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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倒计时45天(一棵水杉)


林渡舟转过头来,一眼也不再看,指尖用力攥着另一边手腕,似乎很不安的样子,阴沉着脸,将小臂攥出了大片的红痕。
“好了,过来。”我制止了小朋友的撒娇,小朋友抖了抖一身毛发,悻悻地走到了我身边。
林渡舟闭了闭眼,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终于放开手腕,上面一大片的血红色触目惊心。
仿佛刚才无事发生,林渡舟又无比自然地拿起筷子,埋头吃面条。
我明知故问,故意装傻,“被蚊子咬了吗?”
林渡舟头也不抬,答得冷淡,“嗯。”
吃完面条林渡舟收好碗筷,拿出了一本足有拇指厚的陈旧笔记本,翻到中间,拿出笔,在我面前正襟危坐,认真地抬头看向我。
我问:“怎么了?”
“说说你出了什么问题,”林渡舟在笔记内页的顶头中间写上我的名字,“失眠、多梦、泪失禁,偶尔颤栗、心悸、流汗、晕眩,是吗?还有没有别的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长持续时间是多久?”
一方面我惊讶于林渡舟说的症状完全准确,另一方面,这还是这几天他第一回和我说这么多话。
我装作听不懂,笑道:“你在看病呢?不是说不在咨询室和镜头外问诊吗?”
林渡舟大公无私,接着询问,“如果这些症状是在某一时段之后集中出现的,考虑创伤后应激障碍。”
水笔在他手里转了两圈,又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圆。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神色充满理性,不带一丝感情,“前段时间经历了什么?”
“我……”支吾了半晌,我知道这事没法和他解释。
难道我说,因为你就要死了,而且是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预兆;也是莫名其妙的,甚至连自杀还是他杀都没有确切定论。
而且我很在乎,在乎到每一天除了想改变这件事情的到来,就是在无休止地流泪。我控制不住每一次汹涌的情绪来临,翻滚咆哮,将我完全裹挟。
“是舞剧排练摔下高台的那次吗?”林渡舟在笔记本上写下症状,话语停顿了一瞬,“我记得有三年了……三年之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嗯?”我歪着头看他,竟然在他冷冽的神情中看出一丝紧张,忍俊不禁,“我在国外巡演摔的,你怎么知道?很关心我啊。”
“叶清川,差点坐一辈子轮椅,你很骄傲吗?”林渡舟话语狠戾,神情凝重,像是深切的责备。
见他好容易武装起来的一身冷酷转向失控,我实在乐不可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有一点吧。”
林渡舟紧攥着笔,皱起眉头,大有要将写着我名字的纸页撕掉的架势。
“哎,林渡舟,”我坐起来,身体前倾,把着桌沿看向他,“我根本没什么事,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做什么无聊的咨询。”
林渡舟与我四目相对。
我托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让小朋友出来,我要和他说话。”
林渡舟眸色微动,没有回应。
我的花臂猫咪大摇大摆地跳到我腿上,抬起头用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把它推下去,“没叫你。”
林渡舟合上笔记本,任凭我的话掉在地上,转身朝卧室走去。
“林渡舟,”我叫住他,“我都知道了。”

第14章 【41天】都是林渡舟。
“所以,你还没有发现他记忆缺失的证据?”胡渊坐在我对面,餐厅刚好又响起了他和林渡舟合奏的曲子。
“不仅是没有找到证据,”我有规律地捏着自己的指尖,从拇指到食指,从小拇指返回无名指,“教授,他什么都记得,我不觉得他有任何记忆缺失的迹象。”
“明白,”胡渊点头,交叉的手指紧握了一下,似乎对这样的回答不是很满意,“那么,在你直接请你的朋友呼唤出副人格的时候,他并没有听你的话吗?”
