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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倒计时45天(一棵水杉)


密码错误。
我沮丧地靠着门坐下,脑袋磕在把手上。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我又试了林渡舟的生日,还试过了林渡舟和我组合起来的生日……不对,都不对。
手指下意识地在上面按着,然后我听见开锁的声音,一串轻快的音符。我进了门,看见里面亮起的昏黄的落地灯。
是我们相遇的日子。
我觉得喉间干涩,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没有人应声,浴室忽而传来碰撞的声响,哗哗的水声泄出来,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在一瞬间都变得死寂非常。然后世界复苏,我听见他的声音,喘息,咳嗽,刹那之间钻进感官,朦胧又混沌的意识彻底苏醒。
我打开浴室的门,跌跌撞撞地闯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浴缸里的身体,一地的水渍,惨白的脸色慢慢恢复血色,散乱的发丝,剧烈的嗽声,紊乱的气息,好像让我看见会发生的那一刻。
我看见他劫后余生的眼睛,我知道这不是林渡舟。
手臂因为自救的碰撞变得通红,我一把抱住他,将他拉出来,用浴巾裹住他的身体,第一回看见了他的颤抖。
我拥住他的肩膀,眼泪已经和他发丝的水滴一起落下,滴在他裸露的肩颈上。
“对不起,林沉岩,”我哽咽着呢喃,将他冰冷的温度揽在怀里,“对不起,我来晚了……”
是我错怪了他。
就像他所说,他是林渡舟的一部分,我早该完全相信他。
10月15日的新闻报道上,白布下露出的手上满是擦伤,原来那是自救的伤痕。最后进入溺亡时刻的是林沉岩,在溺海之际恢复意识,占据主人格的也是林沉岩。
使林渡舟溺海的不是林沉岩,要救他的人才是林沉岩。
沙发上的人塌着肩膀,低着头,穿着宽松的衣服,是一个少见的、颓丧的姿态。
“出现了我不知道的人格,”林沉岩垂眼,目光已经没了中心,话语轻而低,“他比我更隐蔽,出现的时候,连我也没有意识。”
“你是在最后的时刻恢复意识的是吗?”我问道。
“嗯,”林沉岩应了声,自言自语,“这次能醒来,下一次……”
我想起10月14日的林沉岩,那个坐在林渡舟的会诊室里,对我进行催眠的林沉岩,他知道我在这些日子里经历的所有事情,他理解我所有的心事。
现在距离10月14日还有17天,我还没有和他坦白,但如果真如林沉岩所说,他应该已经完全信任我。
“先前你对我说的话、做的事,不管是为了试探,还是一步步地引导我走到现在,我都已经放下戒备和顾虑,”我看着他失落的眼睛,“林沉岩,我知道10月15日会发生什么。”
他一顿,抬起了眼睛,看向我的目光中情绪复杂,是我看不太明白的思绪。
我又重复了一遍,“林沉岩,我说,我知道10月15日会发生什么。”
透过他的身影,我看到过去。
“Stanley Milgram曾提出了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论’,他认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社会中普遍存在这样的弱纽带,”胡渊讲话慢条斯理,苍老而浑重的声音在演讲厅里回荡,“我们以自我的身份在社会中存在,同时也是社会关系网中的节点,通过一个人,你能认识到他身后的‘别人’。”
当他扫视讲台之下,我和胡渊的目光在空中相会。
周遭的人群迅速剥离,只剩下昏黑的空间,他站在聚光灯中,我坐在他身前。他一步步走向我,带着引导的沉着的笑容,对我开了口,“透过他,你看见了谁?”
我看见台下那张笑得盈盈如水的脸,无论是《天台初雪》,还是《光与影》,在这两个舞台下坐着的,那个观众席里含着笑又拒绝说话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不是林沉岩,也不是林渡舟,不是小黄豆,表现出来的是我觉得熟悉得仿佛每天都擦身而过,却不能想起在哪里见过的神色。
如果像林沉岩所说,出现了第四个人格。
那么,他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出现?有什么目的?林渡舟今晚在浴缸里溺水和他有关吗?17天之后,10月15日,那一天将会发生的事情,又和他有关吗 ?
林沉岩似乎抛却了刚才的话,听见我的言语,抬眸,皱起眉头,似乎总算理清了我话里的信息,目光里有低落、丧气,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
他盯着我目不转睛,沉声问:“你怎么会进来?”
