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间地下室,自己修复自己的一年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抚摸着屏幕上的他,指尖点在他低垂的落寞双眼上。
再忍一忍,我的阿庭。
再忍一忍,我们就能自由了。
处理这件事情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久。
我的目的还没达成,不想将来因为手机上的消息而露出什么破绽,因此便拜托陈鹰,用他的手机专门录段视频带回去,尽我所能地安抚他,而陈鹰隔日再来时,会带来一段他新录下的视频。我俩就用这种方式交流了大概半个多月。
陈鹰当然也不是每天都有空,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做,老实说他愿意做我俩的传话筒已经是破天荒的好事了,他本就没有那个义务帮我,为我做这些事完全是他出于好心。对于一个无条件帮忙的人,我自然不可能再去强求什么,那也太过不要脸。
陈鹰隔三差五地来,时间不定。因此我在医院的枯燥日子里,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能在病房门口看到陈鹰的身影。
某天晚上十一点钟,陈鹰突然出现,那个时候我正坐在窗户边上发呆,白天睡得太多,晚上根本睡不着。
“你怎么来了?”深更半夜的,我没想到他还会过来。
“嘘!”陈鹰鬼鬼祟祟冲我竖起一根食指,往外头走廊张望两眼,立即跑到我身边给我披上外套,将我按到轮椅上坐好,二话不说就往外头推。
“去哪儿?”
“别说话!”陈鹰小声说,“现在护士站那边没人,绝佳机会,小点声,别闹出动静被发现了!”
“……”
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搞得我都紧张起来。
陈鹰推着我飞快跑进电梯,按下一楼。寂静的电梯厢里,因为过度紧张憋着气,他现在吭哧吭哧地喘不停。
我也终于可以问了:“你带我去哪儿?我出不了医院……”
“给你个惊喜,你到了就知道了。”他冲我嘻嘻一笑。
一楼到了,他推我出了电梯,一声不吭穿过大厅往外头走,外面是医院的林荫道,道路两侧种着茂盛的松柏,白日里经常有住院的病人下来散散步晒太阳,我也下来走过几次。
这个点来这里散步?
陈鹰推我来到人工湖边上,看了眼手表,说:“只有十分钟,你抓紧时间,我去给你守着,十分钟之后我就要把你送回去了,不然会被护士发现的。”
一连串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说完就跑到不远处,望起了风。
不管不顾把我推到湖边喂蚊子,还喂十分钟?
虽然很感谢他最近为我做的事,但这种虐待行为是不是太过分了?
就在我想站起来自己推着轮椅回去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
是脚掌踩过枯枝的声音。
循声望去,一个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月光下,我看到那双盛满思念温柔的眼。
“阿庭……”
我用力眨了眨眼,他的身影还在我的眼睛里,不是我的幻觉。
陈鹰居然把他偷偷带过来了?给我的惊喜,居然是这个?
我急促起身,起得太快,眼前一黑要摔,他急忙上前扶住我,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随后猛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了他。
腰上的手臂环紧,他也用力地回抱住了我。
头顶上枝叶簌簌,混杂着虫鸣声,我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眼眶顿时就热了。
“茉莉开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
“本来算好了时间,想等你回去后正好能看到开花,没想到它提前开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朵白色的花,正是茉莉。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我诚心道歉。
“没关系,”他摇摇头,将那朵茉莉夹在我耳边,注视我半晌,低头亲在我额头,轻声道,“只要能见到你,我不在乎等待的过程。”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你瘦了好多。”又道,“明明答应我不会再受伤的。”
我心虚地挪开目光:“意外嘛……”
他伸手要来解我的衣服扣子,我立即抓住衣领,惊慌道:“怎么?”
“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伤得很重?”
我之前糊弄他说我是因为车祸才住院,他虽然能知道我人在医院,但他肯定不晓得我住院的真正理由。要是让他知道我住院是因为我故意让人把我戳成刺猬,他肯定会发火的。
我的谎言不能现在被拆穿,当然我更不想让他看到那些狰狞的刀口,我的恢复能力没他厉害,那些伤疤现在还没好透,很丑。万一丑到他了,他嫌弃我了怎么办。
我急忙说:“已经没什么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他的手没有放下,仍然放在我的纽扣上。
我求他:“别看了……很难看。”
“不难看。”他说。
“等我养好了,行不行?我不想被你看见……”我放软了语气示弱,他最终还是依了我,不再要求看我的伤了。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
人工湖上漂浮着枯黄嫩绿交错的落叶,水面波光粼粼,被风卷着荡起波纹,反射着斑驳破碎的点点银光。
他和我一同坐在湖边长椅上,我紧牵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明明只有十分钟的时间,我和他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就这样和他安静待在一起就很幸福。
夜风刮过脸颊,良久,我想起一件事,谨慎地问他:“你想换个名字吗?”
