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谢雨浓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还没扭过头,腰上就环上一双手,把他拉向身后,他被汗湿的后背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谢雨浓顿时感到一种浓郁的疲惫,他闭上了眼睛,曲起自己的双腿。
仿佛隐约听见有雨点打落在窗户上,一下,两下,随后便密集到无法分辨哪一下是哪一下,哪一下又更深刻。
他睁开眼,有一滴泪顺着面颊滑落,无声落进枕头,像砸进雪里,窟窿却像开在心上。
“戚怀风,她走了,她走了……”
戚怀风没有即刻回答他,而是把自己的腿同样曲起,他们就这样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如同两柄汤匙。他用额头顶在谢雨浓的后颈上,像要努力传递给谢雨浓力量。
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像叙述一段故事:“谢雨浓,不要难过,我们要继续活下去。”
戚怀风越平静,他越是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崩溃。谢雨浓抱紧了自己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说话的声音支离破碎,像肺上被开了一个洞。戚怀风其实并不能听清他在讲什么,但他知道谢雨浓现在需要他,于是他轻轻用脑袋在谢雨浓的后颈顶了两下。
“谢雨浓,别怕,我还在。”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谢雨浓的哭声,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陷落一片汪洋,总归有人会将他拉起。
戚怀风始终用身体努力地支撑着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在泛滥成灾的悲哀中,在他们还不算十分漫长的人生中——
时光的长河里,他们一直互为帆与桨。
戚怀风毫不怀疑,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哪怕他们分离。
谢雨浓每天早上还是会去敲一下谢素云的房间,告诉她自己要去上学了。
谢家的情况其实也有所好转,谢有琴通过阿大妈妈的介绍,进了当地一所羊毛衫厂做会计助理,平时只需要整理一下票据出纳,活很清闲,工资也还算可人。
谢有琴为此在堂屋供了一个很小的佛台,说太太一定在天上保佑他们。
丧事以后,谢雨浓就没有再见过戚怀风,他每天紧锣密鼓地准备升学考试,在光明文具店看店的时候也在做题。闫立章看他太辛苦,有时候会给他送牛奶,谢雨浓也例外地全都收下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他一定要考上良学。
考试的日子渐渐逼近,石安偶尔也在群里给他们加油打气。石安压力不大,他是省队的,文化课只要不是过分差,都能给读,不出意外,他应该会在南京读高中。
谢雨浓还是没有梦到过谢素云,他想也许是谢素云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所以不来他的梦里。
黑板上的数字一日比一日小,谢雨浓也算胸有成竹,却依然克制不住紧张。
他望向窗外的那棵树,在他没有留心的时候,它又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起来。绿荫如盖,它好像也比三年前长大不少,只是日复一日,不曾引人注目。
谢雨浓知道,他坐在这里,也已经与三年前截然不同。
他们在洒满钉子的路上已经赤足走了很久,时间应当慰劳他们。谢雨浓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期望他的心声足够大到被老天听见。
时间马不停蹄,指针很快拨动到那一天。谢雨浓在清晨给戚怀风和石安都发了消息,只写了四个字——平平安安。石安和戚怀风都回了一个OK的表情。
考试考两天,谢雨浓已经练得做梦都在背书,语文和英语之类都不是很难,只有数学和化学,他一直相对偏弱。运气好的是,他那一届传说中的大魔王没有出题,题目意外的还算亲民,连石安都说还好。
大家都像憋着一股气,全校似乎都很安静,一直到第二天考完最后一门,考场爆发出一片哀嚎,长久以来监禁一般的学习生活,总算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谢雨浓在考场浅浅伸了个懒腰,总算露出最近第一个舒心的笑来。
“谢雨浓!”
谢雨浓茫然抬头望去——是胡因梦。
他正要问有什么事,闫立章忽然冲过来拦住了胡因梦,谢雨浓更有些迷茫,疑惑道:“怎么了?”
胡因梦看了一眼闫立章,口气很冷:“现在不告诉他,他也总会知道的。”
谢雨浓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胡因梦。
胡因梦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情像宣布一道审判。
“戚怀风昨天出车祸了,一直在医院里……”
“喂!谢雨浓!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谢雨浓踉跄地停下来,被课桌撞得腿骨生疼也浑然未觉,他只能尽量控制自己声音不颤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闫立章看见他的神情,看见他那双可怜的眼睛,再一次明明白白被他炽烈的情感灼伤。他默了一会儿,才告诉他:“第一人民医院,你去住院部说他的名字,应该会有人带你去。”
谢雨浓匆匆说了句谢谢,就那样奔出了教室。
胡因梦抱着臂立在闫立章身边,冷冷地说:“看见了吗。”
闫立章望着谢雨浓消失的方向,咽了咽才说:“……看见了。”
谢雨浓到了相城就着急下来打车,他在车上反复给戚怀风打电话,对面却始终是无人接听。他急得在出租车上哭,吓了司机师傅一跳,对方看他要去医院,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谢雨浓听不进任何话,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他无法克制地想到谢素云离开的那个早上。
冰冷的空气,谢素云青白的嘴唇,阳光里腐败的尘埃味,那是离开的味道,他深深记住了。此刻,他觉得空气里似乎有相似的味道。
谢雨浓只能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让自己哭出声,然后在眼泪流出来的时候立刻擦去。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从来没有来过第一人民医院,更遑论是住院部。导讯台的护士已经下班,他好不容易拦到一个护工问他知不知道戚怀风住哪间。对方看他很着急,好心告诉他可以去走廊尽头的值班室看看值班护士。
值班护士看见他就说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除了陪床,不能探视。谢雨浓着急说他可以陪床,他就是来陪床的。
那护士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来看谁的?”
