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听见姜临缓缓道:“你们,立刻马上回客栈,”他看着风澈的眼:“你,随我去城楼。”
他踩上自己的剑,一把揪住了风澈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在风澈背后看不见的视角,颇含警告意味地瞪了一眼姜思昱,语气却很柔和:“你们明天也要上城楼。”
风澈正处于懵逼状态,姜临已经带他踩上了城楼的砖,身后还有姜思昱作死的声音:“哇塞!我叔叔居然没骂我,哈哈哈哈!”
风澈一个没憋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姜临极淡的目光瞥过来,风澈顿时装作老实巴交的模样,缩了缩脖子的同时,偷偷撇嘴。
切,当初跟着屁股后面叫老大,现在还敢瞪老大,果然是那个什么什么“你回来了”的女人,把好脾气的姜临给教坏了。
第12章 孔雀开屏
姜临拎着风澈站上此处最高的哨岗,风澈环顾一圈,此处狭窄闭塞,三面防风,朝向城外一面视野开阔,月光自此溶溶洒落,远处朔风鼓吹,以他如今的耳力,也只能听见细微的簌簌声。
静寂,隐蔽,狭小。
风澈感叹,真是绝佳的面对面训话之地,一言不合一剑给他砍了,别人都听不见他的惨叫。
风澈盘算着怎么把“尘念”这个小崽子留下的说辞,却见把他带上来的姜临看也没看他,径直盘膝而坐,开始合眼调息。
风澈不明所以。
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姜临睁眼,站久了开始左右摇摆,心里忍不住骂骂咧咧:
什么情况
这不是虐待功臣么
他今天可是救了姜大少主,没他的话现在姜少主可是要丢了非毒魄。
虽然说都是“尘念”惹的祸……但要怪也要怪到那个偷人魂魄的姬家修士身上啊……
他悲愤地想着,虽然累了一天了,但此时身份受制于人,他只能看着姜临闭目调息,继续保持微笑。
姜临盘坐在避光处,眼睫颤了颤,终于在风澈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双眸。
他眼底疲倦厚重深刻,隐在暗处只剩一点黯淡的高光在眸里留滞,他聚焦了一会儿,看风澈还站着,轻声道:“你坐下啊。”
风澈对视一眼,整个人都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听从命令老老实实坐在了地上。
这地方太窄,站两个成年人都显得拥挤,更别说相对坐下。
他微微收着腿,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与姜临膝盖的接触。
风澈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姜临似乎只是告诉他让他坐下,这会儿又合上了眼,似乎疲惫至极。
风澈暗暗接上“尘念”的灵识,骂了它八百遍,问了它八百遍,“尘念”还是那副哆哆嗦嗦的死样子,在他手腕上打滚撒泼,传回来的呜呜声像是在大声喊冤。
行吧,看样子“尘念”是一点没碰姜临的灵府,或许是姜临所中的幻阵,看破过于劳心费神了吧。
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
经过一天的奔波调查,追踪的卜术上消耗了太多灵力,此刻丹田之中灵气几乎消耗殆尽。其实他刚一坐下来,骨子里的疲惫感就涌了上来。
强撑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复活归来,虽说只丢了一半修为已是万幸,但他的神识奇迹般地保持着当年的境界,就像是被温养至今一样。
修真界有一项常识,有些天资过人的孩子生下来便神识出众,高出身体的境界超过阈值的话,身躯为了适应神识的高压,选择靠沉睡来平衡协调,但神识这种东西,修炼起来繁复冗杂,毫无逻辑,随着修炼过程,会渐渐恢复到阈值之内。所以几乎没有人还会在筑基之后睡觉了。
然而他现在所处的情况就是,身躯灵力有限,神识超越承受阈值,即将进入婴儿般的睡眠。