我想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似的艰难路途,揉了揉眉心,尽量说得言简意赅,“你不接电话,我很担心,就来了。”
他视线下移,又回到我的脸上,看样子是将我打量了一遍,“一身酒味。”
“所以你知道人菜瘾大的我一路过来多艰难了吧?”我没好气道,“密码猜对了,就进来了。”
林沉岩回过神来,似乎反应过来话被我带跑了,重新说起,“我问你怎么会进到这里。”
他的嘴唇张合,我的脑子里轰然空白,听见他的话,“循环。”

第47章 【17天】他不能走出这扇门。
冰冷的海水淹没了身体和意识,五脏六腑由剧烈的疼痛变为麻木,然后他漂浮在空气中,看见遥远海面上升起的红日,盛大、壮阔,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从沉默的空中扩散,渐渐越来越响,直到震耳欲聋,变成急剧的喘息。
他感到了冷,刺骨的寒凉。
他醒来的时候,眼前也是这样的一轮红日,这一天是星期六,晨光洒落树梢,每一束光的触角都抚摸他的肌肤,伸进他的身体,在里面搅动,脏腑刺痛。他跌坐在床前,额上落汗,看着红日初升。
那是林沉岩第一次经过死亡,回到9月1日,一个平凡的、乏善可陈的日子。
他在林渡舟溺海的最后时刻醒来,又在他醒来之后首先恢复意识。阳光把他的汗珠照射得晶莹剔透,他扶着床沿起身,光脚走到窗前,窗外披拂金光的树梢化开,变成高低错落的花朵;成栋的高楼退散,变成低矮而歪斜的栅栏。
在他们的花园里,一楼已经敞着大门,他看见小男孩穿着一件鲜丽的亮黄色短袖,下身是浅蓝色的背带裤,手里拿着草绿色的铜壶,水流从喷头里洒出来,阳光和水流一起,像闪亮的金粉,亲吻着粉紫的花朵。
这些色彩和他房间里的暗沉与封闭格格不入,让他觉得刺眼。
他垂下眼睑,继续从二楼的窗口往下注视,看见花圃边站着高挑的男人,他穿着洁白的衬衫,干净的西裤,连鞋面也一尘不染,戴着金丝眼镜,神色柔和,头发被阳光晕成了温润的栗色。
“哥哥,”小黄豆先开了口,“你还没给我讲昨天的节目呢。”
林渡舟含着笑,拿着剪刀走到他身边,细致地修剪花草枝叶,“你不是不喜欢那些东西吗?每次我录节目你都要睡觉了。”
“可是昨天来的是积木大师哎!”小黄豆抬头看他,眼睛晶晶亮亮的,像一只小狗,“我已经很努力在听了,你们不是在聊积木吗?怎么聊到什么什么研究去了,我就困了。”
“好吧。”林渡舟无奈,和他说起昨天节目上的嘉宾。
就是这些信息,让林沉岩惊觉自己所处的时间,应当是9月1日,前一天他们录制过《心灵摆渡》,嘉宾是一位讲积极心理学的教授,他的业余爱好是搭积木。
他回到了9月1日。
林沉岩放下被拨开一条缝隙的窗帘,房间内又堕入昏沉,摇摇欲坠的灯光照不透每一处角落,墙壁上收集的各式各样的照片和文字都被笼罩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的身影走过,昏黄的光落在他沾了污泥和血迹的大衣上,墙面的照片现出端倪——男人近在咫尺的狰狞的脸,女人哭泣的愣怔的神情,家门口破裂的酒瓶碎渣,躺在血泊里、四周的毛发都被浸湿成暗红色的黄狗……
这些是他从小黄豆的房间里拿来的。
还有一些其他的画面,比如林渡舟骑着自行车,巨大的卡车和他只有一身之隔;比如林渡舟在分手的那天走进瓢泼雨夜,回头看见自己的身体站在马路对面;比如葬礼上的黑伞、白花,旁边立着母亲的碑。
而在众多的画面之中,有一张被他细心地珍藏,挂在窗帘的侧边,每当他悄悄拨开窗帘,光就会从外面透进来,轻柔而熨帖地落在这张照片上。
画面里他拥抱着另一个身影,把他抵在天台的围墙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下面是晃动的树梢。
他的大衣包裹着身前的人,贪婪而野性的吻落在他的脖颈上,唇下存留吻痕与爱。
他怎么会不爱叶清川呢?
