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以至于他敏锐地听见那一声微弱的蝉鸣的时候,忍不住睁开了眼。
太阳光在睁眼的瞬间几近灼伤他的眼球,他身下的水泥板微微发烫——又是一个夏天。
没有戚怀风。
他翻身坐了起来,在水泥板上呆呆坐了一会儿,才跳下台子,打算回家去。
“有琴,这个钱你拿好,再多的我家老头子……”
“嬢嬢,我真的,我没办法……”
“你不要讲这种话,小雨还没长大,这个家还要靠你。”
“我……”
隐约是谢有琴特有的隐忍的啜泣声,谢雨浓贴着墙站着,决定再多站一会儿,不想被蒋玉梅和谢有琴发现。结果他没想到蒋玉梅会走小路回家,正好在拐角发现了他。
他低着头看地,闷闷叫了句:“玉梅阿婆。”
蒋玉梅没料到他会听见,捂着心口正思忖着要说什么。谢有琴听见声响跑了过来,她苍白的面孔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谢雨浓只瞥了她一眼就躲开了,不敢再看她脆弱的模样。
“小雨……”
谢雨浓瞥见她怀里抱了一只牛皮纸信封,看起来很厚实,那几根细长的手指掐在信封外头,几乎抓不牢,格格不入,十分陌生。
确实十分陌生,谢家几乎不借钱。那是谢素云的底线,而谢有琴是谢素云一手调教,这无疑也是谢有琴的底线。
漫长的沉默中,谢雨浓忽然抬起了头,他直直地看向谢有琴那双疲惫到抠偻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种异常的沉静。
“妈,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太太的。”
谢有琴一怔,只是呆呆盯着他,某一个瞬间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却痛苦地用手捂住了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双肩不住地颤抖。
谢雨浓别开目光,看向蒋玉梅:“玉梅阿婆,我先回家了。”
蒋玉梅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连连应了两声好,再说不出别的话。谢雨浓尽量快速地离开现场,他一刻也不想多呆,一刻也不想再听见谢有琴隐忍的哭声,那样的哭,比撕心裂肺的哭更让他觉得百蚁噬身。
没过多久,谢雨浓就知道,化工厂倒闭了,一夕之间,谢家唯一有工作的两个人都没了去处。吕妙林还算好,她可以再换个厂去做烧饭阿姨。可谢有琴不可能也去做烧饭阿姨,她有化验的技术,其实再找个类似的工作很有优势,但是化工厂倒闭不是因为经营不善,而是平江工业园区的所有化工厂都要应政策变化拆迁或者关闭。
换言之,她的技术在平江毫无用处。
谢有琴不得不想办法先做一些临时工,最后托人问到一家电子厂招人插线,就是把很细的电线插进接头里吻合。资金不够雄厚的厂,在那时还是用人工而不是机器进行吻合。但那里也不需要人做一天,所以谢有琴只用去夜班,往往谢雨浓刚到家,她就要出门去。
谢素云一听见响动会问是不是有琴要上班去了,谢雨浓便会进房间去陪她聊聊天。家里的处境不好,谢素云也变得焦虑,有时候谢雨浓推房门进去见她躺在藤椅里小憩,眼角竟然挂着泪痕。那一刻,真像安静地劈了一道雷在他身上。
石安在群里说拿了省第三,很可能就要去省队了,谢雨浓除了恭喜,再也打不出别的字。戚怀风在群里发了几个表情,都是喝彩的,可轮到石安问起他们的近况。戚怀风和他都保持了沉默。
谢雨浓在黑暗里对着手机屏幕打打删删,却始终写不出一段自然的话。
最后他放弃了,把手机丢到一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戚怀风发了一句——
还好,小雨呢?
