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卿(温酒迟行)

林千辰饶有兴致地撑着脑袋听他们说话，他笑起来，问身旁的许卿，“一中怎么搞个文艺表演，和跟开演唱会似的？”
许卿还在写题上的笔尖一停，一向冷淡的眸子也带了一点笑，“一中的活动都这样……很热闹。看到那种小型的荧光棒了吗？可以在落幕时往舞台扔，会专门有人清理舞台。”
林千辰注意到他的嗓音还有些沙，“感冒还没好吗？”
“头还有一点疼。”许卿说，“没关系。”
“注意身体。”林千辰说，“生病了……会很难受。”
“好。”许卿敛了一下眼，“最近温差很大，你也注意。”
林千辰看着他，接下来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在喊他的名字，“林千辰！”
许卿跟着声音转过去看了一眼，看见是个外班的女孩子，就一言不发地偏头转了回去。
林千辰有些无奈地朝后门走去，看着自己在走廊上吹冷风的妹妹，“从高一楼跑过来不累吗，有什么给我发消息就行了。”
“我明天晚上有表演！”林雨说，“我节目排在后面，结束大概九点。你得过来给我送泡芙吃，我那时候肯定饿得嗷嗷叫了。”
“你叫张威买。”林千辰抱着手和她开玩笑，“我不伺候他家小公主的。”
“我才不要吃他的泡芙！我自己没哥哥吗！”林雨皱起了眉，凶巴巴的，“我林雨饿死也不吃他一口东西。”
林千辰往教室里瞟了一眼，撞上了张威若有若无的视线，一挑眉，“哦，原来你们是吵架了啊。”
“没和他吵！”林雨被说中了心思，开始对哥哥进行无理取闹，“我不管，你给我买泡芙。”
“我当然可以给你买。”林千辰说，“但是你自己跟他的事，自己得好好考虑。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别太闹过了。”他一顿，放低了声音，有些似笑非笑，“你大课间跑过来找我，不就是想让他看到吗？”
“胡说！”林雨红了脸，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林千辰你没了！我不跟你说话！”
林千辰微叹了口气，回教室找到张威，问，“你跟林雨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有话没说清楚吧。”张威跟着他叹气，含糊着说，“我会和她处理好的，哥你别担心了。”
“行。”林千辰拍了拍他的肩，“林雨明天晚上有节目，到时候你好好和她说。”他摇了一下头，“你们的事情我也不好多问。林雨从小和你在一起，你也知道她那狗脾气，不能总惯着她。”
林千辰看张威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他回到座位抽了只笔，咬着杆想，这都还没在一起，当个早恋少女的哥哥可真难啊。
午时的光带着不冷不热的温度，慢慢落在校园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林千辰到学校时，正好赶上了课前的十分钟，树影和人影交杂着，都被拉得有些长。
林千辰看了一眼身旁不断走过的三两人群，踩着阴影往梧桐树下走。他手上拎着一盒泡芙，是中午排队给林雨买的。
桂平街的甜品店开门不太准时，每次营业都要排一条长队。林千辰买到东西的时候离下午上课还有四十分钟，赶回家刚闭上眼就要来学校，这会儿低垂着眼，嘴唇也微抿着，周身的气压略有些低沉。
他走上高二楼的阶梯时，轻吸了一小口气，再往上走时，已经把身上的不耐收敛得干干净净，一如往常地回了教室。
离第一节 课开始还剩四五分钟，教室里却还没安静下来。拿着杯子在饮水机旁排队的女生们嘻嘻哈哈，用聊天来打发等待的时间。林千辰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发现许卿还没到。他绕过她们，把装着甜点的小盒子往张威课桌上一丢，“我要是明天还没看到你们一起吃饭说话，你就把我所有颜料的比色卡做一遍吧。”
张威显然是刚到，一瞟到林千辰的脸，就知道他肯定没睡够。他连连点着头，“谢谢哥，以后我们的事自己解决，肯定不麻烦你了。”
林千辰没理他，转身从公用的书架上抽了课本，回去的时候恰好看见许卿从后门进来。
“还有两分钟上课。”林千辰坐下来，手轻轻搭在课本上，眼尾微挑，“许学神，你今天来的有一点晚了。”
