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略微有些偏题,但他还是领会了冷靖说这么多的用意。
江月鹿道:“你是想说,改运十分艰难,但也不是不行。”
完全舍弃掉过去的自己,重新迎来新生,这不就是改换了一条命吗?
但这样做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有几个人能经受日夜磋磨?换句话说,像越王勾践一样卧薪尝胆的君王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冷靖看着他,满眼都是赞赏。他来自传统苛刻的巫师家族,大家长们对年轻一代的课业非常看重,江月鹿这样有灵性的学生,一定会深受他们喜爱。
一个想法慢慢成形了,他想在出去以后,引荐江月鹿去见自己的族亲,让他在被其他家族看中之前,先下手为强。
“冷靖?”见他发呆,江月鹿出声唤道。
“……抱歉,我们说到哪里了?啊,是的。种生基是很艰难,但不是毫无实现的可能。”
其中牵涉的东西太多太复杂,对苦主,对巫师都是极大的考验。更不用说生基一经种下,就要花费数年数日等待,也不是一个即时就能看到效果的东西。
“这样一来,有些人就想出了一个便捷的法子。”
江月鹿低声道:“借来一用。”
听他突然这么说,还说对了,冷靖惊讶了一霎,却又在意料之中。点头道:“不错。自己的八字不敢贸然去试,但别人的就无所谓了。”
“更何况,拿自己一个试来试去不是很保险,不如找来十个百个八字互补的人同时开始。一个不行,就当是个哑炮,丢了也不可惜。一百个里面总有一个能响吧?”
“啊。”
“等一等……”冷靖忽然拍了下自己的头,“搞错了搞错了。”
“怎么了?”
“生基坟,归根结底是活人事当死人办……”冷靖喃喃着扫过供桌上的死者牌位。
“这里供的都是死者,这罐子应该不是种生基用的。”冷靖自觉这个失误很没必要,因此非常愧疚:“抱歉。因为突然想到考试范围,有点太得意忘形……”
“那也未必。”
江月鹿随意道:“是或者不是很简单,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便伸手揭开了符纸,看得冷靖愕然张嘴。
这里面装的就算不是骨灰,也会是死者的东西,这么一来跟刨人祖坟没什么区别。
冷靖眼睁睁看着江月鹿开罐头一样“biubiubiu”几声连续开了好几个黑罐子,看也不看牌位上“夫君黄玉生”、“爱妻林菀”等怒视着他的名字,脸不变心不跳地附身朝罐内望去。
“你说对了。”他转过身来。
冷光照着罐内絮状和糊状的东西——指甲、毛发、纸絮,模糊瞧得出写着“徐娉”、“张虎”等字。
冷靖哑然:“这是……”
“徐婆婆、张屠户……恐怕这里全是。”
江月鹿望向很有压迫感的一整面死人牌位:“整个镇子供的都是活人生基坟。”
刚从祠堂出来,江月鹿就听到赵小萱快活的声音:“快看呀,我们把木牌拿下来了!”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三个人的战果可谓是累累。也不知道赵小萱用了什么办法爬上去的,总之现在的树下已经铺了一大片“红色”,远望如绯红的花丛,近看则由小块小块的木牌组成。
“红牌就是这些东西?”江月鹿心中这么想着,拿起其中一块仔细端详。
木牌有些年头,风霜雨露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痕迹,但是表面的朱漆却没有丝毫脱落,在日光下显得尤为鲜亮——鲜艳得都有些刺目了。
“嗯?”
听他疑惑出声,冷靖探身来看,“怎么了?”
“有针吗?”
冷靖从他那个金灿灿的大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来几枚卷放在布包中的银针。陈川瞧着稀奇,“符纸龟甲也就罢了,这银针怎么用?拿来扎小鬼吗?”
冷靖摇头,“试毒用的。”
赵小萱不解:“鬼还会下毒?”
“这是对付人的。”冷靖低声道:“巫师既要和神交流,也得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恶鬼是很凶残,但人心也有险恶。”
江月鹿听了这番说辞也没什么表露,他一门心思都在木牌上,接了银针过来,聚精会神地拿着在木牌上点点撬撬,大家都被吸引了过来。
那木牌看似浑然一体,却被他在几次试探后找准位置,慢慢将细针推了进去。
姜心慧觉得稀罕:“没有绳子绑着……两块牌怎么会紧紧贴在一起?”