谢雨浓盯着那行字看了一阵,最后打了四个字发过去——
我也还好。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侧过身的时候,总疑心身边还睡了一个人,那种熟悉的味道不停往他鼻腔里钻,让他忍不住一直靠过去,靠过去。
早晨他茫然醒来,发觉自己没睡在枕头上,而是整个人蜷缩着睡在床沿,脸庞枕着的那片床单,湿了一片,贴着皮肤,是冰凉的。
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那一整个夏天,一整个假期,好似一片毫无波澜的平静湖面,在闷热得天气里只安静得叫人觉得更加烦躁。谢雨浓有时候觉得心里有一种很强的暴力性无法宣泄,有好几次,他看见家里的刀,都想往身上割,但他谁也没有告诉。
有一次他已经拿起来了,被吕妙林叫了一声,陡然回过神来,刀落在地上,叮铃桄榔,他才如梦初醒。
吕妙林只以为他要拿刀做什么事,不疑有他,他却心里有鬼,逃也似的跑回房间把自己锁了起来。
那天,他下意识拿起手机给戚怀风打了个电话,他等了很久,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耳畔悠扬的音乐声中缓缓趋向平和。
直到完全平和。
戚怀风始终没有接起电话。
谢雨浓没料想到,再听到他的消息,会是从闫立章的嘴里。
第45章 42 纸老虎
一进教室,谢雨浓就觉得有道明显的视线跟着自己,他下意识抬头去找那道目光,触碰到的瞬间还是免不住愣了一下。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决定忽视对方的目光。
可惜对方像不肯放过他似的,追了他一天。
终于在体育课的时候,谢雨浓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他,很无奈地问他:“闫立章,你有事吗?”
闫立章跟在他几米远的地方,脚步在煤渣跑道上拖了几步,拖泥带水很犹豫的样子。谢雨浓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看他躲躲闪闪的目光,心里又莫名紧张。闫立章迟迟不说话,只是偶尔瞥他一两眼,谢雨浓在他的磨蹭中失去耐心,决定转身离开。
闫立章急起来:“谢雨浓!”
谢雨浓顿住脚步,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等等看他要说什么。
闫立章看他不再走,就跑到他面前去,不过他看着谢雨浓的脸,始终还是说不出口似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雨浓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疑心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他这句话并没有明说是什么事,谁的事,可闫立章的脸色明显一变,先前的紧张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他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有就是嘴角不加掩饰的讽刺笑意。
谢雨浓看他的模样,心里大约有了数,但又不敢问他,生怕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他最近深感自己的脆弱,很多时候他都在竭力削弱自己感知的能力,因此他看起来更加孤僻,苍白,像一个透光的人,一盏路灯也能照穿他。
他实在不想听到任何一句关于戚怀风的坏消息。
哪怕他知道戚怀风如今可能只有坏消息。
闫立章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发觉他脸色惨白得有些吓人,忽然有些心慌:“喂,你最近还好吗?”
谢雨浓盯着地上漆黑的煤渣,开了几次口,却发不出声音,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抬起头望向闫立章,那双眼睛摇摇欲坠似的颤动。闫立章愣在那里,他心里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他觉得谢雨浓就快碎了。
“你怎——”
“他还好吗?”
闫立章把话咽下去,他皱着眉盯着谢雨浓看了一阵,脸上露出一种疑惑的表情。谢雨浓复又垂下头,躲避他的目光。他暗暗掐紧了自己的拳头,把指甲一直嵌进旧疤,生怕自己在闫立章面前崩溃。
“他……他夜里翻墙回学校摔断了手臂,学校查出来他偷偷跑出去打工的事,要处分他。”
谢雨浓立刻觉得自己的腿失去力气,摇摇晃晃地蹲了下去。他感到脑子里有一阵忙音,不断地,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喂,喂!谢雨浓!”
闫立章不停地摇他,他却好像始终听不到似的,用双臂圈住捂紧了自己的脑袋,整个人身上微微发烫,闫立章拍他的背,发觉他背上有一层闷热的潮气——他在发冷汗。
“谢……谢雨浓,”闫立章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臂,强制掰开,露出他的一只眼睛,“他没事了现在。”
谢雨浓仿佛回过神来,松开了些,他茫然地看向闫立章,呆呆吐出三个字:“真的吗?”