他扯着裤腿的手松下来,头一点一点的,抬起的腿越来越低,最后膝盖磕在了姜临膝盖上。
风澈本身疏于锻炼,身上本来就没什么肉,膝盖更是皮包骨,结结实实撞了一下,自己一个激灵,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什么也没看清,头就慢慢歪到一边,靠在了背后的隔板上。
看样子是睡熟了。
姜临睁开眼,这会儿已经到了后半夜,月光倾斜着落在他的腿上,自然也落在了对面那人的身上。
他略略向前倾过身子,瞥了一眼磕到的膝盖,很快将目光转回对面那人的身上。
他一双水墨铺开的眼反射着月色,却似在月色的掩盖下,暗涌着某些情绪。
他看向眼前这人的手腕。
姜临看了一会儿,就见眼前之人豁地睁开了眼。
风澈磕那一下的时候就已经惊醒,心想先观察一下姜临的反应,才装睡了一会儿。
他将手腕藏进袖口,手又坦坦荡荡地摆在姜临眼皮子底下,若不留心,断然不会猜测“尘念”在眼前这只手上;若是留心,发现了,也只会被他坦荡的姿态哄骗,心底被下了“尘念”与他无关的暗示。
他未能查清复活背后的真相,纵然是姜临,他也不能在此暴露了身份。
姜临那目光如有实质,明摆着是已经发现了“尘念”就挂在他手腕上,只是盯得太久,风澈就是演的再好,也有些遭不住了。
他装作梦魇惊醒的状态,猛地睁眼,喘息了一会儿,像是才发现姜临在看他,起身行礼。
“姜少主。”
姜临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
风澈拘谨地端坐,为了防止膝盖再次触及,两只手都摆上来,轻轻揪着裤腿。
姜临看着他的脸,温和地笑了一声:“别紧张。”
风澈点头。
“多大了”
“十七。”其实是四百一十七。
“刚刚看你在睡觉,是因为神识太沉重的缘故么?”
风澈察觉到他在试探,十七岁按常理,只要不是狗啃的天赋,差不多都筑基了,而他这几天对外人设是风家放出来历练的子弟,天资自然不能差到哪里去。
筑基的修士,没理由还在睡觉。
风澈张了张嘴,有些难为情地说:“确实如此。我生来神识过于强大,襁褓时期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虽然天资尚可,但修炼到现在没想到还不能压住神识,所以家族这几年未让我去学堂就读……”
漂亮,还把为什么姜思昱他们从来没见过这张脸给圆过来了。
姜临点点头。
风澈刚刚编了一大段,微微松口气,手腕一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已经握了过来。
姜临拽得突然,风澈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宽大的袖子滑到肘关节,暴露出了一根红线。它绕了几圈松松垮垮地系在风澈手腕上,红色太过鲜艳,这样暴露在空气里,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风澈暗道不好,姜临这厮心思速来深沉,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问了一大堆没用的转移话题,见他放松,抓住间歇一击毙命。
早就发现了“尘念”不假,甚至怀疑他是布局之人也说不定。
风澈脑中千回百转,想着怎么撇清和尘念的关系,可姜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放下了他的手。
不问,不代表他不用说。
风澈努力平稳急促的呼吸,紧绷的肌肉尽量放松下来。
“刚刚它试图夺取我的魂魄,可能因为我自小灵府异于常人,就碰了壁,我才得以脱身,但是它不知道为什么,就缠上来取不下来了。”
风澈扯了“尘念”两下,这货演技不错,就像是缠住风澈非他不可的样子,死死扒住他的胳膊。
他刚想说可能是因为这玩意儿把他当储备粮,奈何不了他,于是在这儿赌气,就听姜临接了句:
“物似主人型,可能他的主人也是个犟的,为一口吃的不要命那种。”
风澈:“……”一般意义上来说,他好像被骂了。
姜临抬眼,“你是奇门风家的人?”
风澈低头看向掌心:“是,奇门风家,风临。”
姜临停顿了一下:“风临?”
