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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录取通知书(奉仙)


如果说试卷就是这次考试的凭据,那他可以根据“徐婆婆名为徐娉婷”迅速在脑海中找到对应的记忆,可问题就在这里,试卷没有记载这位世子爷。他、他的小厮、乃至他们和他之间的关系,围绕着夏少爷建立起来的一切关系链都无从考证。
比起来,还是问一个小问题更简单。
夏少爷听了,嗤之以鼻道:“你们还没发现吗?”
他十分闲散,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下还是很放松,自有一种强大的底气——尽管江月鹿并不知道他的底气是什么。
说着,又将手指在半空虚虚一绕,“这世界上没什么巫术,也没有你们巫师所谓的神明。跟人世间那些魔术把戏一样,拆穿起来非常容易。”
被放置在坑边的石头又像灰暗的云朵漂浮起来,逐渐高过头顶,江月鹿抬起头来,仿佛看到了魔术背后的机关。
“啊!”赵小萱惊讶道:“石头下面是什么?”
石头的底部也是灰暗的,就算有其他痕迹,也是更深更褐的陈色。但是三人现在看到的底部,却像铺了一层白雪,仔细看去,那层雪非但不剥落,而且还在微微晃动。
夏少爷淡淡一笑,让漂浮在头顶的灰云降落一些,那些还在动的“雪层”中,忽然掉出一枚“雪片”。
江月鹿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它。
躺在他掌心的,不是雪花,而是一个小小的纸人。
刚刚还如雪花轻舞飞扬,现在动也不动,恐怕是因为脱离了主人的操控。凝视着掌心,江月鹿肩头忽然一重。
远处的赵小萱尖叫起来:“你你你肩膀上是什么东西啊?!”
他侧过头,看到梳着双环头的纸娃娃。
因为害怕他答错题,在楼上消失不见的纸娃娃突然又出现了,神不知鬼不觉爬上了他的肩膀,此刻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江月鹿掌心的小纸人,刚要伸手去握手,原先一动不动的小纸人忽然抬起身来,狠狠咬了她一口。
这样恶劣的把戏,自然是出自那位少爷之手。
他恶意地嬉笑半晌,让小纸人对看着纸娃娃吹鼻子捏脸,一顿胖揍之后,纸娃娃也发怒了,一大一小混合双打到了地上。
江月鹿问他,“这些小纸人是你操控的吗?”
夏少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看着他,“你还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发现你的中二病吗。
那我倒是发现了。
江月鹿摇了摇头:“没有。”
“我是借用。”夏少爷露出一个“用这种东西拉低我档次”的表情,“它们的主人另有其人。”
他望着江月鹿,却想起刚才的手感。若有所思地看着刚才纸娃娃趴过的肩膀,内心量了一下,“你多大?”
江月鹿不明所以:“二十七。”
夏少爷一听,脸上充满幸灾乐祸的笑,“二十七岁,个子还没我高,身体也没我好。”
江月鹿:“……”
有点无语。你在得意什么啊?
聊了半晌,尽是不爱的。江月鹿刚要转身离开,却像察觉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了,他转过头,也从夏少爷的神情肯定了即将发生的变故。
“嘘。”
夏少爷举起食指竖在了唇边,悄声道:“它们的主人来了。”
“沙沙……沙沙……”
四下寂静的夜晚,这阵不详又诡谲的声音辨识不出来者,由远及近,像是什么刮擦着地面,拥拥挤挤的,来势格外浩大。
刚刚还厮打不停的两个纸东西也停了下来,忌惮地望着窗外。
江月鹿不动声色朝夏少爷走了过去,将他微微遮挡在了身后,戒备地望着窗口。
木窗,弯月,深色云雾缭绕。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扇木窗里的景色美得好像一幅古画。要不是现在万籁俱寂,他也有心情欣赏。
“铛铛……铛铛……”
窗口传来铃铛晃动的脆响,在石壁之间不断回响,传递到二人身边时,声音变得越加清脆明亮。这样的声响,在寂静的暗夜里简直是夺人心魄了。
伴随着阴魂不散的铃铛声,那幅美丽的古画右下角,慢慢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看不见、摸不着的鬼影沙沙声,今夜会出现它的原型吗?
