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卿(温酒迟行)

许卿站在门口，一步都不敢往前走了。他怔怔地看着身旁来往的人群，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许卿一抬头，看到男人站在医院天台的护栏旁，朝他微微一笑。
许卿猛地睁开了眼。
现在已经是夜幕低垂，只剩窗外的几点灯火映着光。许卿刚侧过身，眼角就被温热的东西一触，林千辰的声音传过来，“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
许卿转头去看他，眼睫处的指腹还没收回去，反倒轻轻把泪痕擦了干净。他似乎有些痒，细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从指腹上划过去，“现在几点了？”
林千辰收回手，指尖一拢，那一片碰过许卿的皮肤都在无由地泛着热意。他轻咳一声，看了看表，说，“八点刚过。”
“晚自习还没下。”许卿看着他，“怎么来医院了？”
“想来看看你。”林千辰笑起来，“我整个晚自习的假都请了，不会现在还要赶我回去自习吧，许学神？”
许卿颤了颤眼睫，问，“为什么？”
“你在资料里填的紧急联系人号码是空的，”林千辰说，“班主任一下子也没法联系到你的家人。数学课反正是最后一节了，我很担心你，就跟着老师来了医院。”他把手边的题集拿出来，在许卿眼前晃了晃，“我也不是白来，算……带题休假？”
许卿撑起了一点身，动作时右手传来轻微的疼痛感，手背上残留着针头留下的血迹，有些微肿了。他靠在病床的软垫上，听到林千辰开了口，“医生说你的病历里有比较严重的贫血，就诊记录断断续续的，算得上频繁了。这次晕倒很可能也是突发性的贫血，许卿，你的身体……一直就这样不好吗？”
“嗯。”许卿应了一声，随后蹙眉道，“医生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这个吗？”林千辰微挑起眼，“我和医生说……我是你哥哥。”
许卿微愣，下意识跟着念了一声，“哥哥？”
“是啊，”林千辰笑着说，“你的哥哥。”
林千辰看见许卿别过脸去，跟猫儿似的蜷了蜷身体，一下不出声了。他忍不住笑了笑，收回了逗人的心思，说，“小祖宗，别不看我啊。医生还嘱咐我说……你需要适当运动，慢慢把身体养好一些。”
许卿还是不看他，脸微微埋在枕头里，声线带着一点闷，“我不能剧烈运动，会喘不过气。”
“那也不要紧。”林千辰从善如流，问，“早上能起来吗？我陪着你去学校操场散步，先多走几圈，行不行？”
“我要睡觉。”许卿终于把头转了回来。他想了想，垂下眼睫说，“晚上可以……傍晚，正好吃完了饭。”
“好。”林千辰点了点头，他看着许卿，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到楼下给你买。”
许卿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我不挑食。”
“我知道了。”林千辰给他掖了掖肩头的被子，带着笑意起身，“那我先下去买东西了。你不要乱跑，好好休息。”
语气跟叮嘱小孩似的。
病房的门“咔嚓”关上，许卿一个人坐在床上，忽然没由来地想到自己念出的那声“哥哥”，耳根顿时泛上了一点浅红。
许卿转了转眸，看见林千辰留下的题集。他拿过来看了看，忽然有些幼稚地想，等林千辰回来，我就告诉他错了多少道题。

风是渐冷的，一点一点从衣袖的缝隙里钻进来，带走皮肤上的温度。
天黑的时间开始变早了，林千辰和许卿一起到操场时，已经错过了炽烈的黄昏。
操场上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有体育生在塑胶跑道的外圈跑步，天空半暗地压着大地，校园里的路灯开了几盏，从天际的远处已经可以看到一点星了。
离晚自习开始还剩下二十分钟。
许卿从没有在这个时间点来过操场。他在医院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拆了留置针，拿着药回学校上课了。
许卿答应林千辰的散步并没有深思熟虑，而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他并不排斥林千辰的接近，但也没想到林千辰的执行力这么强，当天晚餐后就把他拉来了操场。