指尖捏到左手的无名指,我停下了动作,苦笑了一瞬,“是啊。”
昨天在我莽撞地告诉林渡舟,我已经知道他有双重人格这件事时,他呈现出的只有警惕和防备,将自己周身都垒起坚不可摧的高墙,咬牙请我离开。
说是“请我离开”,实在是我厚脸皮的一厢情愿。林渡舟当时只回了轻飘飘的两个字,明明声音那样小,却不容辩驳。
他被我叫住,面向卧室站立,没有回头,“出去。”
于是我更加沮丧地发现,林渡舟如今大概不仅不爱我,而且将我和世人放置在同样的距离——同样难以接近、不可探知。
下午从舞团出来之后,我实在没有心思再去想关于他的事情,几天的精神紧绷让我身心疲惫,就连今天跳舞的时候也倍感乏力。于是在楼下借了李爷爷买菜的自行车,戴上耳机,独自穿行在夜色之中。
晚风扑在身上,把T恤鼓成帆。
隔壁区的“小小糖果屋”还开着,这是一间既不小、也不卖糖果的咖啡店。
林渡舟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会儿他满眼赤诚,高高大大的一个弟弟,白衬衫里也是纯白的短袖,看着干净又清冷,眸子澄澈得像潺潺流下的山泉,甘冽,瞧着有点丝丝的甜。
咖啡店里亮着灯,远离了城市的霓虹光影,只是一片温馨的暖黄色,投射在每一张小方桌上。
我走进去,看见角落的那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可爱的熊猫挎包,旁边没有坐人。
“闭上眼睛,”二十三岁的我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身上还穿着宽松柔软的练功服,“我点蜡烛了。”
二十岁的林渡舟面容温驯,听话地闭上了眼,嘴角上扬,勾起好看的弧度。火光跳动,将他深长的睫毛衬得更加柔和。
“许了什么愿?”我歪着脑袋,哄小孩儿似的问他。
林渡舟故弄玄虚地一笑,“不告诉你。”
店里接近打烊时分,已经空无一人,趁店员去后厨收拾材料的间隙,我起身越过小方桌,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碰到了柔软的唇。
林渡舟笑意渐深,眼睫颤动,舌尖纠缠,我离开了些距离,抵着他的唇齿,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朋友。”
林渡舟睁开眼,眼角带着情韵,舔了舔余温未退的嘴唇,“师哥,我二十岁,不是小朋友了。”
“是吗?”我伸手,指尖勾住了他的领口,悄然松开,T恤服帖地弹回去,后来的话没说出来,隐秘地做着口型,“今晚证明给我看。”
那一晚林渡舟钳制着我,狂热的吻布满全身,腿根的牙印撩拨起情欲,我记得浴缸里的水温,拍打在小腹上是灼灼的快感。我仰起头来,在激烈的深吻中含着他的唇,情难自禁的时刻,泪落下来,反复呢喃,“林渡舟,我好爱你……”
的确,我这一生除了少数非常必要的时刻,其余所有的泪,都是为林渡舟而流。
情爱倾泄的一瞬,我会流着泪说我爱他,一遍又一遍。
可我没怎么见过林渡舟哭泣。但那天,在他步入二十岁的夜晚,林渡舟听着我一次次示爱的剖白,在清凉的月光里红了眼。
他说:“好哥哥,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这么多年了,想起他红着眼说的这句话,我还会在无数夜晚觉得心尖一片暖。
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九点,我点了一份蔓越莓蛋糕,准备带走,待会儿送到林渡舟家里。
昨晚也许是一时气上心头,林渡舟让我出去,我竟然就真的乖乖出去了。外面是掀天的瓢泼大雨,我没带猫,自己赌气似的,淋了个彻底。
或许人都是贪婪的,总以为曾经得到过的不应当失去,曾经占有的温柔与深情不可改变。林渡舟从前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跟我讲,哪怕我惹了他,也总是他先服软。
我们不太会闹别扭,但每当我跳舞受了些小伤,总是忍忍就过去,因为实在太过于频繁、太过于习惯。每次去校医院,扭伤、针灸、药敷的科室都排着长队,全是跳舞的学生。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哪里值得紧张呢。
可在林渡舟眼里,我不过摔一跤,皮肤青了一块,他都如临大敌。甚至情爱浓烈、箭在弦上的时刻,纤长的指尖探索我的身体,碰到了伤痕,指尖一颤,他也总能忍住冲动,立马带我到医院去。
