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将亲娘给安抚好了,白谨松了口气,立马朝着左安礼的院子走。
这事毕竟要去跟头顶的小老大讲一声,白谨还是知道自己紧要在意的人是谁。
院子里格外的安静,刘先生居然还没开始讲课,难道是只布置了功课让他们完成吗?
没听到之乎者也以及刘先生慢慢用故事叙述含义,白谨略微有些诧异。
等他一跨进房内,就发现了不对劲——
小厮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哭诉着什么,他语速过快,声调凄凉,白谨一时间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刘先生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喝着茶,手里正捧着《尚书》读。
刘善正坐书桌旁写功课,像屁股下有钉子一样坐立不安,时不时地朝小厮这好奇地望来一眼,被刘先生警告地看了一眼后才有所收敛。
白谨被这奇怪的一幕弄得紧张不已。
“白谨,他说你娘亲故意收买门房,偷奸耍滑躲懒去了,是真的吗?”左安礼语气中调侃多过质问,弯眸微笑的模样让白谨浅浅地放下心。
要是左安礼真信了这套说辞,小厮也不可能跪在这鬼吼鬼叫了。
“当然不是,我第一次上工,娘亲不放心我,特地赶在中午来见我一面,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白谨一脸无辜,他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厮会用这样拙劣的谎言来对付自己。
小厮显然相当不服,气恼地说:“马夫说看见你娘给门房塞东西了!况且才一旬不到就请假,你这样的人会认真做少爷交代的事吗?!”
他其实也不是自己一拍脑袋就想出这么个计谋来,而是有迹可循。
县丞家公子的书童就是被这般挤兑走的,只需要三言两语挑拨给主人家就轻轻松松搞定一个人。
不是很重要的岗位,就算书童没做错,但经过添油加醋,主人家心里也会不舒服,宁愿换个人也不想让他们“尸位素餐”。
可惜他遇见的是经历过乌烟瘴气世家争斗的左安礼,对这点小手段简直看不上眼。就算是拿到左夫人那里说理,他们更厌恶的还是爱挑拨离间的下人。
白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话说,这是宅斗吧?!
对了,这肯定就是宅斗!
他居然也经历了电视剧里才有的宅斗剧情!!
刚才的忐忑不安在此刻全都化为乌有,白谨隐隐还有些激动兴奋。
左安礼不太理解旁边的小书童怎么忽然情绪激昂起来,他平静地说:“哦,是吗?他不认真,难道你就很负责了么?”
小厮见左安礼年纪小,只以为方才对方让他跪下是因为他冲撞了看重的书童,丢了面子,完全没想过其他。
这会儿神色和缓了,肯定是被他哄骗了过去,便谄媚讨好地说:“只要是少爷吩咐的事情,小的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他之所以摆明了嫉妒白谨,就是因为自己也读过书,咬文嚼字不在话下,最后却只能成为一个跑腿的小厮,这让他怎么可能甘心!
左安礼眼睛流露出讽刺:“本事不大,野心不小。心气如此高,我这留不下你。”
小厮脸色骤变,不清楚自己是哪招惹到了这位小少爷,仓惶求饶:“小少爷,您在说什么?小的哪里做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就不必……麻烦夫人了吧。”
左安礼神情微冷,不欲多做纠缠,直接叫护卫进来将人给带走了。
心比天高的下人是用不得的,将他交给娘亲就行。
他又恢复了温和清雅的模样,半点看不出刚才的凛然气势,拱手道:“让先生见笑了。”
刘先生摆摆手,“无碍,你处理得很好。”
白谨看得目瞪口呆。
却不想突然被刘先生抽中提问:“白谨,你从这件事看出了什么?”
白谨倏地被点名,磕磕巴巴地说:“身处高位,总、总是会被人嫉妒、陷害?”
刘善噗嗤一笑,左安礼嘴角上扬,温柔地没笑出声来。
白谨尴尬地挠了挠脸蛋。
结果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出声的刘善,刘先生对他可就没这么客气了,“刘善,你来说说。”
刚刚还幸灾乐祸的刘善瞬间苦了脸:“我觉得吧,白谨做事应该警惕点儿,不应该随便就被人抓住把柄。比如这次请假,你怎么还让一个讨厌你的人来帮你呢,这不是赶着让人陷害吗?”