他们的晚餐是两碗牛肉面，在学校食堂买的。一中的食堂什么都有，但什么都做得不太好吃。牛肉面也许是油放多了，许卿走在林千辰旁边时，隐隐约约觉得胃里有些不适。他皱了一下眉，手微微往胃部的位置贴了贴，什么都没说。
操场四周的看台上用栏杆围了一圈，有几个女孩子坐在顶端，拿着保温盒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许卿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听见林千辰说，“今天先走两圈吧，可以慢一点，留五分钟回教室。”
许卿点了点头，林千辰走在他身侧，眼里含着一点笑，“以前我在国外画画时，也会在晚餐之后散步，可以说是一个习惯了。我画画的地方有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玫瑰和紫罗兰。”
“都是很漂亮的花。”许卿问，“你在哪个国家学画画？”
“有一段时间在意大利，后来去了英国。”林千辰有些惋惜地说，“意大利的食物比英国好吃……在周末的时候，我会去公园摆一个画架，画一些路过的人。他们在这期间坐下来和我聊天，顺便介绍一些周边的餐馆。”
“那一片最好吃的大概是鳕鱼片，炸过的，可以蘸酱吃。”林千辰说，“在英国……我吃的最多的大概是炖菜，什么蔬菜都能放在一起炖。”他说着，看了许卿一眼，带了些揶揄的意思说，“我没有许学神这样不挑食，周围也没什么人给我做中餐，只能自己学一些。”
许卿闻言，有些惊讶地问，“你会做什么？”
“……”林千辰话头一顿，说，“会煮面，能煮熟。”
许卿轻声笑了起来。
林千辰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许卿。光是昏暗而冰冷的，可眼前这个人展开眉梢朝他笑时，眼眸却无端明朗。黑白的颜色在他眼底分明，细光揉杂在一起，慢慢碎成了块。
林千辰看着许卿走近，有些呆愣地想，我是中邪了，也是魔怔了。
许卿微低下身，看了一眼林千辰腕间的表，提醒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上课吧。”
林千辰一下回了神，“好。”
许卿跟着他往操场的出口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十一月的考试在这个礼拜五。平时写作业有不会的题目……可以来问我。”
“好。”林千辰笑着点头，“那考完之后……”
“许卿！”
林千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不远处的喊声打断了。
教学楼的另一边走来几个男孩子，应该是刚从篮球场里打完球回来，额头上还有残留的汗水，头发也湿漉漉的。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其中一个男生抱着球，说，“平时这个时候……你大概已经坐在教室里，写完半张数学卷子了吧？”
“你的桌子还没搬走。”站在他身后的男生也说，“许卿，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卿想到自己那张被杂物堆得满满当当的课桌，微皱一下眉，“我不回去。”
问话的男生被许卿简短敷衍的回答噎了一下，还要开口说话，就听许卿旁边的男生温声对他们开了口，“同学，麻烦让一下。快上课了，不要堵在楼梯口。”
许卿收回放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径自走上了楼梯。
他在走到三楼的转角时，忽然停了脚步，转头问林千辰，“刚刚想问我什么？”
“想问你要不要回零班，现在看来是没必要问了。”林千辰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回去？”
“不想回去。”许卿微低着头，半只手搭在扶栏上。他就这么看着林千辰，看了好一会，忽然开口道，“如果你也去的话，或许我就跟着回去了。”

第15章 猫儿
时间已经临近午夜，林千辰下楼时陈姨已经睡熟了，清冷月色从玻璃窗外透了一地。他没有开灯，半搭着扶手，轻手轻脚地下着楼梯，到厨房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
微波炉在黑暗中缓慢运作，林千辰盯着它看了两分钟，指针上的刻度在归零的瞬间发出“叮”的一声。
林千辰用食指节试了试温度，把牛奶从微波炉里取出来，回楼上的房间里去了。
