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卿(温酒迟行)

林千辰打量他许久，才微敛着眸里的笑意，在雪白的画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沾着颜料的笔刷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黄昏已经彻底消失了干净，墙壁上的钟“咔嚓”走着，时针已经指向了七。
林千辰从椅子上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他看着画纸上生动鲜活的人，心中颇有些畅快淋漓的意思，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抱歉，本来是要画快一些，没想到这么晚了。”林千辰擦去指腹上沾染着的颜料，朝许卿走过去，“几个小时，是不是坐僵了？”
“还好。”许卿拿了眼镜，也从凳子上下来，微揉了一下右肩。他走上前，目光落在那张颜料未干的油画上，眸光微微一颤，显然是愣住了。
画中的少年安静地坐在窗前，低垂着眼眸，浑身都被身后照过来的暖意浸然。他不言不语，就那么坐在那里，却好像吸引了尘世间的天光。
林千辰画得细腻而缓慢，将所有的光影都表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就连眼睫下那一片细细的影子，看上去也花了不少心思。他刻意略去了许卿眼里惯常的冷淡，将人描绘得安静而平和。
许卿顿在自己的画前，想起林千辰画这幅油画时的温柔和专注，眸光朝旁边微微一偏，正好对上那人的眼。
“画得还好吗？”林千辰把画小心放好，又抬起头来，“我很久没这样画过画了。”
“很好看。”许卿说。
林千辰把桌子上的颜料盘和水桶收拾好，擦干净手上的水珠，说，“我很喜欢今天的画，不打算交了。”
他的语气徒然变得欢快起来，“一会等油墨干了，我要把它好好收起来。”
“许卿，”林千辰走到玄关处，把大门打开，指尖搭在灯的开关上，“谢谢你愿意让我画你。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话一落，灯光也随之消失，室内一下黯淡了下来，只有林千辰站的地方被楼道口的声控灯照得暖黄一片。
“想吃什么？”林千辰问。
许卿走在他身侧，闻言摇了摇头，说，“你定吧。”
“我记得你是不吃辣的。”林千辰说，“上次和你一次吃面，面汤里带了一点辣椒油。”
“嗯。”许卿有些惊讶他还记得，顺着话说:“从小就没怎么吃过，一下不太适应。”
“我不知道那家的面汤里，就是带辣椒的。你却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吃完了。你应该和我说的。”
两人走到了楼道口，有光落过来，已经可以窥见一角城市夜晚的繁华。林千辰就停在这期间的交界处，回过头来看着许卿，“不用这样勉强自己。”
许卿看着眼前站着的人，原本冷冽的眸色一晃，露出罕见的意外来。他原本的漠然与冷意也因为林千辰这句话而稍稍化开，甚至有些有些发蠢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林千辰挑起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下显得格外明朗。他不再言语，往后走一步，给许卿留了下楼的空间。
他等许卿走下来，才笑着开口说，“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啊。”

每周一的清晨，是一中例行的早会。
早会在一中的露天会场里举行，上面有老师或学生依次进行几个演讲，到校的时间要求也前提前了二十分钟。
现在是七点整，各个班级差不多都排好了长队，穿着印有班级号马甲褂的班长们已经陆陆续续地领着人进场了。
演讲枯燥无聊且千篇一律，稍微靠后的大部分学生手里都揣了本小单词书，或者着周末没写完的作业，掩着脸正在窃窃私语。
林千辰早起了二十分钟，这会儿有些犯困。他跟张威一起，站在队伍的后几个，低垂着眼，把手中的书往上抬了抬挡光。
张威站在林千辰后面，扯了扯他的校服外套，凑上去提醒说，“哥，这周一下午就开始学校的选课了，关系到你的期末考评……还有上个月就报完的社团，你到底和班主任说了没？”