江月鹿道:“那就要拜托我们中唯一会巫术的冷靖了。”
“没问题。”冷靖笑着接下,木牌在他手中像是“魔方”一样翻来转去,一边研究一边说出自己的想法,“巫术并不会凭空实现,不会念个咒语说牌啊合在一起吧就真的合二为一。巫术不是怪力乱神,也有自己的逻辑。”
江月鹿忽然想起昨晚夏少爷举起大石头说的话。
他表达的意思是否和冷靖一样?
石头不会凭空而起,巫师要么是使用符咒刮起一阵巨力,让风带动石头上移;要么就像他一样,拿一群被操控的纸人在下方托举。总而言之,像上古神明一样补天、移山倒海……这种神力对人来说太过遥远。人力能做到的事寥寥无几,连巫师这样具有神明仆从身份的人类,都只是在借用微弱的神力方便行事。
那位夏少爷,到底是什么人呢?
“……对了!”
冷靖低呼一声,拿出一张火符缠绕在细针上,喃喃几句之后:“……急急如律令。”
火焰顷刻吞噬了符纸,像是有生命力般吸入银针之中,针身出现了明暗交替的红光,像流光一般隐没进木牌深处。深陷进木牌的另一半针尖很快起了作用,牌身一阵颤动之后,突然“咔嗒”一声,瓦解碎成了两半。
两块牌的内部同样朱红,但这一面却不像背面光滑齐整,似乎还刻了什么密文。
江月鹿拿了起来,“名字?”
他调转牌面,让其他人看清。
被分离开来的木牌约莫小拇指肚厚,内里还有未被烧干净的符纸。想来这两枚木牌之所以能不靠外物紧紧贴合在一起,就是因为中间有这道符纸的缘故,因为被冷靖烧化了才能松开。
黄符之下,一左一右,都刻有人名。
江月鹿拿的这块写着三个字:黄玉生。
“这名字好耳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赵小萱努力回想。
姜心慧道:“对了!是在祠堂里。那个姓徐的婆婆当时抱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的她夫君的名字,就是黄玉生!”
陈川问道:“那另一块呢?”
江月鹿拿了起来,念出上面的名字,“徐娉婷。”
徐婆婆的姓名。
他依葫芦画瓢,又拿了一块剔红木牌,冷靖按之前的方法解开,又得到了两个名字:“张虎,林菀。”
张屠户姓张名虎,他娶了心爱女子,名唤林菀。
“许之恩,方蓉蓉。”
“王林,王思玉。”
“胡东进,胡东兴。”
一个个红牌解开,这些不知拥抱了多久的名字似乎是这辈子头一次分离开来。如果没有外力剥离,他们似乎可以在这棵树上不被打扰,一直摇晃到天荒地老。
红牌一对对铺在树下,数量多出一倍,这回真变成了没有空隙的绯红花丛。
一半名字江月鹿认识,在试卷里记载过,是现在熨斗镇还存活的人。但另外一半名字,他似乎……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从自己的记忆中拎出一段画面。
就在刚刚,不久之前,就有一个场景。
他曾短暂一瞥,但是那里,却记录了这些人所有的名字。
是祠堂里面,那些立起来、连绵如山的牌位!
是死人才能上名的牌位!
他重新看向木牌,这一刻如丝电入体,战栗感传遍全身——紧紧贴合在一起的两块木牌,一块属于活人,一块属于死人。
祠堂内的生基坟,牌位供着死人,罐子埋着活人。
徐娉婷的丈夫是黄玉生,张虎的妻子是林菀。
还有许之恩的方蓉蓉,王林的王思玉,胡东进的胡东兴……这些人,或是手足挚爱,或是密友亲朋,全部都已在十年前死去。
抬头重新看向满树木牌,一笔笔悬满了朱砂写就的往事,每一对牌都会在风起时拥抱、相撞发出哒哒轻声,宛如平和时代传来的阵阵笑声。
如泣如诉,日光哀歌。
那一片木牌翻涌的树下绯红海,因为沾惹上死亡的气息充溢着幽怨和阴毒。尽管此刻,已经没有头顶的阳光了,天慢慢黑了下来,但树下的红影却更凄怨幽深。
“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熟悉的声音,江月鹿抬头看去。
……完蛋。
无数人影从空城里走了出来,昨夜不知所踪的镇民们突然从道路上出现,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树下被拆开的红牌,身影在黑天下控制不住得发抖。
祠堂内传来了徐婆婆的惊叫声:“有人、有人动了我的罐子!”