林千辰出来时没关拢房间门，从楼梯上就能看到那一点从缝隙里透出来的灯光。他走进去，顺手给门落了锁，把牛奶搁在书桌边。
房间的书桌靠着窗户，边缘放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几本书摊在旁边，上面批注着密密麻麻的黑字，墨迹还很新。
林千辰把题集拉到眼前，一边喝牛奶一边往下看。他喝了两口，意识到今天的牛奶忘了放糖。
林千辰缓慢地把牛奶喝完，低眼看着玻璃杯，少量乳白色的液体还残留在杯壁上。他摩挲着杯口的边缘，忽然想，许卿睡前会喝一杯牛奶吗？
他喝牛奶是怎么样的？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贴着边缘喝，像只小猫一样，这时候小猫儿的眼睫大概是微垂着的，温牛奶的水雾氤氲在他的眉眼间。他的唇色润在一片热意里，会显得愈发透红而漂亮。
他又想起了许卿在晚自习前停住脚步，站在楼梯口往下看的样子。楼梯口的光是昏暗到极致的，只有那么几点模糊的炽白。许卿的声线认真而冷淡，似乎一点暧昧都没有带，可说出的话却又那么让他动心。
玻璃杯在不经意间从林千辰手心里滑落，掉到房间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林千辰一下回了神，把玻璃杯从地上捡起来，拿去洗簌池冲洗了干净。
他把手上的冰凉水珠抹掉，回去收拾好书本，把台灯的亮度调到最小。
书是看不进去了。林千辰微叹了口气，想，今天提前一些睡觉吧。
作为考试日的礼拜五不声不响地到了。
一中的月考分两天，综合难度没有林千辰想象中的难，单考了本月的知识点，几乎没有涉及到前面。
月考完之后有两天的假期，主要是为住宿生放的。一中每个月都有乱七八糟的缴费项目，得放人家回去拿生活费。
最后一场英语在下午结束，林千辰考完试往校门外走时，看到四周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堵漫了车辆，都是来接小孩的家长。
林千辰琢磨了一下车辆流动的趋势，有些庆幸没让家里人过来。
林母前两天已经到了C市，林千辰接到自己母亲的电话时，以为她要来看自己了，结果是特意过来参加自己侄女婚礼的。婚礼的日期正好赶上了林千辰月考完的晚上，林母瞅了自己人模狗样的儿子两眼，想到他们小时候关系还不错，勉强把地址发了过去，告诉林千辰记得按时出席。
林千辰先回了一趟家，把身上的校服换了下来。他看了看时间，琢磨了一下到婚礼现场的车程，坐下来看了会书，才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结婚的表姐叫文蘅，林千辰小时候出国学画画时，曾经捎带过这个姐姐一程。文蘅那时候高中刚毕业，把出国当旅行，笑眯眯地看着林千辰从早到晚往画布上涂着颜料。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陌生国度的街道上行走，回来时会给林千辰带一点有意思的小东西，晚饭几个人在一起吃，关系确实还融洽。
林千辰是打车去婚礼现场的，计程车在这样的下班高峰期堵了将近二十分钟。他看着表，想了想几种迟到的后果，提前付了款，在满是车流的天桥上下了车。
天桥的两侧稀稀落落摆着一些卖小吃的摊子，林千辰觉察到自己有些饿，停下买了最小份的煎饼果子，一边吃一边朝前走。
下了天桥，就能远远看见举办婚礼的酒店了。
林千辰走到酒店门口，把一直没机会丢的煎饼纸袋扔进了垃圾桶。离婚礼开始还有五分钟，林千辰进了大堂，看到林母在一桌酒席前对自己颔首示意。
“怎么来得这么迟？”林母看了林千辰一眼，伸手理了理他的领口，“给你表姐买了礼物没有？”
林千辰看着自己母亲，一下愣住了，“您没提醒我……我还以为您给完礼金就算了。”
“情商真低。”林母看儿子的眼神带了些嫌弃。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林千辰，“Meeit今年出的女表，走之前记得送给人家。”
“……行。”林千辰接下小盒子，在林母旁边坐下，“您不和我一起回去？”
“结束后我就直接搭飞机走了。”林母撩了撩垂下来的头发，问，“你回C市一个多月了，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林千辰说，“很开心。”
林母点了点头，把目光放在了披着红毯的长廊上，没有再过问林千辰的事情。
钢琴曲响起来，新郎和新娘出现在了长廊的入口处。文蘅穿着雪白的婚纱，笑着挽起身边男人的手，一路走过了红毯。