“家里的阿姨中午睡过了，忘了帮我煎药。”许卿侧着脸看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保温杯，低下眼拧开了杯盖。
“中药？”林千辰问，“上次不是还泡药喝吗？”
“那是感冒药。”许卿闻着药味，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刚揭开的盖子又被指尖扣了回去，“我平时也要喝药的，和那个不一样。”
“你……”林千辰看着许卿，刚想开口问问他的病，表盘上的秒针却刚好走完了最后一格，上课铃紧接着响了起来。
教室几乎是立即安静了下来，还没有装到水的女孩子们都回了座位。许卿把书摊开来，在铃声散尽后发出一声短音，“嗯？”
“没什么。”林千辰把舌尖的话咽下去，朝他笑了笑，“上课了。”
一班周三的课被排得很满，物理在下午还另外加了一节课，专门用来讲习题。教物理的老师快退休了，微微有些秃顶，但人却很和蔼。他上的是最后一节课，明显感觉到最后几分钟学生们的心不在焉，“最后几步就快讲完了，不耽误你们吃饭买零食，都看一下黑板。之后课代表会重新整理笔记写黑板上，你们记得抄下来。”
鼹鼠们应了声好，在下课铃响的一瞬间齐齐望向讲台上的物理老师。
物理老师有些无奈地放下粉笔，口述完最后一步，“下课吧，去吃饭。”
林千辰把笔帽一合，随手往课桌上一丢，笔身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最后在许卿的课本页角停下来。许卿把笔递过去，林千辰的指尖和他短暂一碰，“走吧，去吃饭了。”
从前几天去校外起，每到晚餐的时间点，林千辰就会停下来等许卿一起去吃饭。只要他一开口，许卿就会微转过身看向他，然后放下手中的笔。
许卿站起来，微咳了一声，乌黑的眼眸看着林千辰，“晚上吃什么？”
“又这样问我。”林千辰一面走出去，一面展开了笑，“你想吃什么吗？”
“我跟着你吃饭。”许卿摇了摇头，“今天没什么胃口。”
“去喝一点粥吧。”林千辰说，“那个喝着应该比较舒服。”他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晚上他们的表演，你也过去看吗？”
许卿脚步微顿，深黑色的瞳仁往上一转，发现了林千辰笑意里一点隐含着的期待。他看了那人两秒，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去。”
许卿其实不太喜欢和人群待在一起，他不喜欢过分的喧嚣，也融不进那样的热闹。周围都是欢呼和掌声，许卿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会开始不知所措，从而和整个集体格格不入。以往的集体活动，他大多都坐在教室自习，不然就是提前发好了请假的短信。
林千辰微微讶然，随后笑着说，“好。到时候我和你一起。”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许卿走在林千辰身侧，余光瞥到那人上挑的眼睛，有些突如其来地想。
他把目光侧回来，放到傍晚时分的天幕上。周围都是结伴吃饭的学生，风已经变得微凉，吹过秋季稀稀落落的树叶。
许卿看着脚边残缺不全的碎叶片，轻呼一口气，忽然觉得常年紧绷着的心情在一瞬间松懈了下来，他似乎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体会到闲暇所带来的惬意，也不觉得周遭的说话声吵闹。
许卿想，一会喝一碗不加葱的皮蛋瘦肉粥吧。
一中用来举办晚会的礼堂是露天的，舞台和音响搭在最里边，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安装了第一排座位，按年级和班级依次向后。
主持晚会的两个学生在全部的班级到齐时，轻轻拍了拍话筒，用清越好听的声音念完了祝词和赞助商，随后舞台上五彩的灯光一转，两个女孩拿着吉他上了场。
礼堂四周安装的壁灯顿时一暗，只剩下台上唱歌的女孩们熠熠生辉。许卿靠在座位上，把下颚处的白毛衣领微卷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的颈。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千辰，发现那人在认真看着演出，从外套里拿了手机，低着眼看之前保存过的数学题。