闫立章顿时觉得身心疲惫,又史无前例的松懈。他始终放不下谢雨浓,可是这一刻,他总算明白,无论如何,他都比不过戚怀风,他一开始就已经输了。在败局已定的棋局里,如何举棋根本不重要,每落下一枚棋子,不过是加速一次下坠。
他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对谢雨浓笑了笑:“真的,他现在在宿舍里养病,司沁怡刚刚去看过他。”
谢雨浓如临大赦似的闭了一下眼睛,眼眶里积蓄的一滴眼泪滚落下来,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似的,好像那滴泪不是他流的,不过是天上偶然掉下的一点雨水。再睁眼时,谢雨浓复又恢复那副冷静到让人诧异的神色,使他看起来有种异常的麻木。
闫立章忍不住担心他:“你还好吗?我看你最近……很没精神。”
谢雨浓拂去那道泪痕,淡淡地回他:“没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闫立章抓了抓头发,无可奈何道:“我真服了你了……”
谢雨浓发现他一副抓狂的样子,有点莫名其妙:“你干嘛?”
“我发病!”
说完闫立章就跑了,他在跑道上狂奔,跑了一半还嚎起来,半个操场的人都看了过去。谢雨浓木讷地站起来,盯着他狂奔的背影有些发愣,依然不明就里。
那天夜里,谢雨浓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给戚怀风打个电话,发消息的话,戚怀风也不方便打字。
他其实没有抱很大希望戚怀风会接电话。有时候,他甚至能理解戚怀风不接电话。接起来说什么呢,生活什么也没发生,依然死气沉沉,丢一块石头泛不起一点水花。
“……喂?”
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脑袋忽然空白了一瞬,竟然忘记说话。
“谢雨浓?”
谢雨浓这才反应过来,问他:“你,你最近还好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传来戚怀风浅浅的呼吸声。谢雨浓不停地用手揉搓着枕头的花边,沉默地等待着戚怀风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期待戚怀风说什么,谎话,实话,或是什么都不说。他实在不清楚。
“我……”戚怀风吐出一个字,却很久没有下文,良久才又说,“我很好,你呢。”
是谎话。
谢雨浓却无法戳穿他,因为他也要说谎。
“我也很好。”
戚怀风忽然笑了:“你骗人。”
谢雨浓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咬住了嘴唇,他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泛起一种流动的光泽。
“……我听阿大讲,他妈妈怀二胎了。”
谢雨浓咽了好几次,最终只能回他一个嗯字,他怕自己再多说两句,眼泪就会淌下来,他不想戚怀风听出来。
“他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阿大现在游泳成绩那么好,将来没准真是世界冠军。”
“……嗯。”
两头忽然都陷入沉默,像一枚烟花信号坠入悬崖,渐渐的连光斑也埋入云雾,更何况是火花燃动的声音。
“谢雨浓……”
戚怀风叫他的名字。
他轻轻应了一声,又听见戚怀风说——
“我好累啊。”
谢雨浓紧紧闭起了眼睛,胸口有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再睁眼时,那些眼泪总算崩溃决堤,脑中最后一根弦也被剪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
“我也好累。”
戚怀风的示弱让他一瞬间找回了那些一直以来被他强制压抑的情绪,那些痛苦,在他听见戚怀风的声音的那一刻,顷刻奔涌。一直以来的一切努力都像徒劳,他积极伪装的壳,其实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明纸,用蘸水的手指一戳就轻易破开。
他恍惚听见戚怀风好像吸了吸鼻子。
谢雨浓狠狠咬了一下下嘴唇,努力让自己清醒了些。
“怀风,我们一定要一起去良学。”
戚怀风沉默了一阵,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
“好。”
第46章 43 旧梦
一直过了很久,戚怀风才把跌断手臂的事情告诉谢雨浓和石安。谢雨浓看到他在群里的消息,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好像落了地,如果手臂没有好转,戚怀风应该也不会说起来。只不过谢雨浓还是很担心处分的事情,可是又无从问起,他想去问闫立章,却总找不到机会。
好像传闻是真的,闫立章总和胡因梦走在一起,有时候只是下课十分钟,胡因梦也会跑到闫立章座位附近跟他说话。谢雨浓不大懂他们之间是真是假,但他下意识还是想避开胡因梦,他总觉得胡因梦对他来得莫名的敌意一直没有消失。
谢雨浓一直等一个机会,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逮到闫立章一个人走回家。他做贼似的躲在一棵树后面,看见胡因梦上了家里的小轿车,他才忽然跳出去拍了一下闫立章的肩膀。
闫立章被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莫名其妙地看他:“谢雨浓?”