我记得他过去因为梁枝庭的缘故,总是对自己的脸和名字耿耿于怀。
我说:“如果想,我可以给你取个新名字。”
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却摇头拒绝了我,淡淡说道:“不用了。”
“现在这个名字就挺好的。”
我诧异道:“可你不是……”
“之前是害怕。”他扬着嘴角,语气平稳,“害怕你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人,害怕我在你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立足之地,所以急于想要一个旁人没有的特殊优待,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例外。”
我皱着眉,更不解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拒绝?
“但我现在知道了,”他捧住我的脸,轻柔地摩挲我的脸颊,“我知道你每次喊的阿庭都是在喊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这就够了。”
“我已经明白了。”他说。
我按住他的手掌,看向他深邃的眼底,讷讷问:“明白什么?”
“明白我于你而言就是例外,不是面孔,不是名字,只是我本身。”
我怔住。
他复又将我抱进怀里,低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既然这样,那些只浮于表面的东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需要,我相信你也不会需要。”
我在他颈窝里动了动脑袋,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连吞咽都费劲。
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即便从外表来看每个仿佛长得都一样,但每一片的纹理和叶脉走向都是绝无仅有的,树叶如此,他也一样。
“喜欢你。”好半天,我才吐出这三个字,一说就停不下来,我把脸埋在他脖颈里,闷闷地重复着,“只喜欢你,永远都只喜欢你一个,死了都要喜欢,做鬼了也要喜欢你。”
他的脖颈被我打湿了,我感觉到脸上淌下来的热乎的水,像坏了的水龙头,怎么都止不住。
“我也一样,宝贝,”他低低笑了起来,附和我,“死了都会喜欢你。”
十分钟很快就到了,陈鹰跑过来喊我,示意我该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和他接了个临别吻,告诉他:“我会很快回家的,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他点点头,抱住我,我感觉到有一个东西被轻轻放在我口袋里。
拥抱分开后,目睹一切的陈鹰一副被针扎了眼睛的憋屈表情,恨不得原地把轮椅转飞起来,催我:“好了,快点。”
我就没来得及看口袋,一步三回头坐上了轮椅,被陈鹰推着离开时,还梗着脖子往后看,他依然站在湖边原地,也在遥遥望着我,直到陈鹰左拐右拐,他的身影被树影挡住,彻底看不见了后,我才把脸扭回来。
陈鹰把我推回病房,说:“行了,把人偷偷弄来不容易,我得赶紧带他走,免得被人发现出什么意外。我先走了,哦对了,我这阵子会很忙,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过来看你了,你好好养身体,把身体养好了,不就能回去看他了……”
陈鹰特意把他带来见我,着实出乎我意料之外,想来他也费了不少心思和功夫,难为他了。
“陈鹰,”我郑重道谢,“谢谢你。”
陈鹰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表情立马变得别别扭扭的,说道:“谢我干嘛,我也不想啊,我自认倒霉呗,谁叫你这么喜欢他,我看不得你天天失魂落魄的样儿,看视频几百遍都没有面对面见一眼管用!我可事先声明啊……我不是帮他啊,我是帮你!我还是不喜欢那家伙……”
拧巴着说了一堆,陈鹰脸越来越红,浑身像是长了刺似的,道:“好了不说了,我走了。”
“路上小心。”
“知道了。”
陈鹰走后,我伸进口袋,碰到一个小小的硬物。
没有拿出来我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摊开掌心,小小的萨摩耶吐着舌头,脖子下面的爱心红得透亮。
我笑出了声,低喃道:“……蠢狗。”说完,没忍住,在萨摩耶的鼻尖上亲了一口。
和他见了一面,我所有的不安焦躁都烟消云散,我又有信心继续等下去了,盛放的茉莉和小狗摆件都被我整整齐齐放在枕边,我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
翌日醒来,我的病房里突然又来了一位我应该说是熟悉,实则却十分陌生的人。
付倩一大早过来找我,身后跟着一脸冷漠的周羽。
“南藜,看我给你带谁来了!”付倩高兴地告诉我,“周律接下来会接手这个案件,帮你辩护,她的本事你绝对可以放心!”
我懵懵地看着周羽。
周羽和我的眼神对上一秒,随后,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第57章 我的人生只和一人息息相关
付倩没有注意到我和周羽之间的眼神交流,自顾自欣喜雀跃地和我说:“我和周律很早就认识了,我和她说了一嘴她就答应啦。”
是啊,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看在付倩的面子上,不然她哪会再愿意见我。
虽然付倩这么说,但周羽并没有如她所说包揽下这个任务,她并不打算出面,而是给我介绍了另外一位她的律师同事,姓徐,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
我能理解她的这番举动。
没有人会想要再次面对伤害过自己的强奸犯。
徐律的本质和他的斯文外表截然不同,巧舌如簧。
庭审时那段监控视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视频上显示我完全无辜,是老不死的率先攻击我,且将我打倒在地后也没有停止攻击,反而还动起了刀子,一刀接着一刀,照死里捅。后徐律又出示一连串证据,证明大蜈蚣欠下赌债,且在我幼年时对我殴打虐待,如果是因为欠下赌债求财,为什么还要在已经拿到我手机,并在我失去反抗能力的情况下继续行凶。显然,对方是想置我于死地。
“被告人持刀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其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杀人,应当以故意杀人罪,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三个小时后,一审结束,法院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寻衅滋事罪,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十七年。大蜈蚣不服,当庭表示提出上诉。
那段时间真是成天焦头烂额,不过好在我的心思没白费,在经历了两个多月漫长的时光后,最终结果如我所愿。——维持原判。
这桩事件终于了结。
大蜈蚣锒铛入狱,不会再有人来妨碍我。
十七年的时光,坐完牢出来,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而我正当壮年,他不被我打死就算好事,想来他到时候老眼昏花,也没有精力再管我这个便宜儿子了。就算真贼心不死打算和我同归于尽,那个时候早已与社会脱节的他又要怎么找得到我?
