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你是不能进去,你没安全帽……”对方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停顿了一下,冲他抬了抬下巴,“你是不是叫什么雨?”
谢雨浓有些诧异,迟疑地望向他:“……我叫谢雨浓。”
那人点点头,笑了:“我知道你……我是小七的工友,一个宿舍的,叫我老张就好。”
工友,戚怀风的工友……谢雨浓的眉头皱紧,忽然有些烦躁起来。
“请问能不能叫他先出来?”
老张扭头望着工地里头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可行性。
又是那重物坠落砸毁的声响,谢雨浓无声耸立着肩膀,抿紧了嘴唇。
“嗯……你等我一下吧,我替你进去叫他,早点结束也没事,反正本来也要放了。”
老张进去叫人,谢雨浓又只得一个人傻傻站在那门口,树的影子斜斜缠绕着他,绊住他的手脚,他忽然恐惧起见到戚怀风。
他们有很久没见了。
谢雨浓考上良学的那个暑假,戚怀风有天半夜来他窗户底下同他告别,说是要走了。谢雨浓迟钝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要走,是什么意思——他要离开平江,离开梅里。
谢雨浓没有问戚怀风要去哪里,他的双手撑在窗台上,整个人几乎跪在床边的书桌上,垂首望着站在他的窗下,站在夜色里的那个少年人。那一刻,谢雨浓真想跳下去,跳进戚怀风的怀抱里,跟他一起走。
一切小心。
最后的最后,他只说了这个。
戚怀风辗转了很多地方,做了不少兼职,可因为年纪小,能用他的地方并不多。他又从来报喜不报忧,石安和谢雨浓无从得知他的近况,只是看他很少说话,心里也就都明白了。
适应新环境,面对新生活,对他和谢雨浓来说都很容易,却又很难。容易是因为他们已经过于习惯忍耐,可生活的疼痛是一双装着许多尖锐石子的鞋,走是能走的,至于那些血肉模糊的疼痛,它真实存在,细细的绳索一般穿梭在他们的生命中。
好几个放假回家的夜里,谢雨浓下楼喝水,都看见谢有琴站在堂屋的那个供桌前,供台只点了一支蜡烛,绰绰的烛影在墙上剪出一个落寞呆滞的影子。谢雨浓一次也没有叫过她,他与她,应当都无话可说。
学校忽然变为堡垒,好像只要待在这里,就能短暂脱离家里那层薄霜一般的悲哀。
他很努力地学习,只有努力地学,才让他没有那么多飘渺的心思去考虑太多生活的哀色。一整个高一,他过得都像个禁欲的苦行僧。他的室友张之泠也是周边小地方考来的学生,可即便是他,也觉得谢雨浓勤勉节约得过分了些。
谢雨浓听他念叨自己,总是抿抿嘴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他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张之泠算一个,而闫立章读了艺术,跟他不是一栋楼,两个人偶尔在网上发消息,但一次也没在学校里碰见过。
只是要说良学太大,他却碰见过几次胡因梦。
有一次,胡因梦抓住他问起戚怀风。谢雨浓掰开她的手,只是木讷地告诉她,他们也很久没有联系。胡因梦看他的目光将信将疑,却还是在朋友的呼唤声里扭头走了。
谢雨浓没有说谎,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有时候,谢雨浓甚至有种感觉,戚怀风像只风筝,他是那放风筝的人,而现在,线,似乎就要断了。
高二开学前的那个暑假,谢雨浓终于收到戚怀风的消息。他说自己秋天要跟着工队到苏州,到时候可以见一面。谢雨浓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的话,他踌躇了很久,发什么似乎都不适宜,最后只能问他,之前在哪里。戚怀风说,在安徽。
谢雨浓再一次发觉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为他做的事情,只能等着秋天,见他一面。
现在,这一面总算到来,却总觉得像哪里被撕了一角,一页残章一样。
“谢雨浓!”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抬头,就看见戚怀风人似乎长高了不少,穿着那套灰色的工服,真像个大人了。
工地上清一色的橘红色的安全帽,一张脸不知道是泥灰还是晒得黢黑,只有眼睛像两颗跳动柔润光芒的黑色玛瑙……他看见谢雨浓,只是笑,甚至笑得有些发痴。
谢雨浓在自己的眼泪要掉出来之前迅速背过身去,他总算明白他讨厌这里是因为什么,这就是戚怀风的生活啊。
他曾经是所有人提起都会连连称赞的孩子,他曾经是一种骄傲的存在。
可原来那些都是可以轻易被打破的。
曾经谢雨浓以为不可撼动的,其实都一一撼动过,一一摔了粉碎。
“谢雨浓?”