他们在司仪与满堂宾客的见证下互相宣誓，互相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林千辰看着两位新人下场敬酒，轻舒一口气，指尖利索地执起了筷子。婚礼的菜品卖相很好看，中间放着一口涮肉的锅，旁边的小菜精致又下饭。
林母倒了小半杯红酒，跟走上前的文蘅碰了碰杯。文蘅笑着抿一口酒，侧过头打量着旁边的林千辰，“这么久没见小辰，又长好看了不少，差点一下没认出来。”
“没姐姐好看。”林千辰把装着表的盒子递给她，“新婚快乐。”
文蘅道了谢，又转头回去和林母说话，“我记得小辰也没多久就成年了，他最近是回C市上课了吗？”
“他现在在一中上课。”林母说，“上个月刚从英国回来。”
“一中？挺好的学校。”文蘅续了杯酒，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说起来，今天也有一个一中的小朋友过来参加婚礼，他在学校拿了挺多奖，挺厉害的。”
林千辰心中忽地一跳，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太记得，好像是姓许。”文蘅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父亲是我丈夫那边的朋友……怎么，你们认识？”
“认识。”林千辰问，“他在哪里？我过去打声招呼。”
“应该在那一边。”文蘅给他指了个大致的方向，“我丈夫的酒席都设在那边。”她看着林千辰起身，有些好笑道，“他和你什么关系呀？怎么就走了……不先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林千辰！”
“够了吗，要不要再加一些？”许卿拿着木质的饭勺，往瓷碗里添着饭。他把碗转了个角度，俯下身问掂着脚的小女孩，“多吃一点，妈妈会很高兴。”
“不要啦。”小女孩捧着碗，仰着脸朝许卿笑，“谢谢大哥哥！”
许卿看着女孩朝不远处的餐桌跑去，放下木勺，站在原处把袖口沾着的饭粒清理掉，转身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许卿。”
许卿抬起头，看见林千辰就站在他身后。那人朝着他笑，说，“哥哥，我也要盛饭。”
“你连碗都没有。”许卿见到林千辰，有些讶然地低了低眼，眸子里带了点浅淡的笑意，“来参加婚礼？”
“我表姐的婚礼。”林千辰说，“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我以为……你是不太喜欢出席这种场合的人……在做什么？”
“确实不喜欢。”许卿微点了一下头，“我肠胃不太好，吃不惯宴席上的东西，准备提前一些离场。”
林千辰想起他给女孩添饭时低垂的眉眼，又想到自己刚放进锅里的涮肉，这会儿估计正在咕噜噜地冒泡儿。
林千辰赞同道，“婚礼上的东西确实有些油腻……我也吃不习惯。”
许卿看着林千辰挑起眼睛，他走到自己身侧，眸子里都是灿烂的笑，“许学神，我们偷偷出去吃饭吧。天桥下有刚包好的小馄饨，周边有面馆也有粥馆，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每天晚上七八点，是C市最热闹的时候。
十一月的风已经带了初冬的凛冽意味，温度在这几天降得很快。天完全沉了下去，整个城市的错落灯火映在夜空中。
林千辰和许卿已经过了大半天桥，朝另一侧繁华的街道走去。走下桥上的最后几级阶梯时，有黑色的轿车从眼前迅速划过，林千辰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前方许卿的衣袖，却无意触碰到他手背上冰冷黏腻的液体。
“许卿，你的手在流血，”林千辰停下来，一下看到手背上的刺目鲜红。他皱了皱眉，微低着身拖起许卿的手，“是不小心划破了吗，怎么也不和我说？”
许卿忽地被他一触，微缩了缩指尖，才注意到手上的血迹，“可能是出来时不小心划破了。没关系，我不太疼。”
血是从右手的食指侧流出来的，伤口不是很深，应该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只是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蜿蜒血迹流到手背上，有些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