谢雨浓尴尬地笑笑,他始终还是不能够很自然地面对闫立章。
“那个,我请你吃烤地瓜吧。”
闫立章茫然地点了点头,连着哦了两声,已经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不对。
“你为什么请我吃东西?”
“哦……”谢雨浓扭头看他,眼神却一直躲闪,支支吾吾只说了一句,“想,想谢谢你。”
闫立章低头思索了一下,好像有点反应过来:“……其实也没什么。”
谢雨浓连连点头:“要的要的,走吧。”
在谢雨浓还特别小的时候,平江镇上卖的烤地瓜都是那种很大的柴油桶做的炉子烤的,那种炉子的缺点是很容易烤糊,所以有的摊贩用起专门的地瓜炉之后,用柴油桶的摊贩生意锐减。不过谢雨浓有个怪癖,他很爱吃烤糊的地瓜,所以秋冬时他是柴油桶地瓜小贩的常客。
为了请闫立章吃地瓜,谢雨浓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低着头快速走过了柴油桶,领他去了地瓜炉的小摊。他们就站在小摊前吃地瓜,谢雨浓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看他,他疑心就是那个柴油桶烤地瓜的摊主。
谢雨浓背对着那个小摊,想要速战速决,但又琢磨不出怎么自然地开口,谢天谢地被闫立章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想告诉你。”
谢雨浓干巴巴眨了眨眼睛,疑惑地啊了一声。
闫立章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看向别的地方,若无其事似的提了一句:“我跟胡因梦没什么,只不过我要跟她一起考良学的艺术班,所以走得近了些。”
谢雨浓听到良学两个字,忽然愣了一下:“你们也要考良学。”
闫立章疑惑地看过去:“什么叫你们也要?”
他问完忽然反应过来,呆呆地望向谢雨浓,喃喃道:“该不会……”
谢雨浓没料想到话题会延伸到这一块,考良学的事,他和戚怀风谁也没说,甚至连石安也不知道……就好像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另一方面……他总觉得怕人听了笑话。他默默又咬了一口地瓜,实在不知道回闫立章什么的好,只好保持沉默。
闫立章却像忽然睡醒了似的,兴奋地围着他问:“你真的要考良学?那我们岂不是又可以做同学!哎,谢雨浓你要考文化班吗?瞧我这脑子,也是,你肯定考文化班,你成绩那么好!”
谢雨浓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为了躲闫立章,他下意识转过身去,结果正巧碰见那地瓜小贩望着他,他又像烧了尾巴的猫似的转回去,差点把地瓜拍在闫立章身上。
闫立章浑然未觉,只顾着津津有味地畅想:“哎,我们都要去苏州,肯定要住宿的,我们又是一个片区过去的,没准住一个宿舍,太好了吧,我高中三年都能跟你在一起!”
谢雨浓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讨饶道:“你能不能别说了,大家都在看我们……”
闫立章心情很好,不过看谢雨浓面色绯红,他也就算了。
谢雨浓见他又老老实实吃起地瓜,便试探性提起戚怀风的事。
“闫立章……我想问你……”
“什么?你说!”
谢雨浓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想问你还有没有戚怀风的消息。”
闫立章听见戚怀风那三个字,明显身形一顿,那股子兴奋劲也一下被浇灭似的。他把地瓜塞回了塑料袋里用手拎着,盯着地闷闷地说了句:“你问他做什么……你们没联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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