他听见脚步声近了,于是赶紧伸手抹了两把眼睛,把堪堪落下的泪水擦去,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扭过头去。
戚怀风摘掉安全帽,同那个叫老张的一样,熟稔地抖落着头里的灰沙。谢雨浓伸手替他掸了掸,却被戚怀风捉住了手。
他心里陡然一慌,戚怀风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冲他咧嘴一笑:“走,去我宿舍坐会儿。”
“……哦。”
谢雨浓低下头,余光瞥向两个人拉在一起的手,脚下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松散的,绵软的。
这一趟来,本来就要看看戚怀风的住处,只是亲眼所见,还是有些说不上来,工地的工人宿舍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大型集装箱式的棚子,聚集在一处未开发的空地上,一个棚大概有五个架子床,上下铺。
戚怀风睡下铺,他的铺位旁多了一只柜子,这是屋子里除了窗边那张桌子以外唯一的家具。柜子上有两本书,有些皱巴巴的,是谢雨浓不久之前寄给他的。
谢雨浓收回目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戚怀风拉他坐到自己的床铺上,自己扭头去桌前忙碌起来。
他抱着书包,端详着周遭,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更多来。戚怀风住得很简陋,这就是事实。他摸了摸屁股底下坐着的被子——还是夏被。
谢雨浓正打算问他什么,戚怀风忽然欢呼着端了两碗方便面回来。谢雨浓接过方便面,看没地方放,正要看向戚怀风,就看见戚怀风随手把面放在了那两本书上,自己在对面的床铺坐下了。谢雨浓盯着那书停顿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眸,专心用手捧着那碗面。
戚怀风扫着头里的灰,思索似的问了句:“今天周六……明天还放假吗?”
谢雨浓抬头对他笑笑:“放,学校规定住宿生周日下午返校就好了。”
“那你今天回平江?”
“嗯,一会儿去坐车。”
“别回了吧。”
谢雨浓愣了一下,茫然地看向他。
戚怀风拍了拍床铺,眼中有一种特别的亮堂:“就住我这儿吧,我们聊聊天,明天你就直接回学校。”
谢雨浓盯着他,不自觉微微耸起肩膀。
他默不作声地用手指抠住了方便面碗,指尖被开水烫得浅浅泛红,他低头不知要看向哪里,但他知道他的心已经偏向哪里。
“……好啊。”
【作者有话说】
本来答应大家在月底更新第二部 的,结果九月意外的很忙,就目前的存稿来看是不可能九月更新了……尽量会在十月内完成!在此放上第二部 第一章 ,为大家的双节助助兴!祝大家节日快乐!诸事顺遂!
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却都不如今天这样近,这样让谢雨浓觉得紧张。工地的床虽然比一般的上下铺宽敞点,但也依然是单人床。容纳一个成年男人正正好好,容纳两个少年人,稍稍吃紧。
白天的活计吃力,工人们的作息都很规律,夜色浓稠,简陋的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谢雨浓侧着身以一种很警惕的姿态维护着自己,他故意没有对着戚怀风的那面睡。他知道,他的身后,戚怀风是对着他睡的,他的脖颈,灵敏地觉察到对方浅而热的呼吸。
每一下,都似一片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脖子,如同一把温柔的镰刀反复试探,贴着他的脖子舔过去。
谢雨浓暗暗扣紧了自己的手掌心,他的心里很乱,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流窜。上铺的大叔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滑稽的嘎吱声,颤颤摇晃了一下,谢雨浓下意识向上看了一眼,就立刻被那个声音咬住耳朵。
“没睡?”