那道黑影不是很大,也没有很宽,只占据了窗户的右下一角,约有木窗三分之一高。
这个高度……
江月鹿皱了皱眉。
这个高度……好像一个人站在那里啊。
在他沉思间,那高高的黑色剪影又缓缓移动起来,中断的铃铛响声也重新出现,叮叮当当敲击着他的心脏。
影子是人。
看身段似乎还是个女人。
也只有女人,才会在身上佩戴铃铛和珠钗玉佩等装饰。
他望着窗外黑影的眼睛慢慢睁大——他想起了一个人!
“黑影”缓缓走了几步,原先遮掩一半的珠钗明晃晃映在月光之下,扑闪的金蝶让他想起蝶翼沐浴阳光的粲然风光。
江月鹿喃喃道:“发髻……”
一般的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高,但是爱美的夫人会梳起高高的发髻。
夏少爷笑了起来,“才认出来吗?”
他没理会夏少爷不切实际的胜负欲,目光聚焦在木窗外行动的“黑影”高高的发髻。这位梳着妇人头发的夫人显然有着良好的出身,一举一动缓缓而行,待快要走出视线,她才像察觉到房内有人,停住步伐朝窗内看来。
乍一看到那张面孔,江月鹿就顿住了。
“朱夫人……”
早已死了十余年的朱夫人。
美人早为枯骨,但她还一如画中娇艳。

如此一位美丽的夫人,却没有脸。
她的脸消融了五官,没有双眼,没有鼻唇,就像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江月鹿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到自己的。
没来由的,一阵强有力的心悸感袭来,他侧头低声道:“跑!”
赵小萱和陈川早已感觉不对,他们互相扶持着站起来,背起还在昏迷的冷靖就朝后逃去。
“接着!”
一个金袋子滚落到他脚边,窗口溢出的冷月照得清晰,那是冷靖视为珍宝的一袋法器,据说掏出一样来就能让低等鬼魂俯首求饶。
但现在,这位“夫人”却看也不看。
她也没有理会三个人在她眼皮底下逃跑,就这样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们很久,忽然开口笑起来,非常有礼貌:“请问,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呀?”
那幅画上没有孩子。
朱夫人死后,朱大人便独自一人活到了今天。
事实是这样不错,流传在此的故事也是这么记载的。
但是试卷上有过这么一行小字,说朱夫人因忧思失去了怀胎三月的孩子。她内心笃定那是一个可爱的女儿,还未出生就亲手为她缝制了许多小衣裳。仔细想想,画上的朱夫人腹部的确要比平常女子略微隆起。
“是女孩吧?”
江月鹿镇定自若,冷汗却从脊背冒出来:“她往东边去了。”
“你见过她?太好啦。”朱夫人松了口气。但是下一秒,她猛然探进窗内,满头的珠钗哗哗啦啦抖动起来,无面无神的脸自有逼问的威慑力:“你可不能骗我。你们男人呀,最会骗人了。我那孩子长什么样,你说来听听。”
江月鹿想了想,道:“长得很像母亲,却不像父亲。”
朱夫人叹息了一声。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白梳子,缓缓梳起自己乌黑的头发,幽幽道:“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是真见过我的儿,和那个骗我的男人不一样。”
江月鹿皱眉道:“骗你的男人?”
朱夫人捂住嘴:“你不知道我的规矩吗?谁骗了我,我就要收取一点小小的代价呢。”
不是的。
那根本不是骗你。
你问的问题压根就没几个人能回答。
如果不是预先看过试卷,恰好还记得那行小字,谁都不会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她设了一个无人能答的问题,只是因为想杀人而已!
江月鹿看着她手上那把小小的白梳。一头被她缠进发丝,另一头削得很薄,很适合拿来做断头的凶器。
亮面折射出的血光,似乎和刘石头脖颈的残血合在了一起。
江月鹿摸到袖子,不露痕迹道:“今天除了我,你还见过别的人吗?”
