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和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祂无处不在,所以祂没有颜色。
江月鹿抬起头,湿漉漉的眼再次看向夏翼……那些丝线是黑色的。
“黑色是谁的颜色?”神还在慈悲地问询着。江月鹿自己都不安起来,他为什么会质疑悲悯的神明呢?他明明如此宽怀,都饶恕了他的冒犯。
“黑色……是……”
他脑海紧绷的弦,断掉了。
凌驾于如今的鬼王,又能和神明并肩的,只有传说中的……
鬼……才是黑色的。
神明柔和地看着他,“我的孩子,你终于懂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
奇异的感觉在胸膛激荡开,江月鹿自言自语道:“为了我?”
“是啊。你看这四处,还是那个考场吗?”
江月鹿朦胧地看向周围,童眠等人都消失不见,夏翼的身影也变得遥远。他好像被带到了高空中的陌生地方。
底下处处高楼大厦,远处有山有水,这似乎是一整片人类的都市,远方还是人类的原野。他看到无数小格子里,万家灯火平静地闪烁着。
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
曾经的他,和……和谁坐在一起吃饭?他在教谁写字?那三个模糊的身影……是谁呢?他的脑子慢了下来,和神明站得太近,他已经无法承受。
“处处都是考场,人间就是最大的考场。知道我要用它来做什么吗?”神明的语气轻到了极致,望着远方的白色眼眸现出了狂热。
“轰——!”
天空从天而降一个影子,像块石头咚落下,砸出了地面一个坑。
江月鹿缓缓移向坑内,看到了面朝下生死不明的罗小蜡。
“我是和他有一个合作,但是合作的范围却比你们料想得广阔多了。他以为,无丧花只需要在这个小考场里种下,但其实,我已经让无丧花开遍天下。”
“天下……”江月鹿无意识道:“你是说,这片大地上的所有……”
“是啊,所有人。如今他们都陷入了此生最绝望的心境,世人怎会没有遗憾和痛苦之事?就算是小小的孩子,也会因为思念母亲而彻夜大哭,只要沾上一点丧的机缘,花就会开了……他们会在怒放中死去。”
神明笑如春风,“罗小蜡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比他的哥哥厉害得多。毕竟……苦痛比欢乐持久多了。”
江月鹿:“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让这么多人去死?”
“我?我说了。这一切都是为你而做。”
“知道我等这一天多久了吗?为了真正的神明再度降临,为了让这世界迎接神明再次欢唱……这些凡人的哭声,不就是最好的奏乐吗?我已经没有莫家再能鸣曲慰神的巫师了,这点愉快,凡人都不愿意回赠给我吗?”
“凡人终有一死,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从今往后,不必由他们自己选择。”
“我是他们最敬仰最热爱的神明大人……我会指引他们在死生之地轮转,就像千年之前所做那样……”
江月鹿的视线快要模糊了,一轮雾蒙蒙的圆日映照在他的视网膜上。
哀鸿遍野,惨叫连连,他的通感在这一刻膨胀到了极致,好像能够联通天地,好像能触及所有人。
尽头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了很久,他才知道。
那是神在幽幽叹息,敲得他心魂俱颤。
“若非你主动自焚前来寻我,我又怎么会从三千世界找到你?有人费劲苦心藏匿起你的行踪,已经百年了啊……”
巨木伫立在原野。
树冠悠远延长,和云层没入天际。树身的宽度,是巨人也难以搂抱的程度。这样一株巨木伫立在无人的原野,庞阔的树荫落在地上,影子里躺着几个昏睡的人。
倘若站在树冠远望,就能看见一条一条细细的红色血管,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巨木,似乎生长在天地的正中心。
“呃啊……”
最先醒来的是童眠,刚睁开眼就冒出金星,勉强扶住一根什么东西,才撑着身子艰难地爬起来,朝四周看去。
冷问寒、莫知弦……躺在不远处。
他们也慢慢醒过来了,状态看起来比童眠要好很多。
童眠看了一会就觉得费力无比,一个劲地冒虚汗,栽倒之前又扶住了一根什么东西,这次他睁眼看去,发现两次救了他的,竟然是一条胖蟒般的树根。
树根……
他抬起头,看见了绵延千里的树冠,将头顶笼罩成黑夜。
“我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这是、这是要死了吗?”