没睡,托你的福,还很精神。
谢雨浓闭了闭眼睛,强压住自己的心烦意乱,尽量平和地回了他一句:“嗯。”
“小雨,我睡不着,你转过来陪我说说话呗?”
谢雨浓心里悄悄抖了一下,很不情愿。这么窄的床,转过去岂不是脸对着脸了。
“……你明天还要工作呢,早点睡吧。”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一点都不想我。”
他这话说得一点迟疑也没有,弄得谢雨浓心惊肉跳,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烫的,而心里的那一团乱麻则更加难解难分。
谢雨浓还在迟疑,身上忽然搭上来一只手,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差点跌下床去,被戚怀风扣住身体拽了回来。他下意识回头,嘴唇擦过对方冰凉的鼻尖,他们的目光在夜里无声相遇,不知是哪里来的错觉,那一刻,谢雨浓竟然觉得,戚怀风看自己的眼神有两分情深。
他别回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才慢慢转过身去,害怕打扰到周围的工友。
他们分享着同一只枕头,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八岁的他们,早知生活艰难,却不知道会艰难至此。
戚怀风忽然勾起嘴角,悄悄笑了。谢雨浓跟随着他,也露出一个微笑。两两相望的时刻,谢雨浓知道,他们一定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两个八岁的孩子,想起这些匆匆流走的时光,原来小时候觉得地久天长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谢雨浓低下头,狭窄的空间使他自然而然与戚怀风的额头贴到了一起。真奇怪,明明他们贴得更近了,谢雨浓却觉得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过得还好吗?”
谢雨浓听见他问,却不知道作何回答。什么是好,什么才是坏,他心中根本没有可对照的东西。坏也要好过才算坏,如果没有好过,又怎么谈是坏了,而好……他实在不情愿认为现在是好的。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没什么不好的。”
“我也是。”
谢雨浓忍不住抬头看他,却碰见他眼中一片清澈的赤诚——他没有撒谎。谢雨浓忽然有些生气,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可以替戚怀风生气,那是戚怀风的人生,他想的,未必是戚怀风想要的。
谢雨浓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问他:“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做工?”戚怀风轻笑了一声,用自己的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哪有人真的喜欢做苦力,只不过……我觉得自讨苦吃也很好,这是我自己选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左右干涉。”
现在谢雨浓真正觉得戚怀风是只风筝,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是一根细细的线,风筝一旦飞上足够高的天空,便不再受人所控制,他要飞向哪里,人无法左右,也不再能看见。
人,反而要跟着风筝走了。
他和戚怀风之间没有控制的关系,但现在的谢雨浓,已然不知道他要飞向何方,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无法从戚怀风的身上割离。他要跟着戚怀风去了吗?他被自己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如何跟去。
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念了句:“挺好的……”
戚怀风似乎笑了一下,只是夜色里,晃过一眼,谢雨浓没有看清。
“这次结束,我要去深圳找工作了。”
“深圳?”
戚怀风点了一下头:“那边现在形势好,好几个工头大哥说要过去打工,我打算一起过去。”
谢雨浓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思前想后,忍不住还是问了:“那你要一直打工吗?”
他没有别的意思,戚怀风也懂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如果只是打工去,没必要跑那么远。谢雨浓担心他,担心他的明日不知在哪里着落。
“我想……攒一笔钱,开个店。”
“什么店?”
“还没想好,什么赚钱开什么吧。”
谢雨浓抿了抿嘴,思索了一下,认真地回道:“那还得好多年……”
“反正我现在年纪也不行啊,先攒钱吧,开店得好多钱呢。”
谢雨浓点点头,顿了一会儿,说:“你要做的事,一向可以做成。”
他说得很坚定,仿佛这是件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谢雨浓永远这样,他无条件相信和支持着戚怀风,在他眼里,只要是戚怀风想做的,就都可以做到。
戚怀风的目光在谢雨浓没有察觉的时候,闪烁了一下,那一刻他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坦然面对这份信任。谢雨浓抬头的那一瞬间,他藏起自己的情绪,笑着问他:“学校好玩儿吗?交朋友没有?”
