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间,姜临正欲挥剑再接再厉,异变突生,那断裂的尾端又生长出一根莹白如玉的新骨鞭,对着姜临狠狠抽下。
姜临飞身倒退,鞭影及他面前一寸挥过,身后另一条骨鞭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过来!
处于此等危机,姜临反倒闭目挥剑,双耳辨位达到极致,神识绷紧。他周身似腾起了一团水雾,江南梅雨,小桥流水,水泽湖泊,柔柳新燕,随着这水雾纷纷具象显形。骨鞭挥过来,像是纠缠住了一团绵绵软软的屏障,陷进其中,难以抽出。
正是姜家绝学之一,江南烟雨剑。
风澈原本只觉得此剑法太过秀美,毫无威力可言,没想到姜临将它臻至大成,竟有此等绵绵伟力。
姜临见骨鞭被缚,踏到高空垂剑向下,剑尖雷光暴起,分裂出九条泛着雷光的锁链,凝成牢笼,以肃穆庄严之势,向着下方的凶兽首领束缚而去。
锁链及地,雷光爆闪,跃动的紫色弧光钻进凶兽的皮囊里,那凶兽发出愤怒的咆哮,却并不凄厉。
它愤恨地看向姜临,身躯狠狠撞向锁链,雷光只是堪堪在它身上留下灼烧的痕迹,便随着锁链化作飞灰。
风澈暗暗心惊,这凶兽,果然防御力非凡,难缠得很,姜临“九戒雷罚”都动用了,竟然只是在它身上留下痕迹而已。
传信是她的选择。
即使这是那纨绔的一时兴起,事后发落,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若是真的……她不敢拿满城性命去赌。
她知为何那少年要她来亲自传信。
此举不合规矩,未经守城将领姜临下令,擅自传达结界将要遇袭的言论,纵然是她这种在姜家守城修士之中颇有威望之人,一道传音过去,任谁都会疑虑三分,何况是那个少年去说。
为了让各哨岗负责人相信自己所言非虚,她必须亲至才能有说服力。
她看着最后几处哨岗,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她出发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她其实是一个严谨的人,凡事都求尽善尽美。骨子里的完美主义让她总觉得余下的两处哨岗应当也是通知到了才好。
她正欲御剑,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少年的脸来,泛起幽蓝的瞳孔在远处闪过的剑光反射下浮动着碎金,他认真沉重的话尤在耳边回荡:“一盏茶必回……”
她不知怎地,止住了灵剑,几乎是鬼使神差一般,手里抽出几张传音符,用灵力将传音符寄了出去。传音符化作两道金光向着各个哨岗掠去。
梁雨晴看着传音符远去,觉得自己疯了,真的相信一个少年人的话不说,还如此听话,说一盏茶便一盏茶就回。
她回身踏上剑身,正欲朝着原路返回,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轰然碎裂的声音波及她脚下的灵剑,剑身震颤之余竟与灵力联系切断,她没能御剑成功。
就在刚刚,那传音符到了不久,结界就被捅了一个窟窿。
窟窿最中心寸寸碎裂,化作透明如同琉璃的碎片,碎片四处飞溅,城墙被一只巨型利爪踩成沙石飞灰。
浓烟滚滚中,梁雨晴回眸,纵是脸颊被飞溅来的沙石划出了一道血口,她连半点反应也不敢有。
她全身每一寸都在尖叫着要逃离,但她此刻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权,连眼珠都没法动弹。
渡劫期的强大威压扫射过来,她还未来得及收回扩出去用作传音和探路的神识,原本坚不可摧的神识便碎成了飞灰。
灵魂撕裂一般的疼痛让她浑身冷汗直流。
灵剑已断,神识混沌,身体僵直,她站在原地,像是被拘在牢笼里待宰的羔羊。
这些年拼死征战,她自以为无所畏惧,直到今日才知道,姜少主从未让他们独自面对过的渡劫期威慑,究竟是何等的恐怖。
她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那只利爪太大太大,只是轻轻抬起便再次落下,这次又摧毁了一处哨岗。
威压更重了,那凶兽,更近了。
梁雨晴闭上了眼,浑浑噩噩中,她只来得及想:
所幸信了那少年的话,其余哨岗的保护罩已经撑起来了……
突然,她的胳膊被一个人用大力拽开,周围环境飞速变换,只一息她便随之退到了远处的哨岗。
身上威压骤然一松,梁雨晴仿佛抽尽了骨头,软软瘫倒在地上,冷汗流到虚脱,饶是谁在鬼门关走上一遭,狼狈状态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风澈将她的胳膊递给付启,让他扶着。
随即,风澈手中青色的风盘运转,化作几缕细细的青色微风。那几缕微风在他身边绕行几圈,将他的话尽数收纳进去:“北二哨遇袭,现渡劫中期凶兽,速来北五集合!”