再者说,谁也说不准他到底能不能安安稳稳活够这十七年,如果在牢里生点病,提前嗝屁那就最好了。
我也已经想好要和我的阿庭去哪里了。
在我准备行程,正处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时,周羽突然联系到我,约我出去见个面。
我赴约了。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大晴天,她约我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我和她坐在店外遮阳伞下,吹来的风暖洋洋的,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她给我点了一杯咖啡,我没有喝,拿着勺子搅上面的拉花。
“你有什么事吗?”
面对面枯坐了五分钟,她不出声,那就只有我先开口了。
“恭喜你。”安静许久后,她终于说话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是在说大蜈蚣入狱的事。
“同喜。”我笑了笑,道,“我也要谢谢你,还有徐律,让你们费心了。”
除此之外,想不到还有什么话题可以和她说,毕竟我和她能放在明面上谈论的只有这些东西。
如果只是为了说一句恭喜,那我可以勉强听进去。毕竟她这个恭喜可能是对我说,也有可能是对着她自己说。
当然,我还没自作多情到会以为她约我见面是想要和我相认。
看到我这个被她亲手舍弃的毒瘤居然能顽强地活到今天,她会不会有一些失望呢。
咖啡拉花被我搅成一团脏兮兮的糊糊,周羽浅浅抿着她面前的咖啡,已经喝下小半杯。
“你是付倩的朋友,不用谢。”
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回答我说过的那句客套话。反射弧还真是长啊。
“我和付倩……按理说其实算不上是朋友。”这么说可能有点难听,但这是实话。毕竟付倩和我撑死了也就是认识而已,我们完全就不了解对方,她愿意帮我是因为——我接着说,“她是个热心肠。”
付倩心地善良,即便当初她遇到的不是我,我相信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只是走了狗屎运,被她捡了,帮了,得救了而已。
住院以来花费的钱已经如数还给了付倩,以后大概也不会再遇到她了,我们只是彼此人生中有过短暂交集的过客。
朋友这个词意义太重,我担不上。
周羽淡淡道:“是吗,可她是这么和我形容你的。”
咖啡的苦涩焦香涌入鼻腔,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我说不出话来。
朋友,真是新鲜。
这就是我俩寥寥几句的对话,直到周羽咖啡喝完,我没了继续坐下去的理由,起身道别离开。
我深知,这就是我和周羽的最后一面了。
我走出几步远,周羽突然在后面轻喊我的名字:“南藜。”
脚步骤停,我没回头。
“你会幸福的。”她说。
我揣在衣服口袋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都要掐进肉里。我背对着她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有了新的人生。
她是别人的妈妈,别人的妻子,和我再没什么关系。
也不需要有什么关系。
一个陌生人虔诚送上的祝福,欣然接受就好。
都是自己选择的路,没有回头的必要。
回到家打开门,环绕在我周遭那阵若有若无的阴霾一扫而光。
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只和一人息息相关。
我喜笑颜开,扑进站在玄关处,苦苦等待迎接我归家的人怀里。
“等很久啦?”我脸埋进他胸口蹭了蹭。
“没有。”他笑着替我擦去头上的细汗,“外面很热吗?”
“是啊,太阳可大了,还好没让你跟我出去,不然就晒黑了。”我轻轻捏着他的脸颊逗他。
他一本正经回复:“我晒不黑。”
我踮起脚尖亲他,道:“没事,黑了我也喜欢。”
客厅里摆放着大大小小拆开的纸箱,生活用品有点多,整理起来很费时间。搬家是个大工程,更何况还是要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我坐在地板上,拿着胶带慢悠悠地封箱。他在另一边叠着衣服,然后一件件放进收纳箱里,神情专注,做得井井有条。
我无声站起身走向他,他便立马停了动作,问我:“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去休息,我来收拾就行,你……”
我抱住他,他的话也因此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须臾,笑着问:“怎么了?”
“你会想要和我一起去那个地方吗?我是说,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环境生活,你会不会不适应?这一切都是我自顾自自说自话,你如果不愿意,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迁就我……”
“为什么会忽然这么想?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他重复着我说过的话,“你说,我们要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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