝跪地。他半低着身子,脸色苍白,心口鲜血濡湿衣裳,缓缓滴落,落进泥土里长出了一株红莲。
红莲之下,有一个模糊不明的狐狸影子,生有九条尾巴。
人们都说濒死之时,能毫不费力地见到想见的人,看到舍不得忘记的事。
沈万霄微微睁大眼,抬起手想要去抓那片影子,手却被人握住。
电光火石间,狐狸影子如风一般消散,仿佛只是一场幻象。
狐狸……
我的狐狸……
他无措地抬头,撞进松晏眼中。
松晏化作人身,抓住他的手,指尖摸到彻骨的寒:“沈万霄,你怎么样!?”
沈万霄抬头,眼神有一瞬的茫然。然而下一瞬,他忽然伸手抱住松晏,双手用力到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松晏被他抱的一愣,耳边尽是他湿热的呼吸:“崽崽......”
话音未落,沈万霄忽然脱力地倒下。
松晏费劲儿地扶住他:“沈万霄!”
沈万霄不应声,沉沉压在他怀中。
伸手摸到满手的血,松晏难免惊慌失措。
周遭业火烧成青海。皑皑白骨被火光灼成灰烬,它们乘着风像飞花落雨。而满山的落山雾也在这片海里缓慢消退,融成细雨濡湿衣裳,渗出夺目的惨红。
“沈万霄,”即使明知他无性命之忧,松晏依旧深感揪心,“你怎么那么呆?姻缘山有山神,阴兵出境,他定不会坐视不管,你干吗非得用弑神阵,你就那么想死吗?”
弑神阵,上古凶阵,纳天地怨气于己身,除众生之悲苦,以己渡人,怨气入体,蚀骨焚心,痛不欲生,沈万霄却一声没吭。
松晏长长叹气,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只白鹿,他不由惊讶:“山神?”
白鹿在他眼前化身为人,看上去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白衣翩跹,雪肤墨发,不染纤尘,额前两只鹿角上点点星光洒落。
他朝着松晏微微一笑:“小公子,好久不见。”
松晏疑惑地瞥向白鹿,并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这个山神,疑心他认错了人。
他扯着衣袖擦去沈万霄嘴角的血,语气十分不满:“阴兵都死光了,你还来干什么?”
“呃,”云沉神情微滞,“这……阴兵受姑获鸟所召而来,能出死镜是因得了鬼王的令。小仙地位低微,不敢得罪鬼王,还请小公子海涵。”
松晏懒得搭理他。今日若不是沈万霄,他早已死在这姻缘山上,如今云沉却要他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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