“你不是要死了。”一个熟悉,但绝不该出现在此的声音响起,童眠大惊失色,转过头去,“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副院长坐在轮椅上,他仰头靠在椅背,也看着这罕见的巨木。他的身上积着一层厚厚的落叶,看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里等候很久了。
“这是建木。”他极为出神地说道:“你们真该都过来看一看,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能看到……咳咳……能看到建木的……”
冷问寒和莫知弦走了过来,童副院长温和地看向他们,“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要问我,但现在不是时候。知弦,推我过去吧。去树身底下。”
莫知弦应了一声,三个学生跟着老师,沿着轮椅滚出的车辙痕越过一条又一条庞大无声的树根,最终来到了树下。
树身下反而没有一条根须,也没有落叶,格外干净,有一种圣洁的气息。
地面青翠,仿若玉石。这种无垢的玉石,就算是他们学院的广场也没有完整的一块,但现在这里却铺得到处都是。
他们都看见了躺在青玉广场上的两人一鬼。
江月鹿与夏翼,一人一鬼,密不可分。他们手牵着手躺在树下,树荫柔和地披在他们身上,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而在他们对面,也躺着一个人。
童眠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孔院长?!”
童副院长无奈道:“本来……应该是老孔去的,可我实在分不开他们两个,只能让老孔躺在他们身边了。”
这么一看,孔逐宁的确格格不入,像个闯进二人世界的外来者。
莫知弦不知道这二人一鬼要做什么,饶是他看过那么多书也不知道。
童眠小声道:“舅舅,他们是要干吗啊?”
“不是他们,是江月鹿。”
童副院长:“你以为这是我来做的吗?这一切早就不由我们来控制了。”在看到那朵盛开在江月鹿身上的无丧花时,他就知道什么都不必再做了。
他们的“神”是蓄谋已久,今日对江月鹿的身体势在必得。
孔逐宁身居院长之责,才要追到这件事的尽头。
数个小时前,他们跟随着世界的巨变,跟随着那些痛哭的人和流淌的血河来到这棵树下。孔逐宁问了他一个问题,“我已经不明白祂想要做些什么了……你能明白吗?”
他也不明白,所以没有回答。
孔逐宁身心俱疲,“我要去问个清楚……祂为什么从沉睡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世,我要去问个明白。不然我死也不能安心。”
童副院长默然不语,他知道孔逐宁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没有人能在见过祂之后活下来,那毕竟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就算是他们,领悟神谕之后也会很快死去,这就是巫师为什么难以长寿,很容易疯疯癫癫。
那缕“神思”能和他们像人一般对话,是因为他并不纯粹,他只代表了神明的一缕精神,是庞大莲花中的一丝浅红。
他从记忆中抽离出来,再次看向这三个年轻的学生。
“你们看到远方那些奔腾的血管了吗?那些是从天地各处献祭而来的人血,来喂我们脚下这个巨大的法阵。”
身为巫师,他们最明白法阵的意义,也知道献祭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个法阵,是用来做什么的……”
“为了唤醒。”
能唤醒什么,他如今也不确定了。
唯一知道的是,被这样一种邪恶献祭的法阵唤醒的,绝对不是他们的神。
“如今,只能看江月鹿能否抵御住神思的最后一击,只要他能心志坚定,一切就还会有转机……”童眠看着他舅舅的脸色,就知道他没有十分胜算,甚至连三四分都是没有的。可是他和江月鹿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对江月鹿有些滤镜的。
“没关系的舅舅,他很厉害的,很多次不都化险为夷了吗?在树人女高,在麟芽城,都好好的活下来了……”
冷问寒忽然道:“为什么是他呢?”
童副院长:“一直是他。也只能是他。”
“你们都以为他是今年才来到学院的,其实不是,他已经在学院待了很久很久了……他的年纪,甚至比我都还要大。”
童眠目瞪口呆,“江月鹿这么大?不对啊,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在学院的哪里啊?是哪个家族的人?”
童副院长摇头道:“他在考场里。”
“考场?”
“人人都知道,考场是我设计出来的。其实我只是在老祖辈们留下的东西上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这些考场,都是万千世界,当初为了给江月鹿保命,我们不得不将他藏在了一个世界里。”
童副院长失神地说着,童眠还要继续问,却被冷问寒和莫知弦按住,他们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示意童眠去看童副院长的眼睛。冷问寒道:“他没有在和我们说话。”
明明就在他们面前,却不是在和他们说话。
童眠看向自己的舅舅,发现他的眼神果然是散开的,他没有注视着外界,反而像在身体里面和谁进行对话。这种状态他曾经在疯掉的巫师上见到过。他的眼眶一下就变红了,“我舅舅……他虽然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但他从来都没这样过……”
童眠快要被恐惧击倒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濒临崩溃。
童副院长还在大声说着,血泪从他的眼眶鼻子不断流出。噼啪、噼啪落在轮椅边的落叶上。
“为了滋养他的灵魂,我们不得不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适合他长大成人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人收养,他遇见了三个孩子,把他们认成是自己的弟弟妹妹……”
“舅舅!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童眠跪倒在轮椅边,哀求着青年。
可是他置之不理,七窍流血却微笑着,形状宛如修罗恶鬼。童眠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害怕和自己的舅舅对视,害怕听到他开口说话。
“要为江月鹿保命。”他微笑着开口,童眠哀叫一声。
要为江月路保命。
这句话的说法和前面截然不同,冷问寒和莫知弦都听得出来,这非常像神谕的口吻。神谕就是一种下达给巫师的命令。
为江月鹿保命,是神的命令?
