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知弦低头一看,是冷家的黑杖。
他抬眉看向落阴官,意思很明显:你不怕我扣你们分吗?
“噗嗤。”童眠笑出了声,“如果我猜得不错,莫大主席一定是想要扣我们的分吧。但是有件事我得先跟你盘一盘。”
莫知弦:“盘什么?”
“你一直在和学院外某个神秘势力通信,对吧?”
莫知弦的脸色微微变了。
“对方告诉了你很多机密,让你对学院的信仰崩塌,开始暗中调查一些事。”看到莫知弦转头朝他盯来,童眠耸了耸肩,“你和江月鹿在墓地的时候,我也不是闲着的。”
“但这和今天的事无关吧。”
莫知弦严肃道:“我事后自会向学院申请处罚,不会因为我是主席就徇私舞弊,但同样的,这些事如果在今日被这些鬼物知晓,我也会告知院长,让他们秉公处理。无论怎么说,学院的机密都不该被他们知晓。”
童眠笑了一下,“院长恐怕也……算了。我就不兜圈子直接跟你说了,你那些信件十有八九是从鬼都寄出来的。”
莫知弦惊愕片刻,又很快恢复了神色,这么快就稳定了心智,饶是童眠正在和他对峙谈判,也不由得内心称赞。
莫知弦:“你有什么证据?”
他知道这个当下童眠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他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才会和自己说开。但他还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既然你非要听……”童眠伏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再懒懒抬起身来,莫知弦已经面色发白。
他这次是真信了。
一直没有发话的冷问寒开口道:“你要和他算账,不如看你够不够资格。”
莫知弦垂着头,苦涩道:“……我自然是没有资格的。”
童眠所说的信件上的标记,以及收信的方式,都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他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和鬼蜮脱不了关系了,只能反复回想有没有将学院重大机密透露出去。半晌了才叹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你们在墓地转悠的时候,我和冷问寒也没有闲着,在那场过去的梦里找到了不少小发现呢。”
他的语气虽然很调侃,但莫知弦却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担忧。
童眠在担心什么?
那些发现怎么了?
对学院不好,还是对巫师不好?
莫知弦可能看出来他在隐瞒什么了。但是没关系。
那些发现啊……当然是现在不能说的。重要角色还没有到场。
童眠扫视过罗小蜡、江月鹿、鬼王……
以及他们正在说的“巫师神明”。
这次的“考试”,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江月鹿是对的,发现那是一缕“神思”之后就告知了孔院长和舅舅。
现在这个场上,站着鬼王、都主。这无疑是鬼蜮的势力。
他、冷问寒、莫知弦,还有后面昏睡不醒的鬼头小五,以及那缕莫名奇妙的“神思”,他们是巫师的势力。
自那次中元夜起,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碰过了?
竟然在今天阴差阳错又交汇在了一起……
只是他们人人鬼鬼都有位置,可唯独江月鹿,他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真是为了他的弟弟妹妹们吗?
江月鹿很快就对罗小蜡说完了前因后果,起身时还很诧异地朝莫知弦看了一眼——他对鬼都都主泄密是没有任何愧疚感的,因为他对学院没有一点感情,甚至还有点反感。
可莫知弦不一样。
他以为这位大主席先生总要过来阻拦一下他,说扣分什么的……
离得有些远,莫知弦又低着头,他也看不太清,只能高声喊道:“莫知弦,你还好吗?”
莫知弦的声音听起来很丧,“我没事。”
江月鹿:“那你为什么这么丧……”
童眠笑眯眯摆手:“别担心了,莫大主席根骨极佳,身上开的无丧花比我们多多了,丧一点是应该的。”
罗小蜡的无丧花竟然这么厉害?江月鹿不自觉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罗小蜡本来垂着头在想事情,发觉他的动作,冷笑了一声道:“我的能力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发动的。”
江月鹿正等着他说下文,没想到他却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所以你刚才说,学院那群巫师的神,真的醒来了……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换了你的身体?你去我哥哥的船,也是他间接影响的?”
江月鹿道:“可能不止你哥哥的船。”
之前的秦雪、纪红茶,之后的金木犀、苏铁。
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出了苏铁这个岔子,他肯定是要自己去找乌夜明的。
罗小蜡不相信,“你是怎么断定的?”
江月鹿不假思索,“因为苏铁。”
“苏铁?”
“他在临死前给出的最后一个回答,就是孔。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是谁的姓。”
罗小蜡自然是知道的,世上姓孔的人千千万万,但江月鹿此时提起的应当只有那位孔逐宁,孔院长。
作为接受神谕的第一人,他是有能力影响这一切。
“不光孔院长。学院的系统,也是那位神使大人,她从一开始就牵引着我一步步走入局中了。”
这位也是老熟人,罗小蜡已有几分信了,可他不愿这么轻松就让江月鹿快活,撇了撇嘴道:“苏铁可是鬼。他临死前的话你也相信吗?”