许卿把屏幕调到最暗，才看了两眼，甚至连题目都还没有看完，眼前的光就倏地暗了下来。林千辰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过了身，左手虚挡在许卿的镜片前，但并没有碰到。
他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眼睫，听到林千辰温柔而低缓的声线，“这里光线很暗，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好。”许卿微微往后一缩，指尖把屏幕按灭，“我不看了。”
林千辰把手收回来，就这么侧着身看许卿。有些好笑地想，许学神竟然这么好说话，靠在椅子上跟只过冬的小猫似的，把爪子蜷在手心，也不拿出来挠人了。
舞台上的第一场表演已经到了尾声，灯光从中心四散出去，恰好有那么一点落在了许卿身上。他在那一瞬就像是明暗的交界线，眸子里被灯光的斑斓沾染，可身上却依旧带着不明意的冷淡。
林千辰看了他半响，才终于坐正了回去。他的指节轻叩着桌椅上的扶手，带着一点玩笑的意思，说，“刘老师昨天才刚交待过的违禁品，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看？”
“嗯，”许卿说，“反正一中是全网络覆盖的。”
他怎么能这样理直气壮。
林千辰轻咳了一声，只觉得旁边的人可爱得紧。他微掩住唇边的笑，说，“是，物尽其用。”

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的十点半。
林千辰和许卿一起走出教学楼时，周围的学生已经走了大半，连着前不久的喧嚣与热闹，与人群的散去一道消失殆尽。
月色在这样的深夜里显得越发透亮，草木枝叶间传来喑哑的断续虫鸣，却让人觉得这个带着凉意的夜晚无端静谧。林千辰偏头时，可以看到走在自己身侧的许卿。他还没从那一场盛大的狂欢中缓回神来，人群肆意欢呼与尖叫还在他耳畔残留着一点嗡鸣。
许卿垂眼看着前方的小路，眸中含着显而易见的困倦。他和所有的规矩学生一样微微把书包带轻轻攥在手心，浅灰色的带子搭在他肩上，把外套往里带，勾出了清瘦的身形。
他身上那件外套有些宽大，走起路来会微微被风吹动，是林千辰的。
十一月的昼夜温差确实有些大，许卿也许是从小身体不好，格外地畏寒。他穿着毛衣过来，在九点多的晚风中还是觉得冷。
许卿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身体，伸手把校服外套裹紧了一些，却发现林千辰正在看着他。
“觉得冷了吗？”许卿在模糊的黑夜里，有些看不清晰林千辰的脸，即使他们近在咫尺。他没作出回应——他已经听到了拉链划开的细微声线，随后自己肩上一暖，林千辰碰了碰他的手背，随后分开。他似乎叹了口气，“我真怕你冻坏了，小祖宗，你这手都是冰凉的。”
许卿拢了拢袖口，抬眼想把林千辰看清楚，却又听到他笑起来，“我不冷，里面都是暖和的衣服，你穿着就是了。”
他把旁边人的外套紧紧裹好，一路穿到了现在。
林千辰呼吸着冷风，就这么一路侧着头，稍低着眼看着许卿。许卿这会儿可能是过于困了，脚步还微有些深浅不一，不会分心来注意他投过来的目光，只要不是那样的露骨明显。
他喜欢看着这样的许卿，没有以往那层过于冰冷的棱角，安安静静地走在他旁边。困倦极了的时候，甚至还会显现出一点……一点不易觉察的茫然和乖顺来。
许卿和他一路走出来校门口，路边刺眼的白灯似乎把他稍微晃回了一些神。他的手搭在那件暖和的外套上，犹豫一瞬轻轻往下扯了扯，下一刻却被林千辰按住了手心。
“你穿着回去吧。”林千辰说，“路上有风，也挺冷的。明天记得给我带来就好。”
“谢谢。”许卿慢慢把手松下来，说话时嗓子有些哑，“……那我先走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林千辰，呼出一口热气，“明天见。”
林千辰朝他一弯眼睛，“明天见。”
他转过了身，朝另一边的路口走去。他走路的时候喜欢踩着碎叶片，脆弱不堪的枯叶在他鞋底发出细碎窸窣的响动。林千辰直到走进了门，许卿刚刚在冰冷月色下的脸才在头脑里消散干净。他在种满花的院子里终于觉察到了一点冷，加快步子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恍惚着想：许卿。