“戚怀风,戚怀风!”
护士明显一愣,随后拿了墙上挂着的一本病历,看了眼说:“你跟我来吧。”
谢雨浓紧张地跟在她身后走,就听见她絮絮叨叨说起来:“这个小男孩也古怪,腿和手都跌断了,不许家里人陪床……正好你来了,你陪他吧,这也是破例。”
谢雨浓听得心惊,问了句:“他还好吗?”
护士笑了一声:“腿和手都跌断了,能好到哪里去,人还好……哦,你知道他怎么入院的吧?”
“知道,车祸。”
“对,真的倒霉,听说司机还跑掉了……欸,你们今天是不是考试啊?我听他妈在说……”
谢雨浓咬了咬唇,回答她:“是。”
护士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病房,拉开了一扇门:“6床,你朋友来陪床了。”
“朋友,我哪有——”戚怀风一扭头,愣了一下,“谢雨浓……”
谢雨浓抱着书包木讷地走到床边,看见他一条腿吊着,一只手臂在脖子上挂着,脸上也磨破了好几处,不过好在人似乎还是精神的,看起来除了这些损伤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谢雨浓看他安好,陡然失力,整个人抱着书包蹲了下去。
戚怀风连忙叫他:“哎,你别哭啊,你起来啊!”
护士在门口看了笑,嘱咐他们:“旁边那床晚上可以拼过来睡,今晚不会有病人住进来了。”
说完就替他们拉上了门。
戚怀风看谢雨浓不起来,只好耍赖:“谢雨浓,你这样,我伸着脖子看你,脖子很痛的。”
谢雨浓总算有了动静,他抬头望着戚怀风,心里觉得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忽然想到什么,又想哭了:“可你没考试呀。”
戚怀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考试,你比我们老师还吓人。”
谢雨浓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平复了一下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谢雨浓抬头看向他,看见他的眼睛,妥协似的笑了一下——他知道什么也没他平安重要。
病房里就两张病床,护士说空的那张没人睡,谢雨浓就把那张推过去跟戚怀风的拼了起来。
戚怀风看他躺在自己身边,笑道:“想到我们第一次躺一张床上,你可不乐意了。”
谢雨浓抱着被子,笑不出来:“我不记得了。“
“你就撒谎吧。”
谢雨浓当然记得,只不过他还有点生气,哪怕他知道戚怀风不方便联系他,但就不能托人送个消息,还要等胡因梦来说。
戚怀风看他不说话,也算猜到他的心思。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可我还是担心了。”
戚怀风看他在黑暗中格外执着的目光,忽然感到败下阵来:“我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再被撞?”
戚怀风皱着眉,哭笑不得:“谢雨浓,我发觉你现在很较真的。”
谢雨浓默了一会儿,主动说起了别的:“那你怎么办,重考吗?”
戚怀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收回目光,扭头看向天花板,良久了才回答他。
“不考了。”
谢雨浓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为什么!”
戚怀风显然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便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拉了一下他,要他躺下。
谢雨浓不肯躺下,眼神里甚至有怒意,当然更多的是不能理解。不读高中,那他就是初中生,今夕不比往日,现在初中生去社会上能做什么,难不成做一辈子章鱼小丸子。
“你……”戚怀风松了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这个样子,我没办法去读书。”
“你好了你就可以继续读啊。”
“可我没钱读。”
“你妈不是给你钱了吗?”
戚怀风忽然察觉到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雨浓咽了咽,知道说不了谎。
“……闫立章告诉我的。”
戚怀风垂着眼眸,神色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情绪,谢雨浓咬了咬牙,还是打算再劝劝他,戚怀风却忽然开口了。
“谢雨浓,我不想用她的钱。”
谢雨浓咽了咽,沉默很久才挪到床头,整个人靠在墙上,呆呆地望着戚怀风。
他是世上最明白戚怀风的人,他知道用司沁怡的钱,戚怀风会有多么煎熬。他很想劝戚怀风现实一点,可戚怀风已经足够现实,这是他最后一点点的坚持罢了。
戚怀风扭头望向他,目光在夜色中轻轻晃动,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丝不确信。
“你会支持我的,是吗?”
谢雨浓张了张嘴,始终凝望他的眼睛,很久了,他才闭了闭眼,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永远支持你。”
戚怀风勾起嘴角,很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
谢雨浓望着他,觉得有些疲惫,心好像生出许多刺,每跳动一下,就痛一次。
戚怀风浑然未觉,絮叨起来:“谁说初中毕业赚不了大钱,你看我们村上那个贾老板,小学毕业不也开厂赚大钱了吗?以后我赚了钱,我就买个大房子,把你奶奶和妈妈都接进去,我们四个人住在一起,还要给阿大留个房间……哦,他现在还有妹妹,也要给小妹妹一个……”
谢雨浓静静地听他讲着,脑海里跟着他的话描绘出那些想象中美好的未来。
那些遥远的未来,充满美好愿望的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的未来,应该会到来吧?