“别吵吵我。”林千辰把外套重新拢紧，眯了一下眸子，“不选了，麻烦。我到教室自习。”
“你别冲动，哥，”张威说，“好不容易可以出去玩的两节大课，你留教室自习干什么？有些活动很有意思的。像我们年级留教室自习的，可能也就许学神一个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上方传来了一阵低冷的声线，让人忍不住噤声，“一班破坏早会纪律，扣五分。”
林千辰抬头一看，正巧碰见了白缪那张毫无情绪的脸。他挂着红袖章站在两个班级交接的空隙处，手上正拿着记录用的扣分版。
白缪在板子上记下一行字，才抬头去看面前的两人，“把你们的校牌给我看一下，一会也要登记。”
白缪话刚说完，许卿就从他背后低头走了过来，“白缪，那边我看过了，可能还要……”
他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己班的班级号，愣了一下，问，“你在扣分吗？”
“是，”白缪坦然地给他看板子，“五分，你们班的。”
许卿把扣分板还回去，目光在林千辰的脸上停了一瞬，又看向旁边的张威，“他们做什么了？”
“扰乱早会纪律。”白缪说。
“那你扣吧。”许卿微蹙了一下眉心，不再言语，转身朝另一头走了。
被白缪扣完分，张威满脸哀怨地看着林千辰，低声说，“完蛋，刘老师会杀了我的，校学生会比年级扣分狠多了，这个月的班级评选可能悬了。她前几天还让我当班委来着，结果今天自己就被扣分了。”
“你不行就换一个。”林千辰不想管他，顺口接了一句。他远远地看着许卿，眸光一凝，忽然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你看，许卿是不是走到高三去了？”
“高三？”张威顺着林千辰的视线看过去，“啊？那边好像是白缪他们的班级……”他话说到一半，对过味来了，忍不住也笑出了声，“许学神可真有意思，这是要一个早会都盯着那边啊？”
“我怎么知道。”林千辰把头转回去，又听张威“啧”了一声，“哥，你现在知道白缪其实多不近人情了吧。看许学神现在这样，关系估计也和他没多好……”
话还没说完，张威就被林千辰轻轻踩了一下脚跟，他头一偏，看见自己的班主任已经赶过来了。人正站在旁边，温柔亲切地朝自己笑。
刘琴知道了早会扣分的事，念在两人是第一次，也没太难为他们，单独叫出来教育了几句，就放人回去自习了。
林千辰回座位时，特意留意了一眼旁边的许卿。今天一整天都是他值日，那个右肩上的红袖章却早就被人塞到抽屉里了。他只是浅浅往许卿那块扣分板上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列密密麻麻的班级名单。
林千辰借着拿书的动作看清了名单，看见里头也有白缪的班级，眼睛里都不由带了笑。
行，许学神他心狠手辣。
林千辰没和张威开玩笑，选课一个没报，当天下午就留在教室自习。
课程的活动是在下午第三节 ，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活动时间，和晚饭的时间衔接着，结束了可以直接去吃饭，不用回原班级。

第二节 的下课铃声一打，周围的人群就稀稀拉拉地起了身，带动一阵桌椅的磕碰声，环境重新嘈杂了起来。
张威走到林千辰旁边，看到这人依旧不为所动，不死心地劝道，“哥你跟我们去呗，张老师讲周易特有意思，没名字也不要紧，反正蹭他课的人一堆……”
“不了，我还得把题做一下。”林千辰说，“高一一整年我都在国外，断断续续上过课，但还是不太熟悉。”
“你不去上选课吗？”许卿听到他们讲话，手中的笔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林千辰，“学校的选课……都是活动课，你可以去听一下。”
“你不是也不去？”林千辰微挑起了眼睛，却又在瞥见后门口那抹影子时顿住了话头，“正好我可以……”
白缪走到他们身边，弯身从许卿的抽屉里拿出了红袖章，动作熟稔且随意，“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
“我要去检查班级人数。”许卿冷淡地低着眼，把袖章往校服上胡乱一扣。他看了一眼空荡的教室，说，“查完了我就回来自习。”