“见是见过,不过特别好看的男人也只有你——”
脱手而出的符纸击中了她的脸,将那个“只有你了”的“了”字封回了嘴里,她沉默下来,任由白纸般的面孔被符纸烧出黑洞,没有呼痛,没有发怒。
幽幽烧出的黑洞,对比在森白的面孔上,深深又深深,仿佛要将人吸进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再次开口。
“动辄打杀,我从不喜欢这样。”
“如果要伤害他人,我有一万种方式啊。”她每说一个字,脸上就出现一簇净色火焰,很快那张雪白的脸就被烧得遍布空洞,但她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出痛意。
听起来甚至还有些遗憾。
“刘石头。对吧?”
她放声大笑起来。
“他好爱那些皮影人啊。他排练的时候,我就在背后一直看着……我看着他,他看着皮影,我们有各自的迷恋与爱,这不是很好吗?”
“唉。可是他却转身看到了我。”
“然后露出一副很惊恐的样子求饶,怎么这样呢?我是很想和他交流一下的呀。”
“我还当他很爱那些皮影,没想到忽然之间,他就不爱了。趴在地上,对着我跪下来磕了一百个头,说全拿去,全拿去,求我饶他一命!”
“……这算什么爱啊。”
朱夫人充满遗憾道:“与其虚伪活着,还不如早点去死。”
江月鹿道:“所以你就杀了他吗?”
“那怎么能算杀呢?”朱夫人讶异道:“只是让他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江月鹿冷笑:“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将袖中的三枚符纸全都扫向窗外的朱夫人,同时抓住肩膀上的纸娃娃轻拍一下,低声告诫:“快走。”这只娃娃刚还在楼上弃他而去,此刻不知为何,面对朱夫人怕也不怕,还很淡定地坐在他肩膀上观战。
被他拍飞以后,在不远处飘落在地,还是没有离开。
江月鹿自顾不暇,不打算管她。他的黄符在朱夫人的脸上烧出一片火焰,可她却丝毫不痛,叹息道:“我说过,我讨厌打打杀杀,你们为什么非得逼我呢?”
她抬起手来。
“沙沙沙……沙沙沙……”
盛夏时节,白雪却从窗口溢了进来,一点又一点落在地上,像是一群移动速度极快的白色蝗虫爬向江月鹿。
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鬼影。
原来是一群再小不过的纸人,当人们走在外镇街道和屋舍之间时,它们就藏匿在地上行军,仓皇四顾的人们不断在周围寻找着敌人,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敌人就在地面悄然穿行。
这就是所谓的看不见的恶鬼!
“你怨恨你的丈夫,却把无辜的人拉进来,你的恨也没多纯粹。”江月鹿语气嘲讽:“还嘲笑别人的爱?”
“怨恨我的丈夫?”
朱夫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惊天笑话,一愣之下竟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疯狂笑容,一个狭长的裂口在她的脸上出现了:“他算什么!我才不恨他。”
“你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他让你婚后失望、郁郁而终的报复吗?”
“当然不是!”
朱夫人匪夷所思:“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自从生了异心开始,就是陌路人了。”
好家伙,以为你是一个恋爱脑女鬼,没想到竟然是新时代的独立女鬼。
江月鹿莫名生出一点敬佩,但是一想到这个女人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杀了刘石头,那点敬佩也烟消云散,迅速变成了倒胃口。
朱夫人警惕道:“唠唠叨叨,顾左右而言他。你不会是在拖延吧?”
“我不是拖。”江月鹿低声道:“我只是在赌。”
朱夫人懒得再听死人说话,挥了挥手,匍匐在地的纸人大军瞬间就组成了一枚枚尖锐的三角镖,前仆后继扑向了江月鹿。
她今晚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如果再不回去,一定会被主人教训……她得快些回去。
可刚转过身,她的身体忽然一震,仿佛被某种外力从内部击溃。
她的身躯由神纸制成,百毒不侵、刀枪不入,没有什么东西能杀死她。她此刻之所以痛,是因为她借力操控着的万千纸人——那些组成三角镖的白色凶器,和她共为一体,她伤,则它们死。
而它们要是死了,她也会受伤。
难以置信地转回头去,朱夫人从窗口看见了惊悚一幕。
她的纸人孩子们在突然燃起的火焰中央痛苦叫唤着妈妈,一点点化为灰烬飘散而去。她惊恐地露出两只狭长双眼,看起来仿佛一只吊眼白狐,冷声质问道:“不可能,谁也不可能用火烧了我的纸人!”