风澈干脆不要脸起来:“是,玉树临风的意思。”
姜临站起身,手扶在城墙上,向远方眺望,轻笑:“倒是好名字。”
风澈真想回去掐死半个月前瞎起名的自己。
“那红线暂且取不下来,先在你身边留着,待我查清缘由,寻到方法给你解了。”
“好的。”
风澈心里乐坏了,处理的好啊。
姜临半天没说话,风澈默默望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困意袭来,歪过头再次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姜临转过身来,看见抱着双腿头歪在一边,睡得昏天黑地的风澈,他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与那红线对比,红白交织,月色下更显得晶莹透亮。
红线似有察觉一般抖动了一下。
姜临在一片幽暗里,静静地看他。
半晌,他轻笑了一声,低迷的声线恍若醇香的酒,却没有人听得见。
“二百年了啊……”
…………………………
风澈再醒过来,天已经大亮,身边的姜临不知所踪,一个修士见他终于醒了走过来道:“姜少主说,你醒了就去议事殿。”
风澈觉得这人就是故意压榨劳动力。
他简单用坎水位的清洁术清理了一下,抬腿跟着那修士进了议事殿。
他进去才发现姜思昱他们全到了。
姜思昱见他进来了,平日里没胆说,现在却不管不顾,他颇为嫌弃地打量风澈:“你怎么又睡到日上三竿啊?”
许承焕这个平日里嘴没个把门的,都痛心疾首地捂住了姜思昱的嘴。
姜临轻飘飘的目光落在姜思昱身上,虽然不含威胁意味,甚至足够温和亲切,但姜思昱还是出于身体本能一般住嘴了。
姜临微微一笑,声线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诱导:“说说吧,你们前几天都在忙什么?”
姜思昱立刻回话:“我们在查城中失魄案。”
姜临一挑眉,眯着眼盯着他:“哦?查出什么了?”
姜思昱刚想接一句“风兄没和你说么”,白冉冉就拽住了他,对着姜临拱手:“少主,我们查出城中一女子丢了伏矢魄,而昨晚风临递给我们一个孩子,如今正在客栈休息,她似乎丢了尸狗魄,再加上,姜思昱……”她迟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心一横:“他昨晚被取了吞贼魄。”
姜临轻轻皱了皱眉头,看着风澈:“你来说说。”
风澈一拱手,眼睛盯着地面:“先是我从那富商家出来,遇见丢尸狗魄的女孩,我看她一介乞儿,无依无靠,就顺手带上了,后来寻找姜思昱等人时遇见幻阵,风临愚钝,破阵未果,害姜兄还是丢了魄。”
风澈手腕一翻,将“尘念”展示出来,“就是此物吸取魂魄,昨晚他攻击我不成,其主似乎抛弃了它,于是我没再感应到咒法的气息。但同时它也赖上我了,怎么取也取不下来。”
众人围上来观摩半天,也没发现这根细细软软的红绳有什么特别之处。
姜临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对风澈笑:“风小友,若想让此物吐出吞进去的几道魄,恐怕要求助姜家,我这就寄信回去,看看典籍资料中是否记载过如何让吸魄之物还魄的方法。”他诚恳无比,微微带着歉意的目光传递到了风澈面前:“还是要劳烦你在这边城多住几日。”
风澈将“尘念”收起,袖子遮掩下,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掌心:“无妨,我正想帮忙抵御兽潮,无奈没有门路,如今姜少主可否准许?”
姜临微微一笑,疏朗的眉眼展开:“当然。”
风澈突然心里没来由地觉得,姜临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笑来笑去,真的很烦。
【作者有话说】
姜少主开屏了>A<
姜思昱见风澈要留下来守城,也大声嚷嚷着要跟着留下来。
风澈有些头疼,这孩子丢了吞贼魄,如今浑身是胆,就像是解放了天性,平日里注重的繁文缛节现在完全不放在眼里,更别提顾忌礼法。
姜临好说歹说,以他追魄未遂还反倒把自己的魄弄丢了为由让他好好待着。
姜思昱就坐在地上抱着姜临大腿嚎。叫声之凄厉像极了哭丧。
姜临揉揉姜思昱的头,想拉他起来,这孩子像黏在地上一样,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姜临拉了一会儿,见拉起来就坐下去,索性不拉了。只是看着姜思昱,面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风澈以为这人当了姜家少主权势滔天,自然应该多了些锐意的锋芒,结果姜临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柔软好欺。以往顾念着兄友弟恭,惯着那姜启为非作歹欺辱到他头上,如今侄子气人到这种程度居然还可以忍住不揍。
还以为昨晚所见,姜临言辞都带着薄刃的锋锐,性格中多了他当年一直缺少的攻击性,此时看,反倒是对事不对人罢了。
姜临还在和姜思昱讲着此行利弊,试图劝他。姜思昱压根没听进去,指着风澈,像极了被负心汉抛弃诉苦的小媳妇,声音那叫一个千回百转凄厉哀恸:“我与风兄同生共死!他是我大哥!你不能拆散我们!”