听了这话,熨斗镇镇民的眼睛几乎都喷出血来,几十道杀人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像是要立地将他们生吞活剥。
张屠户盯了树下的爱妻“林菀”二字,紧紧闭了闭眼,转过身来。
“居然敢动我们的……我们的……”
“……杀了他们。”
“一个也不留!”
第21章 纸人城18
“不会吧!”赵小萱喊道:“你们昨天还要请我们吃饭的……”转眼便要斩草除根了!
“这也不能怪他们……咱们可是把人家的祖坟刨了啊。”
“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啊!”
眼看对面的纸人镇民就要磨刀霍霍向猪羊了,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江月鹿竟然一点也不急。只见他垂目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进祠堂!”
“可祠堂里不还有个……”
可现下,相比于徐婆婆一人的虎视眈眈,还是先从失去理智的镇民们身边逃走最要紧。好在祠堂不算太远,几人奔逃在前,江月鹿拎起纹丝不动的林神音跟随在后。踹门进门关门,动作如流水一气呵成,将纸人们拦在了外面。
“现在呢?!”陈川用尽全身力气压在门板上,大声问道:“对面人太多了,我们恐怕顶不住啊!”
江月鹿冷酷道:“顶不住也要顶。”
陈川一人顶不住,赵小萱和姜心慧赶忙去搜罗桌椅板凳,全搬过去压在了门板上,“能撑一会是一会……呃啊!”
费劲搬椅子的姜心慧忽然尖叫起来,一只白纸禁裹的手臂从后面鬼祟摸来,突然下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咙。
她下意识伸手,却摸到了一条干瘦如柴、如同骷髅的手,拼命睁开眼来,“徐……咳咳……徐……”
变动只在一息之间。
赵小萱胡乱摸到一个东西,恶狠狠地砸了过去,“把、把心慧放开!”
阴狠的纸人冷笑起来:“放开,你也配!”
等她看清赵小萱刚刚砸过来的是什么东西,语气变得更加阴狠,“你们……你们真是欺人太甚……”她喉间不断发出怪异声响,全身的纸刺耳抖动,像是从嗓子深处——连同心肺的地方迸发出来凄惨大叫:“啊啊啊啊!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江月鹿已然赶了过来,赵小萱看见他,更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她望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罐子碎片,刚刚混乱间,她从供桌上拿了一个东西就砸向徐婆婆,却不想正是她最珍视的骨灰罐。
她望着江月鹿,眼泪都下来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月鹿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这宛如安抚妹妹的举动让赵小萱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陈川赶忙将她搂住,“别哭别哭……鹿哥,她现在要发狂了,这可怎么办啊?”
里面的敌人单枪匹马却战斗力惊人,外面还有一群人不知何时就会冲进来,眼下已经能听到他们撞门的声音。陈川愁得头都要大了。
江月鹿冷静道:“给我点时间。”
他环视一圈,祠堂里不见通道,那些铁链纸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这里一定有他没发现的机关。
“那你可快点啊!”陈川大喊着,仿佛是在用声音给自己打气。
陈川在女友不断“快救心慧快救她”的催促下,咬了咬牙扑上去抱住了徐婆婆的小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样朴实无华的痛感让仰天怒号的徐婆婆低下头来,怒吼扬脚想要将他踢飞,但赵小萱又扑过来抱住了她另外一只脚,左右受制,手里掐人的劲稍松了些,姜心慧赶紧乘这个机会脱身而出,爬出几步远后捂着嗓子喘起气来:“咳咳……我还以为要死了……”
“小萱,陈川,谢谢你……”
感激的话还未说完,两名英勇的救命恩人已经痛哭起来,“啊啊啊心慧!快救我们,救我们啊!!!”