白谨诧异道:“我是让门房来跟少爷说的。”
刘善比他还震惊:“是吗?”
刘先生哭笑不得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正想要害你的人,千方百计都会找出谋害你的方法。为师要跟你们讲的这一课,是在为人处世上……”
白谨不敢打断刘先生的讲课,只是他还有要事要办,一时间如坐针毡。
左安礼眼角瞥见白谨额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轻咳了一声,适时断在了刘先生停顿之际。
他目光清澄地对刘先生说:“先生,抱歉。学生想起来有要事还要去找我娘亲,能否让学生请个假呢?”
刘先生本来就是县令家给左安礼单独请的夫子,要教导的其实只有他一人,自然无有不应。
左安礼自然而然地拉着白谨出来,笑吟吟地开口:“说吧,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刚才就跟有针扎你似的,眼睛也到处乱瞟。”
白谨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嘴甜地说:“少爷果然耳聪目明,在下甘拜下风。”
左安礼捏了捏他的手心,“行了,少拍马屁,说正事。”
白谨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眼里滑过一道寒芒,面容冷肃地说:“我想跟夫人告假,去状告伯父一家!我的……亲伯父。”
第18章
兴许别人听了白谨胆大妄为的话会惊怒、怀疑,左安礼却是把他拉过来,摸摸他的小脑袋。
他们相处不久,但左安礼看人很准,知道白谨绝对不是不孝不悌的人。
那么白谨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缘故。
左安礼没多说,只用行动来表达他的支持。
白谨诧异,微微瞪大了清透的眼眸,埋藏在心底的怨恨和怒气逐渐淡化,他将白老大对自己家做出的、耻于喧诸于口的事情一五一十给左安礼道来。
左安礼听得拳头硬了,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
白谨眼睫上沾了几粒泪珠,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他万万没想到左安礼这样啊的端庄俊逸君子会突然口吐芬芳,那点委屈就化成了好笑。
他咧开嘴:“我要去跟夫人请假。”
左安礼:“不去跟我父亲说吗?”
白谨摇摇头:“我们还是要按律令规程来办,不能开走后门的先河。”
左安礼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弯了点弧度,温声细语地说:“好,你放心吧,我父亲一定会秉公处理,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白谨眼睛弯成了月牙,重重地“嗯”了声。
左夫人是位明事理的女子,她性格温婉,但也有强硬的时候。听了白谨的遭遇,重重拍在扶椅上,怒火滔天:“岂有此理!居然还有这样不仁不义、不慈不悌的刁民!”
她其实更想骂前县令也是个草包玩意儿,但两个孩子都在这,而且平头百姓不可妄议朝廷命官,便把到嘴的骂声咽了回去。
白谨弯腰:“谢夫人体谅,我同娘亲会将此事告上县衙,我坚信左县令肯定会秉公办事的。”
左夫人招招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告诉你娘亲,千万不要害怕,我们一定会主持公正的。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可不能让坏人得逞了,知道吗?”
同为女子,她怎能不知白谨娘亲的难处,而正是这样,才不能退!
白谨感动地抽了抽鼻子,点点头:“我会的,谢谢夫人。”
左夫人等白谨离开,视线才放在自家儿子身上。
身为亲娘怎么会不了解自家孩子呢,何况是左夫人这样既有手腕,又有善心的女子。她看着自家大郎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疏离克制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孩子的灵动活泼。
也是白谨来了后,他才稍微像个正常年龄男孩那样“调皮”了点。
她见对方坐立难安的模样,忍不住欣慰一笑,这孩子也算是有了自己的朋友了。
“我见你也听不进去了,罢了,许你放纵一日,去观审吧,也算是涨涨见识了。”左夫人打趣地说。
左安礼面皮薄,闻言脸都红透了,也不跟自己的亲娘客气,弯腰道:“多谢娘亲。”
八岁大的孩子又补足了营养,已经长到母亲胸口那么高了,左夫人略微惆怅。
儿大不由娘啊。
骄阳似火,炙烤大地。
都抵不过白谨心头的火热。
他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不论是帮他的钱婶娘,还是大勇哥,亦或是现在的左夫人,都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他加快了去县城里最大那个茶楼的脚步。
在古代诉讼也是有要求的,非农闲期不受理,非正常天气不受理,官员出公差、新旧交接不受理,节假日也不受理。
四舍五入,老百姓真正能诉讼的时间也就只有三十多天。
当然,恶性的刑事案件要除外。
白谨正好撞上了农闲时间,但他也认为,自己的案件属于刑事案件了。白老大算得上是□□,他又有证人证据,为何不告?