这真是个好听极了的名字。也许林千辰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的主人时，就报了些不明不白的心思。他明知道是刚入冬的露浇在心尖儿上，不但不去避，反倒还因为那阵凛冽引来了全身高热。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一道道漂亮规整的痕迹，函数的解析式只写了草草几行，就已经结合图像算出了最后的答案。
讲台上的人写完了题，往后微微一退，指尖曲起将粉笔放了回去。
数学老师拿着长尺，满意地敲了敲黑板上的过程，“都抬起头来看解析！许卿同学这种解题思路非常漂亮，笔记写快一点，下次收错题本的时候我要看到这个题。”
“能想到用代换的思想，真的很不容易。”她说完，又用颇为欣赏的眼神看向许卿，放下尺子拍了拍手，“这就是做多了题的人。”
台下的同学们停了抄笔记的手，也跟着老师一起鼓起来掌。
许卿拍了拍指尖的灰，垂着眼睛走了下去。他的步子走得有些不稳，也比平常缓了一些——解题解到后面时，许卿就隐隐觉得头有些晕，眼前的景物也微晃了起来，可他还是尽量工整地写完了最后一笔。走下来时，那种眩晕的感觉却越发强烈，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许卿紧抿着唇，走到了座位旁边，在一片眩晕中发现林千辰朝他看了过来。
“林……”许卿发出一个音，手也才刚碰到桌角，天翻地覆的失重感就忽然侵袭了过来。他的脚下彻底站不住了，身体往后落时带翻了椅子，木头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没能摔下去，林千辰半抬着身，在身后紧紧接住了他。他看到许卿剧烈颤动的眼睫，只觉得心里狠狠揪了一下，无止境的慌乱一下涌了上来，“许卿？你怎么了？”
许卿听得到林千辰的声音、也听得到教室了一瞬间的喧闹，可头脑带来的眩晕却依旧没有丝毫缓解。他只觉得眼前逐渐黑了下去，随后意识便和外界彻底隔离了开来。

许卿梦到自己站在一个昏暗的楼梯间里。
一二楼的阶梯连接处有扇小门，连着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很久没有人打扫，灰尘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许卿犹豫片刻，走进去时，被空气里的尘埃呛得咳嗽了一声，不重不轻，却足以让房间里的人注意到。
里面传来脚步声，狭窄的房门里走出了一个男人。现在是冬日，刚下了一场雪，男人却只单穿了一件羊毛衫，“怎么到这里来了？还没跟妈妈走吗？”
许卿看着他，心脏狠狠一跳，“……我不跟她走。”
“没关系，她和我离婚是恒权利弊后的选择。”男人温和地说，“我已经破产了，可能以后还会欠上一笔债。她爱上的新人很好，也有钱治你的病。”
“我的病不严重，不要花钱治了。”许卿微低下了头，“你们别分开……她不能这样对你。”
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笑起来，“你可真是个小孩。”
我不是。许卿想，我不是了。
“去找妈妈吧，她会带你离开的。”男人看着许卿，叹了口气，“你不是最喜欢妈妈了吗？她每天下午都会给你烤小饼干，我可什么都不会。”
“我不喜欢吃甜的。”许卿的眼眶有些发红了，“我只是不挑食。”
男人有些讶异，随即抱歉道，“对不起，我们的工作都太忙了，没有注意到。”
许卿看着他，手指蜷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了。直到房子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女人踩着红色高跟鞋在楼梯口找到了他。
女人面带愧疚地看了看旁边的男人，随后狠下心，拉起许卿朝外走去。
她拍了拍小孩的背，安抚道，“跟妈妈走吧，妈妈带你去新家。”
许卿跟她走到车前，忽然挣开女人的手，朝屋子里跑去。随着他的跑动，周围的场景也飞速发生着变化，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街道小巷，高楼大厦，最后是一家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