这句话倒是真的。
江月鹿也曾确认过镇民们穿的纸人皮不怕火烧,直觉告诉他这都是同一类东西。
但刚刚他将要被杀死的一刹那,的确有一股不滚烫的青色火焰嚓声燃起,片刻不到就将这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纸人焚烧殆尽。
地上蔓延起一条条青色的火焰,尽头站着一位红衣少年。
看着他,江月鹿知道,自己赌赢了。
刚刚没有跟着赵小萱他们一起跑,一方面是自己离得太近了,跑恐怕也跑不掉;另一方面,是他还惦记着最后一道选择题的答案,杀死刘石头的凶手或许近在眼前,凶器是什么想必也能得知,走了实在可惜。
别人或许不需要冒险,但他别无选择。
既然决定要走更危险的那条道路,那就得拿出不死不休的魄力来一一征服。
江月鹿决定去赌。
他猜夏少爷在等人,在看到他的惊人能力后,他就决心利用他去豪赌一番——赌夏少爷等的人就是朱夫人,他们两个之间必定有番恶斗,而自己大可以趁乱而退。
眼下证实他的猜测的确不错。
他赌对了。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推动下一步?
为什么没有转身?
没有弃他而去?
他的淡色眼瞳里映出青绿色的火焰,和记忆中无法磨灭的另一场大火重合了。火焰里站着的人影,也仿佛和另外三个孩子重合。
“不可能。不可能!”
朱夫人的惊呼唤醒了他。
她一改先前的镇定自若,越失控越激动,皮肤出现的裂口也越来越多,此刻的她仿佛在用一百多张口震怒咆哮。
“不可能!没人能杀了我的孩子——那是主人赐给我的!”
夏少爷哼笑:“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不是普通的火焰?”
看到她呆滞的面孔,他像是发觉了什么,恶意道:“你不知道啊。看来你所谓的主人早就决定抛弃你了。”
朱夫人惊醒过来。
她似乎从久远的记忆中找到了什么。
……不要接近“飞溅青色之火”。
“青色的火焰至纯无比,能将所有恶鬼焚烧殆尽,连片魂魄都不留下。”主人抚摸着她的头,“遇到这种火焰,记得一个字。”
“什么?”她懵懂地抬头。
“跑。”
回忆褪去,朱夫人发起抖来,全身一百多个裂口都能看见窗内外飞溅的青色之火,炎光甚至能飞溅至高空,噼啪燃烧的低声宛如簇放的花火。
光。恶鬼最憎恶的光!
恐惧缠绕裹紧了她,饶是如此,抱着最后的试探,她伸手轻碰面前的一点青焰。
青光就像被冰湖吞没的小小陨石,很快消失在她雪白的手中。
“哈哈……”
这不是安然无恙嘛!
只不过,她的笑很快就凝固了,片刻不到,她便大张着嘴,无声地哆嗦起来,一阵惨烈的尖叫差点撕裂江月鹿的耳膜。
“啊啊啊啊!”
惨叫声回荡在石壁四周,整个房间都被女鬼的凄惨尖叫充斥:“好痛!好痛!!好痛啊!!!”
她疯疯癫癫叫着满地乱爬,好像被飞进身体内的什么怪胎啃噬撕咬了……惊恐至极地抬起头,她望着一步未动就让她痛苦万分的红衣少年。
“跑!”
她脑海中迸出这个念头。
“不跑,绝对会死!”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一声尖锐又紧迫的口哨声响起,不远处的屋顶上亮起银白光芒,像是凭空出现的雪花风暴。很快,不知来处的雪花就落满了整个城镇,从醉仙楼看去,四周屋舍的屋檐都被白色笼罩。
整个世界冰雪铺地,却不觉天寒地冻。
随着她喉咙又发出怪声,江月鹿亲眼看着那片白茫茫的雪移动起来,它们冲过屋顶、越过半空,毫不迟疑扑向自己受困受难的母亲,在夜月之前悬空一霎,还是一条宽阔如海、无边无际的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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