张氏在茶楼的大厅里坐着,等得心急如焚,其他人隐晦的打量目光让她十分不安。
这样的煎熬终于在等到她的孩子时缓解了,她只能从白谨身上汲取力量和安全感。
她那比野草还要坚韧生长的孩子也不会让她失望。
白谨拉着张氏的手,目光坚定,义无反顾地说:“娘亲,我们走吧。”
上一次全是张氏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痛苦挣扎,群狼环伺,没有任何人的帮助。
就是青奴,也因生性胆小懦弱,无法为母亲撑起一片天。你能责备一个十岁的孩子么?
该埋怨的,该痛恨的永远不是受害者。而是那些贪婪狠毒、心胸狭隘的加害者。
衙门大大方方地为来来往往的百姓敞开,新县令来了不过十几天,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位县令是个负责任、有底气、有规划的好县令。
就是连站在门口守卫的衙役都精神了不少,整个衙门焕然一新。
张氏有些愣神,她都没能反应过来。
白谨牵着她的手就走到了衙役面前,脆生生地喊道:“衙役大哥,我带我娘亲来办理诉讼。”
衙役很惊讶,他们这个偏僻的小县城,有什么财产纠纷、感情矛盾一般闹到村长、里正那儿就给解决了。
百姓大多畏惧当官的,很少有来县衙的。
他总觉得那小孩身后跟着的女人有些熟悉,不过一时间没能想起来在哪见过。
张氏不打算一直蹲在孩子身后,款款走出,一字一句地说:“我来告孩子的大伯,他买凶害人!”
冷硬的口气,微颤的腮帮,可以看出眼前妇人的不平静。
衙役终于从生锈的记忆中想起了这人是谁,不正是被那个糊涂县令冤枉的可怜女子么。
他都能看出来那个泼皮无赖有多么贼眉鼠眼,谁家村子没出过这样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可惜他只是个办事的衙役,上头要下令,为了一家老小也只能照做。
“这次的县令是个好人。”衙役只能意味不明地说出这句话来。
白谨连忙弯腰道谢:“多谢衙役大哥的提醒。”
张氏也盈盈一拜。
左县令一直在高堂上处理公务,见到白谨有些惊讶,听明了来意后,抽出一张纸给他:“你要写状纸给我才行——会写吗?”
白谨点头:“我会。”
若是有百姓不识字,这一步就会麻烦县令的师爷或者县丞来办。
待他将事情的经过全都写清,左县令就收下了他的状纸,案子就在官府这儿记下了,相当于“挂号”。
他从卷宗里翻出了前任县令里潦草处理的经过,扶额叹气。
“别急,这事彻底弄完可能要等明天了。”
左县令派差役去拘传被告和相关人,还有搜集白谨提供的证据,这些都要花费时间。
白谨颔首表示理解,张氏在一旁都插不上话,只能用欣慰和担忧的目光看着他。
“今夜就让你娘亲住县衙吧,后面还有房间。”左县令道。
白谨摆手:“不用麻烦县令了,娘亲住我的房间就行了。”
张氏也在一旁应和,她也不敢多麻烦当官的。
左县令挑眉:“那你呢?”