青色的微风快如闪电,眨眼间便散去了各地。
他瞥了一眼远方的战况,估算了一下时间,立刻去寻此处哨岗的负责人。
北五负责人名唤宋年,元婴中期修士,刚刚位于城楼上,他亲眼看见那个少年抬指施展出风家高阶阵图“缩地成寸”,从那一片渡劫期巨大威压场中穿行而过,救回了一人。
而此刻这位少年就站在他眼前。
那人身姿颀长,一身气度带着嚣张桀骜,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认认真真地看人时,眼眸中上位者的气息沉沉地压下来,竟让人产生一种不敢反抗的心思。
他原本心下疑虑,风氏如今衰弱,何时出了个十几岁就能施展高阶阵图的小辈,但如今看来,眼前之人周身气质言谈不凡,恐怕是风家休养生息秘密养出的天骄。
风澈指着远处,清冽的少年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三息内筑起剑阵,再派人手去库里取灵石,”他拍了拍宋年的肩膀:“务必尽快,凶兽群,要来了。”
完成了这些,他还是目光忧虑地看着远处不断毁坏的城墙和结界,郁色凝结在眼底,化也化不开。
付启照顾怀中梁雨晴之余,无意中看了风澈一眼,不知为何,少年的脸色竟有种病态的苍白,在哨岗两侧摆着的昏黄烛火映照下,像极了易碎的瓷器。
他怀中的梁雨晴指尖抖了抖,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艰难地拽住了风澈的衣角:“我是不是……原本该死的?”
她本就神识受损,此刻像是急需寻求一个答案一样,拼了命也要说出来。
付启慌忙环住她,继续给她渡着灵力:“你瞎说什么?晦气晦气,呸呸呸!”
风澈低头,瞳孔里的幽蓝已经完全覆盖了虹膜,好像他原本的茶色本就是错觉。
他轻笑了一下,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现在不会了,放心。”
梁雨晴呼吸急促,仰头怒目而视:“你疯了?风家祖训你也敢……”
她语气渐渐微弱下来,随后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付启脑海里的线索电光火石一般联系到一起,他喂了梁雨晴一颗丹药,便一直低着头,再也无法直视面前这个曾经被他轻视的少年。
两盏茶前。
梁雨晴刚走了一会儿,付启还在试图逼问风澈说清楚刚刚故意转移话题的原因,但这次无论他怎么说,风澈都一直扭头看着战场。
付启深知这少年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单单从他预测渡劫期凶兽在场就已经非常人可及了。
从刚刚开始,付启心里就慌的难受,这愈发逼得他想要问个明白。
他向前一步,也跟着风澈扶在城墙上,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正巧看见风澈一双茶色的眸子倏地泛起蔚蓝如大海的颜色,一时广袤深沉得足以与星空相媲美。
付启吓了一跳,他还从未见过有任何一种奇门遁甲需要自眼瞳施展,甚至改变眸色的。
那少年皱紧眉头,手中一直习惯性抛来抛去的铜钱倏地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毫无反应,只是盯着一处,目光几乎凝成了实质:“北二……”他飞速转过身,一把拽过付启:“我们去北二哨岗,快!”