久而久之,这些小伤小痛,我就瞒着不告诉他了。而当他发现的时候,往往一言不发,带上外套、拿起钥匙,端正地站在门口等待,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在这件事上我们的态度分歧太大,为数不多的吵架,也皆出于此。
那会儿他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情话:明明错的是你,为什么总是我受惩罚。
二十几岁的我不懂得他话里的蕴含,以为不过是他哄我的言语。后来许多时刻反复回味,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三年前因为对小伤不够上心,依旧完成高难度动作,在转圈的时候,我才从高台摔下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刻是十分清醒的,脑海就像走马灯一般播放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光。在躺倒在地上的几分钟,我想起儿时老妈骑自行车载我穿过公园,想起外婆煮的长寿面,想起许多和林渡舟缠绵的夜晚。
也想起他看着我身上淤青和伤痕,神色紧张地起身,拿起钥匙站在门口,恳切地看着我,“师哥,不要大意。”
那一刻我动弹不得,看着绮丽的天花板,甚至贪心地想:如果林渡舟还在我身边,事情应该就不会发生了吧。
错的是我,这一次,林渡舟受到惩罚了吗?
“先生,您的蔓越莓蛋糕好了。”店员将包装精美的甜点递上,我道谢,刚接过来,门口走进来一个短发少女,穿着俏皮的背带裤,不太爱理人的样子。
店员似乎和她很熟,眉眼弯弯地打趣道:“然然,又偷跑出去,待会儿你爸爸收拾你。”
叫然然的小女孩不说话,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地一眨眼。
我觉得眼熟,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直到咖啡店内的楼梯间掀开了布帘,从里面走出两个男人。
前头的那个金发碧眼,后面的眉目温柔。两人正低声说话,脸上还带着自然随和的笑意。
我的视线往下移,看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咳,”我轻轻出声,证明自己的存在,“白医生。”
神奇的定律,见到胡渊的那一天,我就总会见到白深,三次没有例外。
白深在这里看到我似乎也很意外,轻描淡写地松开了混血的手,向我走来,莞尔道:“你好。”
咖啡馆里的人寥寥无几,我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频繁遇见总有天意。
我说:“抱歉打扰,我们可以聊聊吗?”
在角落的那张小方桌旁,我和林渡舟曾坐过许多次的位置上,我又给白深讲了一遍“我有一个朋友”的故事。
出乎意料,白深的关注点和胡渊不太一样。他轻轻搅动着勺子,偶尔碰到杯壁,传出细小清脆的响声。
白深沉着冷静地细细道来,“所以你发现了朋友有明显的人格转换,并且副人格是一个小孩?”
我点头。
他道:“通常来讲,副人格是在主人格的需求下产生的,他本人在遭受一些重大创伤的时候,会召唤出一个新的人格来保护他,这个被召唤出的人格往往能够符合他当时的需要,更强大、更乐观、更有解决问题的本领,等等。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副人格是一个小孩,很有可能是在他儿时就已经出现的。”
“那……”我一时错愕,“不是很多年了吗?”
“初步推测应当是的,DID(分离性身份障碍)如果不进行治疗干预,往往会伴随患者的一生,”白深继续道,“我个人比较倾向于Colin Ross的看法,‘子人格是内部冲突、驱力、记忆、情感的高度程式化的外在表现’,也就是说,它们只是一个人的不同碎片。你的朋友,这个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而其他人格,归根到底也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是他的一部分。”
胡渊不断要求我去发掘不同人格是否承担了不同的记忆,似乎认为子人格也有独立性;白深却告诉我,不论是主人格还是子人格,都是林渡舟。
到底谁是更准确的?
我停顿片刻,抓住一闪而过的瞬间,“它们?”

第15章 【41天】你想认识他?