“不好玩……感觉大家都很幼稚……”
“此话怎讲啊?”
“就……”谢雨浓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很别扭,欲言又止好几次才说,“他们在教室……看那种片子……”
戚怀风愣了一下,才说:“那……有什么奇怪的?”
“很奇怪啊,那有什么好看的……”
戚怀风沉默地看着他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瞥向一边的眼神,他眼底的光芒在夜色里像流动的银色月光。
谢雨浓感觉身旁的热度,他被戚怀风冷不丁靠近的脸庞和身体唬住,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他就这样跟戚怀风鼻尖贴着鼻尖,湿热的呼吸扑在他的唇边,胆战心惊如同一次浅浅的偷吻。
戚怀风垂着眼眸,淡淡地叹了口气似的对他说:“你不是很早就看过了?”
谢雨浓大脑空白了一秒,忽然脑袋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全立起来,忽然明白过来戚怀风说的是什么。
他着急辩解道:“那是你带我看的!”
他声音大了些,说完听见别的床铺翻身的声音。谢雨浓住了口,只是幽怨地盯着戚怀风。戚怀风看着他的目光似在不在,好像出神,谢雨浓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又说:“你还跟我说他在打冰冰姐姐,不都是你带的我,我可不会偷看……”
有一个瞬间,他们的鼻尖忽然交错过去,距离变为负一厘米。谢雨浓不再说话,猛地抓紧了手掌心,慌张地睁大眼睛盯着戚怀风低垂的眼眸。
戚怀风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无法更近,更近就只能——
谢雨浓承受不住心脏剧烈地跳动,忍不住叫住他:“怀,怀风。”
戚怀风如梦初醒似的停住,唇与唇只消一个点头就能贴上,他陡然察觉到谢雨浓紧张的畏缩。他的眼中,谢雨浓不安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两片羽毛般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戚怀风盯着那两片颤抖的影子,下意识咽了咽……只是顿了一下,他忽然笑了,随后靠了回去,两个人又恢复到一个安全的距离。谢雨浓悬着的心被吊起,哪能轻易落地,还是紧张地看着他,却见他嬉皮笑脸对自己挑了个眉。
“怎么样,那些片子里是这么演的吗?”
谢雨浓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在外头打工都学了些什么啊!
戚怀风对他的哀怨浑然未觉,还在那里兀自得意,冲他得瑟:“怎么样,差点爱上我了吧?”
谢雨浓憋着一肚子气盯着他,那一双眼睛因为生气,在黑夜里精神得熠熠发亮。他一伸手,狠狠拧了一把戚怀风的胳膊,戚怀风冷不防叫了一声,还好大家白天太累,都睡得死,没人看过来。谢雨浓看见他就觉得生气,索性一翻身转过去,回到最初的姿势,背对着他。
戚怀风不会知道,那一刻,他真的以为他要吻他。
穿着大人的工服,做着大人的工作又怎么样,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孩儿!
【作者有话说】
身体状态实在太差,本月预备的杂事繁多,实在很抱歉不能如期完成约定,所以爬上来发一章存稿暂慰诸君,我没忘记此文,《回廊》绝对不会弃文,请一定放心,只是实在是身心俱疲,颈椎病连月发作,第二部 的更新只能延期了。实在是万分抱歉。
第56章 03 齿轮
戚怀风一大早就要开工,谢雨浓没起得来,他听见戚怀风对自己叮嘱了句什么,迷迷糊糊就感觉身边空了。前一晚因为那些小小乌龙和心事,弄得他不得安眠,一直到他的眼皮感受到灼目的阳光,他才用手背遮着眼皮睁开了眼。
他侧过头躲避阳光,迷蒙的眼中映入柜上的一杯豆浆和两个馒头,而那两本书则摞在柜子的角落,整整齐齐。
谢雨浓坐起来,靠着墙盯着那两册书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将目光收回,拿起桌上的早餐吃了起来。他见不到戚怀风的,戚怀风也没给他留字条,留了也不是他的风格了。他们要说的话,要交代的事,昨夜也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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