风澈眼角一抽,余光中暼到姜临似乎收敛起了笑容。姜思昱无知无觉,还在喋喋不休。当他终于嚷嚷出要和风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时候,姜临终于忍无可忍地抽出腿甩袖离开。
他几步跨出议事殿,声音遥遥地传来:“那你就明日来守城!”他顿了一下,站在门口,沉静的眸子没来由给人压迫感,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隐隐压着跃动的电光:“风小友,你和我来。”
姜思昱困惑地眨眨眼:“我叔叔咋了?”
风澈刚想抬脚跟上,听见他狐疑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回头一巴掌抽在他头上:“你叔叔为你好,刚刚丢了吞贼魄,趋利避害都不懂了,到时候不顾生死,盲目葬送了性命怎么办?”
他顿了顿,回头瞅了瞅姜临:“再说了,你小子说话注意点,那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一旁的季知秋默默看着,风澈冲他眨眨眼,他立刻会意,揪住了姜思昱的脖领。
风澈收起手,再走到姜临身前,姜临似乎没打算和他计较他抽了自己侄子一巴掌的事,转身带着他离开。
风澈跟在他后面,没来由地觉得姜临有一点开心。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被震惊到了:不会吧,仅仅见过几次的人帮他教训一下不听话还不服管教的侄儿,他就高兴了?
风澈嘴角微微勾起,半含着怀念半含着感慨。
姜临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好哄……
边城地处人城外围,隶属边缘城市,但前生风澈好歹曾于边城爆发最大兽潮时在此守城三载,倒也是经验丰富。
姜临领着他到了城墙边。
昨夜夜色太浓,风澈又为“尘念”之事操心,不曾极目远眺如今外面的情景。
城外胭脂凝夜紫。
透过厚厚的禁制,他看见地上满是残肢和尸骨,地上铺满的血液蔓延方圆十里,风澈这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足以想象之前大战的惨烈。
这场景太熟悉,直接勾起风澈某些不好的回忆,不过过去守城的将领是他哥哥,而此时是姜临。
风澈强忍住不开启窥宿命的双眼,十指不知何时扒上了城楼,粗糙的沙石磨过皮肉隐隐发痛。
二百年前,他以为自己修改了人族宿命,制止姬水月“渡世之咒”灭世,而姬水月临死前狞笑着问他:“你以为我没有后手,全然信你吗?”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非是恶毒的诅咒,却字字诛心,全盘否定了风澈一生倾尽全力所做的一切,几乎击垮了风澈的信仰。
卜术可窥见即将发生之事,却无法看破更改了宿命之后,会发生什么。
风澈拼了命,也要最后算上一卦。
这一卦,卜天。
顶着万千雷劫,他明知必死,却还是要知道最终的结果。
他不相信人族气数将尽,可卦象横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显示,他只将灭顶之灾延迟了三百年。
倘若大厦将倾,身先士卒的,便是这守城的人。
他嘴里默念着风氏祖训,压下自己的心思。
他现在即使看了,也没法再去承担改宿命的劫云了。
他定了定心,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姜少主,此次兽潮多久了?”
姜临叹了口气:“自边城城外禁地戾气外散开始,已经一十六日了。”他指尖抚上禁制,形成点点涟漪:“如今只是凶兽暂退,下一次恐怕来势更凶。”
风澈神色愈发沉重,眉间几乎揉作了一团。
姜临默默看着风澈的表情,轻笑一声:“风小友,不必如此担忧,此前边城在我管制下经历大大小小五十次兽潮,比此次凶险得多的比比皆是,但也全然安全度过了。”
他一双深色的眼灌满深入骨髓的温柔,一错不错地与人对视,往往让人产生一种他情根深种的错觉。风澈心里一热,别过脸去:“姜少主少年英才,实在让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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