白谨哑然。
谁知小门处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他与我同住。”
作者有话说:
小左,你可真不客气
指指点点.jpg
古代真正打官司是件很痛苦很困难的事情,如果不是被逼入了绝境,一般人都是不会鼓起勇气打官司的。不像现代,还能请律师,就算你本人不到场也能受理。
第19章
这句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撩开帘子出来的是位小小少年,月白腰带束着白色衣锦,衬得他人愈发挺拔如松。
左县令眉心一跳,发出爽朗的笑声,“你对朋友倒是诚恳大方。”
左安礼也不忸怩,含笑道:“都是父亲教导有方。”
他们这边一来一回,张氏也算是理清了头绪,想必这位就是县令家的公子,白谨的顶头上司了。
按理说他对白谨如此看重,张氏理应高兴才对,不过她听了左安礼的话却是面色一变,强颜欢笑道:“就不必麻烦公子了,我们家已经接受县令相助良多,要是再这样下去,实在是良心有愧。”
白谨也随声附和:“是呀,公子,我怎么能跟你一起睡呢?”
左安礼笑弯了眸子,难得没能维持住君子仪态:“我房内还有个小榻,你待了这么几天,就没注意到么?”
白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耳根涨得通红,嘀咕道:“随便观察别人房间多不礼貌呀,而且我才来几天,地皮都没踩熟。”
最重要的是,他经常待的地方是讲课的书房,还有下人的房间,最多就是厨房或者饭厅了,哪来的机会特别注意左安礼的房间呢。
张氏松了口气,给左县令行了个大礼,“多谢县令爷的大恩大德,草民和草民的孩子一定会谨记您的恩情。”
她要再拜左安礼,被对方制住了。
左县令也淡淡地说:“不过是按我大黎律令办事,当不得谢。”
他自请外放的原因之一就是要从百姓中寻找让国家富裕、朝廷强盛之法,这绝对不是只死记硬背书本,在朝中高谈阔论就能解决的。
现在一看,本是当官者理所应当为百姓解决问题,却被百姓如此感激,该惭愧的是他们这些拿着俸禄的人啊。
白谨叽叽喳喳地跟张氏分享他的生活,说左夫人很好,每天都让他和主人家一起吃饭,饭菜特别香。左公子也很温柔,没有世家公子的纨绔脾气。
张氏眼眶微红,“老天保佑,我们这是否极泰来了。青奴,今后你一定要报答县令和夫人的恩情,对公子一定要忠心耿耿,切莫偷懒推辞。”
白谨点头如捣蒜,“放心吧娘亲,我晓得的。”
除了上次那个小厮,左家下人们都挺和善,相处间有来有往。尤其是知道上次不小心害了白谨的门房,对白谨和他娘亲就跟友好了。
夜明星稀,凉凉的风从桂花树间穿过,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夜晚的花香混合着清风钻入鼻腔,白谨打着呵欠用杨柳枝漱口,他蹙了蹙眉,他之前就该想方设法将牙膏一块儿给弄出来的。
他洗脸的时候就顺便跟左安礼提了一句眼里满是跃跃欲试,要不是太晚了,点油灯费钱,他可能现在就想试试了。
左安礼托腮,没好气地说:“你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害怕,明天你可是要上衙门公堂的啊。”
白谨浑然不在意,“证据确凿的事儿,我又不是坏人那一方,我怕什么?”
左安礼点点头:“是这个理——你说的牙膏是又何物?”他转头感慨道,“你这小脑袋里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白谨吐了吐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曾经捡到过一本方子,里头有各种各样的造物,序言写着墨家巨子所作。可惜的是方子丢了,不过幸好我凭借聪明的小脑瓜全给记下来了。”
说到底,左安礼也还是个八岁大的孩子。要是换成老奸巨猾的左县令等人,可能还会怀疑白谨的说辞,坚决不停他的胡编乱造。
但左安礼只是想了想,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也偷看过父亲书房里的杂书(话本),里头的主人公都有神奇境遇,没道理其他人碰不上。
于是他点点头,还安慰白谨:“记下来就很不错了,你可千万别忘了。这些方子以后可能会成为你安身立命的资本,也不要遇见谁都说,小心把你抓了去,就让你写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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