一路上,付启被风澈榨干了全部用来赶路的符箓,才拼命赶到了这里。
他亲眼见证了那片废墟的形成过程。
威压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明知里面有人没能撤离,却连指尖都动不了一点,更别提救人。
而这个所谓的世家子弟,径直冲进了其中,他目标明确,仿佛他早就知道那里有梁雨晴,甚至知道她遭遇了险境。
付启早知奇门卜术天下卓绝,却未曾想有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眼前这人一下子虚弱下来的气息,苍白到毫无血色的皮肤都有了解释。
他分明是违背了风氏祖训,遭到了反噬。
第一次,他提前预知险境发生时间,让梁雨晴通知各哨岗加固护罩,减少遇害伤亡;第二次,他在下一次卜算之后,冲进废墟将梁雨晴从利爪下解救出来,改了她本该死于北二哨岗的宿命。
付启深知风氏祖训涉及天道,违背之时所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于是,他朝着风澈深深一拜:“多谢……还有,抱歉……”
风澈随意地摆摆手,浅笑:“记得别告诉别人就好了。”
付启点头答应。
远处轰鸣声不断逼近,尖锐的鸟鸣震人耳膜。
筑起的剑阵源源不断地施展出剑诀,剑气外射,直直朝着作乱的那只利爪斩去,无奈只能在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场中姜临在与渡劫期凶兽对峙,此刻正处于关键时刻。
城外修士正疲于应付庞大的凶兽群。
传出的消息才能堪堪得到驰援,众剑阵成型还需时间。
他们此刻,只能祈祷结界撑得再久一点。
风澈再次将神识扩散到结界外围,片刻后感应到了不正常的波动。
下一秒,搅碎结界的罪魁祸首突然扬起硕大的鸟喙,高亢嘹亮地对着空中鸣叫,似在呼唤着什么。
风澈瞳孔骤然一缩,这北二的渡劫期鸟兽本就来得悄无声息,直至它踏破结界才有人看见了它的真容。而它此刻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鸣叫,所含的激动与欣喜像极了看见了亲族。
这群鸟兽,天赋技能恐怕是隐身藏匿身形,直至发动攻击时才能显露真身。
随着结界外围传来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众人才惊恐地看见,那群红黄相间的鸟兽紧紧糊在结界上,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翅膀压着翅膀,头尾相接,在结界上连成了一团团红黄色的云。
它们眼瞳充血,瞳孔透白,虽是死寂的样子,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赴死决然,齐齐撞向结界,一批一批的鸟兽从结界上滑落滚到地上,失去了气息,另一批便前仆后继。
“咔嚓——”一声传来,全场一静。
风澈猛地抬头,穹顶的结界裂开一道口子,迅速蔓延扩大,像是一张狰狞的嘴,正缓缓咧出死亡的微笑。
这个护着满城民众的结界,要碎了。
风澈瞳孔骤缩。
渡劫凶兽的鸟喙闪着森然冷意,它一只利爪踏在废墟之上,周围结界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速度化作飞灰。
它丝毫不在乎族人的赴死,反而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彰显了它此时的好心情。
它扑腾了一下翅膀,掀起的飓风狠狠冲击着结界,原本浑圆的塑形结界经此一下,立刻改变了形状,像刚刚吹起的肥皂泡,被风吹得失去了饱满的形状,越发显得风雨飘摇了起来。
筑起剑阵的九人改变了原有的攻击手段,位于阵中的两人其中一个退在一旁。立于正中的宋年手握剑刃,鲜血顺着他的手向下流淌,随着鲜血汇入剑阵,凝聚的剑影散去,阵中缓缓凝聚出了一道人影。
那道虚影一出,便以极快的速度凝实扩大,逐渐变得顶天立地,泛着鲜红的轮廓几乎触到了结界的穹顶。
虚影转过身,肃穆的面容宝相庄严,分明是阵中宋年的脸!
他睁开双眼,眼眸之中的灵动不似死物,反而更像是宋年本尊。
虚影宋年擎起双手,一把捂住了穹顶的裂口。
鲜红的身躯流动这万钧之力,其下众人正疯狂输送灵力维持他修复结界,阵中的宋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脸色逐渐惨白。连那虚影的颜色都开始褪色变得透明。
风澈攥紧拳头,恐怕如此修补结界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宋年将神识传到虚影里,再继续下去,燃烧的就是宋年的命。
渡劫凶兽似乎感受到了人类的绝望,抬起鸟喙对着那道本就摇摇欲坠的缝隙啄下,坚如磐石的结界立刻裂得更深,一路蜿蜒向下,从穹顶几乎要蔓延到了城墙的高度。
结界碎裂掉落的碎片飒飒落下,那高度太高,碎片又太过锐利,砸在地上足以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更别提落在普通平民百姓身上。
起初是较小的碎渣,砸在房屋,贯穿瓦砾,屋内民众慌不择路,从屋里冲出闯到了空荡荡的街上。
碎片还在下落,它们越来越大,砸在屋顶不只是贯穿那么简单,越来越多的房屋开始坍塌。城中民众即刻乱作一团。
冲在街道上的人群被碎片砸中,琉璃一般晶亮的色泽混杂着喷溅的血花,城中尖叫四起,血流成河,犹如炼狱。
远方哨岗终于也随之摆起剑阵,越来越多的巨型人影纷纷擎起双手,拼命维持着破碎不堪的结界。
然而,修补的速度完全跟不上消融碎裂,豁口如深渊巨口,狞笑着越咧越深,红黄相间的鸟群像是嗅到了腥味的猫,向着豁口蜂拥而至。
高空之上,传音符炸开了火花,紧急集合的号令响彻全场:“其余全部修士!紧急集合!目标,击杀鸟群!”