不等江月鹿回答,静守在一旁的夏翼却看了过来。罗小蜡下意识就以为他要揍自己,收笼双腿就要后退。
但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讲了一句话:“他当时不想死,求我留他一命。这个回答就是他献上的礼物。”
但苏铁最终还是死了。
不像纪红茶和秦雪,他们都是很次的鬼,死了就死了。苏铁的实力其实还在他与哥哥之上,可就这么轻易地挂了……消息传来时,罗小蜡也很难相信。
他似乎看见苏铁是怎样献上了血淋淋的礼物,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没有活下来。
罗小蜡斟酌言辞,“有谁……能在您面前动手吗?”
夏翼看了他一眼。
罗小蜡对上那双赤红色的眸子,忙不迭低下了头,他听到夏翼平静的语气,“你说还会有谁呢?”
鬼王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能压制住他的存在……也不是没有。
沉睡的神,不在的鬼……都是可以的,可祂们都是传说中的老古董了。
所以说来说去,真是巫师家的神醒了?操纵了这盘棋局?
“那个……”他还有话想要问江月鹿,但对方却没在看自己,正拧着眉瞧阴影里的鬼王。罗小蜡很罕见地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从前哥哥与他在一起还未分离的时候,旁人就是这样无法走入他们的世界。
可江月鹿和鬼王大人并不是兄弟,他们又为什么会同样亲密无间呢?
阴影中的夏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这一看,江月鹿便更加觉得不对劲。
夏翼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一直像沸腾愤怒的火焰,从没有平息过,怎么会露出这种看破生死的淡然?要不是认定他是真的,他几乎以为又是一个罗小蜡在搞恶作剧了。
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夏翼同时也开了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那种幽静到让人不安的神情,他甚至还对自己笑了一下。江月鹿看得出来,那是夏翼在安慰自己。
“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夏翼这么说完,便用眼神鼓励着他继续与罗小蜡对话。
有他在这里,肯定是不必担心的。何况他确实还有要紧事要问罗小蜡。
“罗小蜡。”
“嗯?”
他转过头去,兜头展开一张旧照片。
照片里唯一认识的人类,就是面前的江月鹿了。至于他身后的那两个男孩,还有那个女孩,和他半点都不像。但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笑着。
那是最能刺痛他这个丧鬼的灿烂笑容。是母亲曾对他和金木犀说过的,亲人之间才会有的笑。
江月鹿认真道:“你在你的鬼都里,有没有见过这三个孩子?”
罗小蜡只扫了照片一眼便道:“没见过。”
江月鹿:“你确定?……真的没见过吗?会不会是你见过,但是忘记了?”
罗小蜡嗤道:“你当我那鬼都是你们人的城市?别说是这三个孩子,就是他身上的一件衣裳,断掉的指甲落在了无丧城,我也会第一时间发觉的。”
江月鹿:“无丧城就是你的鬼都吗?”
“正是。”
江月鹿怔怔道:“所以他们还是不在……”
罗小蜡认识江月鹿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失魂落魄,诧异道:“这三个孩子是你什么人?”
江月鹿抚摸着照片,“是我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
罗小蜡的神色复杂了起来,“他们也和你失散了吗?”
江月鹿:“也?”
罗小蜡并不想回答自己的事,“看起来他们还是人,既然没死,怎么会去鬼都?你莫不是叫人骗了。”
江月鹿自己也知道。
孩子们在鬼都的消息是孔逐宁给他的,后来的事已证明孔逐宁并不可信。可是他实在……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不在鬼都,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算了。”他叹出一口气,将照片收起来,小心翼翼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我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我们还是……”
“轰——!”
脚下的大地猛然摇晃,几人就像坐在翻滚的龟壳上,身形无法稳住。
尤其是江月鹿,脚下正好是个斜坡。如果不是夏翼过来扶住,他差点就栽倒撞晕过去了。江月鹿头晕目眩地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慌忙间摸到了一双冰冷的手,夏翼的声音在落石中传来,“不用跟我道谢。”
头顶的土石簌簌掉落,童眠呸了几口出去,无比惜命道:“这样晃下去,没多久就会塌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出去!”
开玩笑。他是现场最容易受伤的男人,要是一个砖砸下来,他就小命呜呼了!
莫知弦却定睛一看,“等等。罗小蜡不见了!”
一片混乱中,这位被鬼王大人威胁得不能动弹的都主终于找到了脱逃的时机,在夏翼留神江月鹿的一刹那就原地消失了。
莫知弦急道:“罗小蜡知道了学院的秘密,我们不能放——”
“砰”一下,他脖子上被砍了一手刀。江月鹿和童眠看着莫知弦缓缓倒在了冷问寒脚下,又被这位面色不善的落阴官拎着脖子揪了起来。
“……”
冷问寒察觉到他们的眼神,抿了下嘴巴,“他很吵,会碍事。”
“做得对,问寒。”江月鹿笑了下,四周的震动更加厉害,此时无法再去关注罗小蜡的动向,“先出去!”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猛烈摇晃,比先前更甚。就仿佛是地底有只怪物听到了他们的计划,抢先下手将他们置于死地。
“不好——!!!”