应该会,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未来。
谢雨浓疲惫地闭上眼睛,梦呓道:“未来会好一点吗……”
戚怀风看向他,发现他在梦中依然微微蹙起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谢雨浓迷迷糊糊的,却下意识躲开了,整个人往下滑,蜷缩在戚怀风的身边,像一个可怜的小动物。
“会的,”戚怀风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笑了笑,“未来会很好。”
那一晚,谢雨浓梦见了他八岁的时候。外头下着小雨,他在家里的回廊里坐着吃西瓜,戚怀风坐在他旁边帮他改作业,他把西瓜红色的水滴落在作业本上,急急忙忙地擦,结果越擦越脏。
“小雨,拿这个。”
他懵懵地抬起头,有个人影背对着白色的光晕站立,对他弯下腰,伸出了手。他呆呆地伸出手去接那块手帕,在他触碰到手帕的瞬间,那张脸忽然变得清晰。
没有那么多深刻的岁月的痕迹,她的眼睛是这世上最温柔的月亮——
月亮永远不会离开,她也永远不会离开。
她没有离开过。
她一直都在。
谢雨浓感到心脏一阵紧缩,他痛苦而茫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他感到脸上一片冰凉——是他的眼泪。
他总算梦见她,像她其实知晓一切,特地前来告诉他——那些日子都已经过去,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新的岁月。
谢雨浓扭过头,只见到了初升的太阳。
那些阳光,洒落在他的眼皮上,真像新的。
【作者有话说】
建议配合食用BGM:《春夜喜雨》-小濑村晶/信泽宣明
第52章 S1 失散之河 终
《回廊风雨S1: 失散之河》开始于七月底八月初,夏天不知道何时就悄然无息地溜走了,写到今天,S1结束,我已经不必在客厅开空调,也依然需要一条毯子盖腿。
S1开始于一个很炎热的天气,又结束在这个夏天即将消弭的时刻。
想来也很衬这个故事这个部分,开始在一个荒谬的夏天,结束在一个忧愁的夏末。
S1开始开了个我认为很好的头,中间写得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总算讲完。这个故事不知有什么魔力,我第一次写一个故事感到如此折磨,却仍然觉得应当要写完。
接下来要交代一下后三部。第一部 写了十余万字,照理来说有三部篇幅参照第一部,差异不会太大,但我拿不准何时会切断某一部,因此出现七八万一部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九月我要开始着手处理学校的事情,会忙一阵子,也考虑存稿多些再开S2,所以归期还未定。
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别的还是交给故事,希望大家多多评论,不要担忧自己措辞不慎,过度解读,我一律很欢迎。谢谢大家。
一个小时。
谢雨浓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个小时,过往的人都好奇地盯着他看,有的人想来问他什么,都被他悄然别过目光,拒绝了。
“哎,小弟弟,让一让啊!”
他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目光闪烁着往边上靠了靠,硕大的铁钩几乎从他耳边堪堪擦过去,鼻腔中顿时充斥一种金属的腥臭。
谢雨浓下意识发了个抖,抱着书包又跑了几步,才扭头看回去。吊车的轮胎碾过沙石黄土,研磨声像那轮胎就是从他身上碾过去的一般。谢雨浓皱了一下眉头,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陌生,且抗拒。
巨响,断断续续地传来,以一种均匀的频率不断地碾塌着什么一般。
那吊车快要进入工地,却在一声高昂的呼声里停下来,碾压声戛然而止。谢雨浓抬头见从后面跳下来一个人,这一回他茫然出神,没能来得及拒绝对方的眼神。
那是一个青年男人,应当是常年在工地工作使他晒出一副棕红的皮肤,身材挺拔健壮,做体力活的人容易看着憨厚,他的眼睛倒不木讷,很是神采奕奕。谢雨浓被他自然而友善的笑慑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走到自己面前。
“来找小七的吧?”
谢雨浓下意识又抱紧了一些自己的书包,警惕地抬眼看着他,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的脖子竟然微微后倾,头低着,胆怯犹如一只误入生处的小动物。
“……我找戚怀风……”
那人忽然笑了一声,摘下自己的安全帽,一边甩头一边抓自己的头发,拍下许多灰沙。
“奥,是,我知道,他年纪小嘛,我们叫他小七,你是他……”
他停住,上下打量了一遍谢雨浓:“同学?”
谢雨浓别开头,抿了抿唇,很不情愿地回答他:“小学同学。”
“小学同学……”那人似乎有些疑惑,不过好在他并未追问,而是看了看工地,扭头告诉谢雨浓,“你再等一会儿吧,还有半小时就午休了,你联系过他了?”
谢雨浓迟钝地点了点头,重重眨了一下眼睛:“嗯……他说叫我在门口等,别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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