这番话同样给了冷问寒冲击,他从江月鹿那听说过他在孤儿院长大的事,可这些在江月鹿眼中就是自己的人生,他多么看重自己的弟弟妹妹……这些居然是人为安排好的吗?
如果江月鹿知道了……那会有多恐怖?
莫知弦喃喃:“如果要做成这么多的事,那一定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布局了,你说他比童副院长你还要活得久,那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童副院长的嘴唇勾起,露出一个邪异的笑容。
这种时候,这样的笑,几乎抓紧了三人的心脏不得动弹。
他轻声道:“他几乎魂飞魄散,在那个中元夜。”
说完之后,他的身体便诡异地凝滞一霎,然后从脖颈处张开一朵惨厉的白花,细密的花瓣接连在他瘦弱的身体上爆开,顷刻之间,这位为学院谋来无数福祉的年轻副院长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血液滴滴答答从轮椅上滴落。
童眠的眼睫毛上还沾着舅舅喷射出来的血水,他的呼吸停滞,不自觉眨了下眼,浓稠的血流下,像是泪水爬满了他的脸颊。
“舅……舅舅……”他费力地伸手。如今轮椅上只剩下了一朵血迹斑斑的白花,可在他触碰的瞬间,白花也枯萎化成了粉末,他什么都没抓住。
现在轮椅上什么都不剩了。
“舅舅,这个轮椅以后能给我吗?”小小的童眠仰头问道。
“你要轮椅做什么?你的腿脚还好好的呢。”童副院长柔和道。
“可我们一族不是总会变成这样吗?我以后也会腿脚不便,容易生病,等到那个时候,我要用舅舅你的轮椅,你造出来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听着小侄儿欢乐的声音,童副院长的笑有些苦涩。
他们一族的诅咒,究竟何时才会被破除?他希望童眠哪怕没有绝佳的通感也好,只需要做一个普通的人平安、健康度过一生,那样就很好了。
他低声道:“也许这样的诅咒,在我身上就会断绝了……”
“舅舅,你答应不答应嘛?”
他摇了摇头,“也许你以后会遇到一个人,他会治好你的病。就像我们的祖先治好了第一个人,从此给我们的家族带来好运。童眠,这个人也会给你,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等到那时候,你就不必再用舅舅的轮椅了。”
“你会活蹦乱跳、会健健康康长大……”
“不必走到舅舅的结局。”
舅舅,你说得对。
我的确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用一把秤就让我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
我的好运不应该如你所说,从此开始吗?
为什么……你会……
“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茫的大地上,响起了惨厉的痛哭声。这样的哭声,很快就被巨树的冠顶遮掩。
树荫一如既往洒落在地上。
照着清醒的人,哭泣的人,还有沉睡的手牵手的人。
江月鹿睁开了眼睛。
一夜无梦。这是自从那场大火以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人一旦精神了,心情也会比较好。于是他多在床上赖了一小会,他放松着大脑,什么也不去想,就这么躺着放空。
他在睡着之前……好像见证了什么灾难。
“嘶……”江月鹿的头剧痛起来,他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不是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躺在这里休息的吗?他为什么要去想那些事?那些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盯着天花板再次放空起来。
这个天花板的颜色,好像有点眼熟?
天花板和墙壁的连接处没有一丝尘埃,也没有可疑的霉斑。和他在孤儿院住过的发霉的房间不一样,这里的天花板干净又高级。
他不由想起了收养自己的言家。
言家很有钱,他们家的房子也很高级。江月鹿第一次进来时需要换掉脏兮兮的鞋袜,穿上干净的拖鞋才能进入客厅。
他们是不是看得起自己,其实他并不在意。
他们死在火灾,他也没有很伤心。
可能就像别人说的,他这个人比较冷血无情。可他真的无情吗?他对言家人并非没有感情,不然也不会寻找言家三兄妹长达几年的时间……他不在意的,只是言家的父母,言家的亲戚,言家的佣人……
这些人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他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他都不关心。
因为……因为他们……
江月鹿努力地回想,发现他竟然想不起这些人的脸了。他们全都模糊了面孔,坐在那栋熟悉的房子里凝视着自己。
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江月鹿第一次看向门口。随着屋子一览无余展现在视野,他终于想起这种熟悉感来自何处。
这里,就是言家。
这是他曾住过的房间。
江月鹿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发现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响起敲门声,他不知道,他想不通。
但是他能确定一件事,就是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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