巨石轰然掉落,江月鹿眼前一黑,但下一秒,那些碎石砖瓦却没有落到他身上,呛人的尘土不到片刻就消失殆尽,等他再次睁开眼来,已经随着夏翼来到了敞亮的室外。
夏翼缓缓推开他,“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夏翼很不对劲。
“嘶……”
长时间没有接触过阳光,眼睛有些被刺激到,江月鹿下意识抬手遮挡,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叫唤声,转过身一瞧,童眠几人也出来了。
但他们的情形却要狼狈多了。
童眠甩了甩头上的土,刚要破口大骂,嗓子一甜,竟然喷出一口血来,缓缓倒了下去。
“童眠!”
莫知弦看过一些巫医家的古籍,这时除了他没人再能医治童眠,冷问寒立刻一个手刀将他劈醒,说清前因后果之后,莫知弦顾不上问是谁劈昏他的,立刻检查起了童眠的身体,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头上受了伤,应该是刚才被石头砸到了。”
江月鹿忙道:“砸到哪里了?”
莫知弦便转了转童眠的头,江月鹿低头一看,没有看到伤口,又定睛再看,这才看到一道细微的伤痕,浅浅冒出血珠。
江月鹿:“……”
他抬起头,莫知弦知道他要问什么,“他的身体你又不是不了解,一道口子也能要了命,就是这么的倒霉。”
江月鹿放心了。
莫知弦见他不回夏翼那边去,以为是要有话和他们说。可江月鹿看着周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对……”
“这不是我们刚来时的祭坛吗?原来我们还在考场里?”
江月鹿认为夏翼是无敌的。
夏翼既然来了,那瞎子的障眼法不攻自破。不必孔逐宁他们过来,这个考场也已经被破除。可没想到,眼下他们还在这个罗小蜡和神思编织的谎言里,刚刚塌毁的,其实是他们入梦的那个祭坛。
他疑惑地看向夏翼。
难道……夏翼受伤了?
“哈哈……”
江月鹿等人听到笑声,如临大敌。这笑声来得古怪,响得也怪,四面八方不见人,可笑声却无处不在。
“哈哈……哈哈……”
一道人影在空中乍然现身,正是诱他们至此的“神思”。
之前,他扮作瞎子引导他们入梦。
再之前,他还占据了江月鹿的身体。
而此刻,他变成了一个谁都没有见过的普通人。这张人脸看久了,会心生怪异。因为实在普通至极,让人过目即忘。
这张脸,还在无限变幻。
一时之间,男男女女,孩童老者,世间所有的脸都在半空轮回了一遍。从他/她喉咙间发出的声音也像隔着巨钟传来,格外悠远空灵。
此情此景,竟真像“神明”一般,在高空冷冷俯视着众人。
江月鹿总感觉他和上次见到时不同了。非要找个词来形容,像是……整体都进化了。压迫感也变得更强。
他不自觉后退一步,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地上的枯叶微微震颤着。
“想要做什么?”
“是啊。您的计划已经被我们识破,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劫,这一切都是你和罗小蜡为了杀我制造出来的骗局。”
地上的树叶由枯萎转而鲜绿,又从鲜绿再度变成死寂。
“骗局?杀你?”
随着高空之神的一缕叹息,绷紧的线似乎从中裂开,绞紧了他的心脏。江月鹿没来由有些恐慌。
“你是我的子民,我怎么会杀你?”半空中的神微微叹了口气,“我的道从不在杀人,而是在治人啊。江月鹿。”
听到他开口唤自己的名字,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始终找不到亲人的疑惑,迷雾中前行的茫然,还有夏翼身上出现的异样,都让他更加不安。
江月鹿站在神前,却像被人压倒在地,匍匐着无法抬头。
额头不断流下冷汗,他用力锤了下自己的头,好快点清醒过来。
混乱中,他下意识看向了夏翼,却惊愕地愣住,这位从未有过痛苦之色的鬼王眼中满是挣扎。
仿佛有无数道无形丝线,紧紧捆缚在他身上,逼得他不得不做出无奈之举。
那位半空之神自然也看到了,满怀悲悯道:“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痛苦吗?他身上种满了因果的种子,他本该跟我一同行事,可是他并不愿意。”
“江……”
夏翼的身上割开无数道伤口,让江月鹿惊惶不安的是,他完全看不到敌人在哪,“夏翼——!”
半空中飘来一阵强风,将他吹回原地。任凭江月鹿用尽全力,也不能再朝夏翼前进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夏翼的衣裳被割破,这时他终于能看见伤人的武器是什么。
根根丝线从天上地下射出,编织出了一个紧密精致的笼子。无论夏翼在哪,这笼子都紧紧跟随。丝线捆缚着夏翼的手腕、关节、脖颈……就像操控傀儡的提线。能束缚鬼王的除了神还能有谁!
他扭头勃然大怒,“是你做的,是你做的!”
“你错怪我了,我的孩子。巫师们没有教过你吗?神是什么颜色?”
江月鹿愣愣的。
他不喜欢上课。来学院也不是为了读书。
可那是来学院上的第一节课,所以他还是记住了——神没有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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