白深郑重点头,“双重人格其实在分离性身份障碍患者中是较为少见的,尤其是儿时就出现了子人格的话,他的身体中应当存在多重人格。你可以去了解著名案例“三面夏娃”,在展露出的子人格Eve White和Eve Black之外,事实上患者还出现了其他整整二十个人格。”
我靠向椅背,莫名不安,“……啊,这样。”
“你说他看到小猫之后用力攥住自己的手腕,有可能是在抑制副人格的出现,”白深向我耐心地解释,“在分离性人格障碍患者的心中,如果一些人格之间是相互知晓彼此身份的,那么他们可能会拥有共同的住所,而不同的房间代表着不同子人格的存在。”
我恍然,“你的意思是,他的右手手腕,也许代表着那个想要和猫互动的小孩人格?”
白深肯定了我的话语,“如果他的症状确如你所言,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那片手腕上浮血的红色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想帮助你的朋友,你可以看看他是否真的存在其他多重子人格,”白深说罢,安抚又热心地一笑,“通过心理干预,DID是可以治疗的。我记得你之前找过林医生?他对这方面倒很有研究。祝你的朋友早日康复。”
白深起身离开,和金发碧眼的混血、短发女孩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看上去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我坐在位置上愣了许久,直到突兀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我拿起电话接通,走出了咖啡店。
那头传来沉静的嗓音,背景死寂得一声杂音也没有,“不要猫了?”
“要,”我提着蔓越莓蛋糕,跨上了自行车,“等一会儿。”
林渡舟在那头轻叹一声,“它很吵。”
“……啊,”电话那头落针可闻,我没想通哪里吵,“我这就去接它。”
林渡舟半晌也没答话,我便说:“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挂了?”
傻弟弟又晾着我,小时候冬天我妈把香肠晾在阳台上也是这样,它是热心肠,冷风却从东西南北来,尴尬得很。
“……叶清川,”在我无奈不再等下去,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林渡舟叫住我,仿佛要拧许久发条才能运行的玩具,好不容易攒够了勇气,“它为什么不吃东西。”
我还以为他能说出多大的事来,暗暗松了口气,歪着脑袋夹住电话,扶好车头,“你把猫包里的猫粮倒在碗里试试。”
“试过了,不吃。”林渡舟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颓丧,像是泄气了。
“嗯……”我思忖片刻,“可能是平时的猫粮常常泡着羊奶粉的,这会儿不习惯了。”
我似乎已经能够想象林渡舟的神情,如果是和当年一样的话,应当垂着眼,微微抿着唇,像在反思小小的挫败。
林渡舟比我聪明,他应该知道猫不吃饭是因为和他不熟悉,出于警惕,仅此而已。但我想,如果林渡舟还要继续问下去的话,我还能编出一百个花里胡哨的理由。
那头沉默,我笑道:“你放点动画片出来看,和它玩一玩就好了。小朋友不是喜欢看动画片嘛。”
又晾了我几秒钟,林渡舟道:“我不是小朋友了。”
“这样啊,”我有点遗憾,语气里满满是叹惋的味道,然后实在没憋住,笑得蹬了几下腿都没踩住脚踏板,“哎,林渡舟,我的猫叫小朋友。”
他可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听着我的笑声一言不发。
林渡舟也爱看动画片。我曾经以为是动漫,那时候大学生都流行看这个。于是我问他喜欢看什么,是《网球王子》,还是《灌篮高手》?
林渡舟垂下眼,微微抿着唇,是那样觉察到细小挫败的神情。
他轻轻开口:“《大耳朵图图》。”
我笑了他好久,说他是名正言顺的小朋友。几年之间,吃饭、睡前,有空闲的时候,林渡舟就安静地看一集,通常一集十二分钟,他看完了就关掉,一丁点儿都不留恋。
小孩子看动画片都嬉皮笑脸、张牙舞爪——反正动画片里三岁的图图是这样。可林渡舟向来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欣喜的神情,像在听一堂专业课。
我问林渡舟为什么爱看这个,他只是轻描淡写,说放松一下罢了。
当时的我躺在他身边,听着播放过好几次的剧集,已经快能背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林渡舟还要一遍一遍地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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