被气得失心疯的徐婆婆一左一右将他们高高掐起,也不知她佝偻的身躯怎么使出来这样的莽汉之力。
此刻他们才知道,纯粹的恨意能让一个人爆发出多大的力量,之前他们安然无恙,只是因为这股仇恨不冲他们而来。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
姜心慧怕得发抖,但还是爬起身来,在她想要再次扑上去救人之前,一个声音制止了她,“别动。”
她回过头,“冷靖……”
现在看到冷靖,仿佛看到了南海观世音和如来佛祖。见他半跪在地,二指竖起,夹着三枚符纸念念有词,炯炯的视线一直逼视着发狂的纸人。那纸人似乎知道这符纸的厉害,瞬息之间无处可逃,她刚要举起陈川挡在自己面前,冷靖已低声念完:“……风来水转。”
半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水流瀑布,带着符文流光的水花激荡着冲向了徐婆婆。她忌惮巫师厉害,将赵小萱用力抛了出去。
“小萱!”
眼看就要直直撞向供桌,有人却抢先一步将她接住。
林神音像抓小鸡似的抓着小萱,目光却冷漠瞥着冷靖,似乎格外不赞同:“用水?”
“水伤不了她,你不知道?一肚子书全喂了狗?”林神音将赵小萱丢到地上,同样捏出三枚符纸,低念几句抛出,火符骤然烧起,如雷电扑向纸人。
两人水火交接,连番攻击之后,终于将徐婆婆逼到了墙角,迫不得已松开了陈川。
姜心慧和赵小萱不由得欢呼起来。
“别高兴得太早了。”林神音泼来冷水,“看看门口!”
张屠户已经到了,他们本来不想破坏祠堂,在听见徐婆婆的惨叫声后改变了想法,一群怒火滔天的庞大纸人轮番上阵,一声声巨响爆破在门口,门板被撞得支离破碎,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一个都差点要了他们的命,全要进来还能得了?
更何况为首的还是一个杀猪匠!
没准自己就会像那天吃掉的猪头肉一样,被安排得整整齐齐……
陈川打了个哆嗦,欲哭无泪望向江月鹿:“鹿哥,给个准话,到底还有多久?”
江月鹿没吭声。
他的视线仿佛锐利的刀一遍遍刮过供桌,直觉告诉他机关就在此处。
他的脑海不断回放着中元夜仪式那一晚所有人的表现,朱大人、张屠户……每个人的动作都被拆解、定格、检查,因为剧烈的大脑活动量视线一度变得模糊。
支撑的板凳掉落下来,门板被踹开一条缝隙。
“江月鹿!啊啊啊啊!快啊!!!”
纸人们是在何时出现的?在朱大人说“带人上来”之后,所有的光亮都暗了下去,最先出现的是巨大的影子。
江月鹿转回身来,环视祠堂一周,他的视野里自动屏蔽掉了挡在门后正在大声呼唤着他的陈川,也绕开了在角落抱着黑罐碎片的纸人。没错,是有一个地方和那天晚上不一样。现在还未完全天黑,祠堂内没有一盏光亮。
但是那天晚上,整个祠堂都被烛火映照,如同白昼明亮!
陈川感觉整个后背都在摇晃,隔着门板被张屠户连续踹了十来脚,他干呕了一声,面如金纸道:“江月鹿……”
江月鹿道:“要有光。”
陈川重重闭眼,“……这种时候还要念圣经吗?!神父不要啊!”
“林神音!”
被叫的人没好气道:“干吗啊?”
江月鹿指着供桌,“点燃所有的蜡烛。”
“哼……我偏不——”话音未落,他眉头细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瞥了一眼冷靖,见他也冲着自己点点头,这才抽出符纸朝供桌扫去。
那符纸在高空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下后一霎寂静,“蹭”一声,火焰迅速扩散开来,整个供桌宛如骤亮的火球,在内熊熊燃烧,在外也非常明显,这样的惊变让外面不断撞门的纸人都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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