付启将梁雨晴松开,一双眼里满怀着忧虑,他重重向风澈抱拳,转身踏入战场。
风澈缓缓向他颔首致意。
梁雨晴醒得很快,付启还没离开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因为神识受损,此刻还有些恍惚。她扒上墙头,勉强支撑自己虚弱的身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城的鲜血。
她四下看去,地面上,剑阵的光芒明明灭灭,高空上,付启等人正挥剑对敌。
她抽出剑就要冲出去,风澈伸手拦住了她。
梁雨晴指着空中和鸟兽群拼杀的修士们,眼中的悲伤几乎溢了出来:“他们都在守城!我岂能龟缩在此处?”
风澈猛地一顿。
不知为何,梁雨晴感受到拦住她的手微微颤抖,身边之人周身笼罩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昏黄的烛火随着风跳跃飘摇,他的眉眼在光线的笼罩下深邃浓稠,原本清冽的声音也带上了沙哑,似乎压抑着某种名为怀念的情绪:“你说的对。”
他微微抬起头,优渥的脖颈线条流畅精致,随着微笑,下巴也扬起一抹动人心弦的弧度。
此时的他,不是那个嚣张跋扈的二世祖,也不是那个脆弱承受威压的少年,张扬热烈的气息从他身上涌出,与梁雨晴被救时的惊鸿一瞥豁然重合。
他打了个响指,束发的红线悄然从他发间滑落,像是活物一般缠缠绵绵地绕在他手上,甚至带着些许的亲昵讨好。
他足下青色的风盘扶摇而上,轻而易举地托起他的身体,他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要守也是我这个没受伤的守,你死了付启可是会杀了我的。”
梁雨晴向前一步,正想跟上去,周边小型困阵立刻亮起光芒,警示她不要越界。
梁雨晴锤了一下腿,竟不知这少年何时布下困阵,懊恼地盘膝坐下。
风澈望着天空拼杀的修士们,只觉得这一幕何其相似,多年以后,还是有这种不惜性命守城的傻子。
他深吸一口气,“尘念”悄无声息地游走到指尖,红线身躯拉长,静静等待着他的指令。
他自重生归来虽然修为折损,但神魂反倒增强,纵然没有银铃“何夕”的镇压,他此刻也足以分出神魂压制住“尘念”的血腥之气。只是,能维持的时间不久而已。
他不敢耽误时间,修长的指尖在空中轻点,蔚蓝的五芒星飞速旋转扩大,乾位亮起的光芒向上微微漫卷,位于结界碎裂的三丈处停歇下来,形成了一个半球状的屏障,盛住了掉落的碎片。
精锐尽去前线奋战,除了半步化神的付启,留下守城的只有元婴期。
场中唯一能抗住威压,靠近渡劫期的,唯有尽数收回神识的他自己而已。
他收起神识,不再关注摇摇欲坠的结界,将后背交给诛杀鸟群的众修士。
风澈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拖住那个正在搅动全场结界的渡劫期。
一束强大的视线笼罩而来,它根本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和邪念,黏腻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死死贴在风澈身上,像是想要将其剥皮抽骨。
风澈缓缓抬起苍白的脸,直直地看向眼前的庞然大物。
它眨着一双妖异的黄色眼瞳,几乎和风澈整个人一般大小。视线相撞,修为境界上的压制几乎要将人血液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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