白缪看着他肩上歪七歪八的袖章，皱了一下眉，刚要开口说话，就看见旁边的林千辰起身绕了过来，已经动手拆起了袖章。他带着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许学神，你还是不太会扣吗？”
他的动作很迅速，没等许卿开口，袖章就端端正正扣在了校服上。
许卿点了一下头，低声道，“谢谢。”
张威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等许卿两人走了，才开口道，“哥你要死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他们有鬼，你还当白缪面这样。”
“上你的课去，林雨还在等你。”林千辰一顿，带了些不明所以的笑说，“扣个袖章怎么了，也不是第一次。反正大家都是同学啊。”

白纸上的墨迹还没有干，滞留在每一个字母的拐角处，混着窗外灿烂的光，微镀了一层金色的边。
林千辰把半个单元的词背完，合起书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他看了看满是单词的草稿纸，脊背往墙边微微一靠，指尖刚碰到抽屉里的题集，就听见身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是一个塑料袋。
他回过头，恰好看到许卿从后门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小袋药，估计是顺路从医务室拿的。
“生病了？”林千辰看清了塑料袋里的药盒，是普通的感冒药。
“最近天气有些冷，可能是着凉了。”许卿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把饮水机的热水打开，回来拆了一包药。他应该是常常喝热水，抽屉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保温杯，颗粒推搡着滚落进去，覆满了底部。
他坐下来写了两道选择题，饮水机的开关一跳，水以及开了，摸着出水口都是一片滚烫。
保温杯里接连不断地冒出白烟来，林千辰闻到了那股浅淡的药香，带着一点涩味。他靠着墙壁转过头，那页写满单词的草稿纸还摊在桌面上，而许卿已经摘下了眼镜，碰着杯子微微朝里面吹气。
许卿应该是往杯子里参了一些冷水， 林千辰看到他试了一下温度，就微皱起眉，开始一点点喝药了。
“药苦吗？”林千辰问。
许卿抬头看了看他，眼睫带着水雾蒸腾后的湿意。他摇头说，“不太苦，但我不喜欢喝药。”
林千辰垂下手，触到口袋里的一颗硬奶糖。这是前几天林雨遇到他和张威，一人强塞了一把的。他知道许卿不喜欢甜食，却还是勾了勾指尖，把糖握在掌心摊给许卿，带着一点不明意的试探，“我这里有糖。”
林千辰能很明显地看到许卿怔愣了一下，随后那人垂下眼，一口气把剩下的药全部喝完了，杯子放下时身体还因为药物的苦涩刺激得微颤了一下。
许卿拿走了他手心的糖。
“谢谢。”许卿拆开了那块牛奶糖，带着一点糖纸撕裂性的声响。他含着糖粒，目光放到林千辰的草稿纸上，随后转了回去，把折了角的数学题集翻开来。
林千辰因为那块糖而莫名愉悦了起来。他把上午搁下的物理题拿出来，撕了张白纸把每一个思路写清，写到后几步时顿了顿，自我确认了几遍这步思路应该不是很弱智，才重新把目光放在许卿身上。
许卿的名字在他唇齿里溢出一个音，随后猛然顿住。
可能是喝了感冒药的缘故，林千辰看过去时，可以感受到他微倦的神色，眼里的那一点黑色也因此变得混沌不清。他的眸光将停不停地滞留在习题册的黑字上，最后眼睫彻底一垂，枕着底下几本书睡了过去。
林千辰微挑起了眼。
他有些不放心，轻手轻脚地把椅子拉开，凑上前仔细看了许卿一会，确认他呼吸轻而平缓，是睡着了。
完蛋，一中公认学神在他面前表演自习课睡觉，他要被灭口了。
铃是在一个小时之后打的。
许卿没醒，林千辰也一直没叫他。他写完了今天的理科作业，还剩最后五分钟，就停了笔，转眼去看许卿。
许卿的睡眠不是很深，到临近下课的时候，眼睫已经开始微微颤动了。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缘故，铃声的余韵散去后，许卿还是枕在课桌上，似乎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林千辰只好喊了他两声，“许卿，已经下课了。”
许卿听到自己的名字，眉心微皱了皱，缓慢地睁开一点眼皮来。他的眸光带着一点茫然与不耐，在看到林千辰时消失殆尽。
他的头发被压得有些凌乱，说话时带着一点鼻音，“……下课了？”
“嗯。”林千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伸出手，碰了碰许卿的额头，“不烫，没有烧。”
许卿把眼睛带上，看见林千辰起了身，在走到他们的座位边缘时停下来，“已经下课了，应该去吃晚饭。”
“一起去吗？”林千辰站在他旁边，眸子里是他一贯看到的温柔笑意，“我是一个人。”
许卿看着眼前的人，指尖摩挲着书页的纸张，最后点了一下头，起身走到他身边。
“出去吃饭吗？”许卿低垂着眼，“还是去食堂？”
“去外面吧。”林千辰说，“这个点去食堂，估计已经坐满人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说起来，学校旁边好像新开了一家粥店，里面有糯米丸子，是招牌。我记得上次吃饭点了这个，你好像吃的比较多？”
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嗯。”许卿心神微颤，滞了一下脚步，随后有些莫名其妙地想，从他第一次见到林千辰起，这个人对他所表露出来的，好像都是这样的温和细心。
他确实本能地排斥外界，外界的陌生与不确定性令他不安。答应一个人当模特、耐下心来教他做题，在黄昏灿烂时和人一起吃晚饭，几乎是许卿从没想过的事。可他现在又确确实实地站在林千辰的旁边。
他有些恍惚了。
可能是他在医院的那天实在晕得厉害，头脑还沉在一片混沌未明的黑暗中。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林千辰，那个人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坐在旁边陪着他打完了点滴。
许卿从没想到以后还能遇见这个人，可往常对外界竖立的那层冷漠与防备，早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彻底崩溃。

“学校的通知来了，大家先清醒清醒，听我说一下内容。”
大课间刚到，教室里随即拿着书挡脸睡了一片。刘琴等在门口，一打铃就走了进来，用手上的通知单拍了拍墙壁，带着一点无奈的意思，“不要睡了，你们喜闻乐见的晚会要来了。”
教室里过冬的鼹鼠们慢悠悠地抬起了脑袋。
“没分班之前，你们班主任应该都和你们说了晚会的事情。有节目的同学记得把东西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先到班级集合。”
“明天晚上就开始啊？学生会拉的赞助这么快就好了？”下面有人嘀咕，“台子都还没搭呢，怎么这么仓促。”
“拉个屁的赞助，这么久了谁愿意给一中当冤大头。”旁边的人戳他一下，“好像是以前退休的老校长要回C市了，专门提前了表演给他老人家看的。”
“不要说话，安静听通知！”刘琴轻轻瞪了一眼台下，“还是和你们高一一样老规矩，不要留教室写作业，想写作业不差这个晚上。零食和手机依旧是一中的违禁品啊，都有无人机跟拍的，好好看人家表演，少在下面窃窃私语……”
刘琴话还没说完，下面就有人开始嚎了，“老师！零食怎么也不能带啊，每次晚会都要到十点多结束，你是不是要饿死孩子——”
“我哪敢饿你们，少往我脑袋上扣锅，自己晚上不会好好吃饭？”刘琴被逗笑了，想了想说，“你们实在想带……就得保证会场里没有我们班遗留的垃圾，可以吗？”
有零食的鼹鼠们齐齐鼓起了掌，拖长声音喊，“好！刘老师最好——”
刘琴：“光说好没用，班长记得监督一下。乱丢垃圾的全部给我记下来，早读课赶去给学校劳动。”
班长吴宇响亮地应了一声，笑嘻嘻地看向四周，问，“有哪些同学想给学校后花园拔草吗？提前来我这报个名，晚了就没份了。”
“行吧，那我就说到这里了，你们准备上课吧。”刘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已经秋末了，晚上的温度估计会降，自己记得多穿点衣服，别都半大小子了还闹感冒啊。”
刘琴离开后，教室一下沸腾了起来。前面还有几个女生从抽屉里掏出几盒大型荧光棒，估计是之前就买好了的，“来来荧光棒批发了，想要pick晚会的小哥哥小姐姐吗？五块一根，童叟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