当他和林渡舟第无数次在夜晚寂静的天台上分享琴音,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他们都看见了那个身影的来临。
他们都看见了他温柔如水的眼眸,当四目相对,灵魂在琴音里得到共鸣。
林沉岩听不懂的琴声,第一回因为叶清川的到来变得美妙动听,那不仅仅是林渡舟指尖翻飞的音符,也是他心底最深处无声的交响,每一个节拍,都演奏着热望与祈祷的华章。
叶清川抚摸过林渡舟的身体,自然也靠近过林沉岩的伤痕。许多次他们相遇合的时刻,林沉岩看见他的吻落在自己触目惊心的伤口上,看见他的脸贴着自己起伏的胸口,聆听自己的每一声心跳,他确定叶清川也看穿了他的心,他确定叶清川同样爱他的魂灵。
在他们相爱的四年里,林沉岩只有一次以自己的身份出现,在那个风摇动树梢的下午,在那个沉默的天台,他在叶清川的脖颈上留下吻痕,他送给爱人一个诀别的礼物,或者说,他从爱人那里乞求到一份无知无觉的慰藉。
彼时的林渡舟已经是胡渊的学生,在胡渊知晓了林沉岩的存在之后,多次让林渡舟接收治疗,早日融合体内的所有人格。
林沉岩不怕融合人格,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林渡舟的一部分,他不会消失,也不会死去,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对窗外正在浇花的男孩和正在修剪枝叶的青年,打开面前这扇总是紧闭的门。
他抬眸,看向门口扭曲着身体站立的的人,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神色惊恐,手臂向前伸,维持着一个呼救的姿势。
林渡舟的父亲看着他笑起来,狰狞的笑容让表情显得更加诡异,然后林沉岩听见他低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嘶吼,“你想出去?你害死了老子,你凭什么出去?”
房间的暗角亮起几双幽亮的、冰冷的目光,一双又一双眼睛盯着他,把他的软弱和无奈都看透。
天花板上落下尘灰,他的大衣更加肮脏不堪,房间里的一切都和窗外披着金光的花园格格不入。
仔细想来,对于叶清川的告别,并不是只有那一个吻。他也在某段刺耳又混乱的琴声里用柔和而渴望的目光望向他,他也曾在某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偷偷醒来闻他怀抱的味道,他也曾在某杯青梅汁里的冰块融化成水的时刻铭记他们共同品尝过的味道……在很多个时刻,他都和叶清川悄然透露爱意,也默念过许多个后会无期。
胡渊在多次规劝林渡舟未果之后,找到了叶清川,他们的相见比往常更频繁。
那段时间叶清川忙于工作,便很少再去一起参加胡渊课题组的聚会,尽管胡渊对他说过好几回,说他像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希望能够多见见他。
叶清川在新工作的忙碌里抽不开身,终于在那天,他愧于胡渊多次的邀请,参加了他们的聚会。期间胡渊找到他们单独相处的空隙,在玻璃门边说着什么。
这是林沉岩最担心的事情,他在门的另一边,只看见他们的身影,却丝毫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内容。就像他无数次站在窗帘外窥探,阳光从不曾落在他的面前。
他不知道胡渊有没有向叶清川提起任何他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胡渊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约他单独见面,更不知道叶清川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像胡渊一样劝林渡舟接受治疗。
还是那样——他不害怕治疗,但起码目前,他走不出这扇门,他不能走出这扇门。
他花了许多个阴沉而压抑的夜晚来思索,是不是应该让林渡舟离开叶清川,因为他们已经许下了一生的承诺,他们已经在期许着但愿人长久的未来,在漫长的余生中,叶清川总会发现他的存在,林渡舟总会打开这扇浑浊腐朽的门。
于是他在夜晚凝视着叶清川的睡颜,夜灯暗下的时刻,也熄灭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深爱。
所以在过去的循环里,他从未期待过,也从不愿意让叶清川参与进来。
林沉岩原本想,也许这是一个意外,林渡舟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到海边散散步,被风浪卷走,所以失去生命,仅此而已。
他站在窗边观察着外面的一切,他看到太阳初升了30个日夜,然后在距离10月15日还有15天的时候,窗外变成一片黑暗,屋里没有外界的任何声音,他不曾沉睡,却失去了外面的联系。
他冒着风险,和门前狰狞的男人厮打过,打开了房间的门,而外面也不再是他们的楼房,他堕入无边的昏暗。
当他再次看到外面的光点,已经是15天后,又是冰冷的海水,刺痛的脏腑,初升的日光,摇荡的天际线。
第二次循环,林沉岩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意外,他们被困在这个未曾解开的谜团之中不得逃脱。他计划在10月15日将林渡舟带离海边,订好了飞越大半个地球的机票,而又在距离10月15日的10天之前,他在二楼昏沉的小房间里,堕入孤立无援的黑暗。
第三次循环,林沉岩试图寻找林渡舟在这段时间里,生活中的所有细节,所有蛛丝马迹,于是那些他从前从未注意到过的画面浮现眼前——勾勒着惊涛巨浪的壁画,杂志上被折起来的第15页,放置在桌上的书籍——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叶赛宁的诗集《扫墓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宣告着会到来的那一天。
这一次,他在距离10月15日一周之前再次堕入黑暗,那个密闭的房间成了月光照射不进的孤岛。
第四次循环,林沉岩企图留意林渡舟身边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他觉得自己好似草木皆兵的困兽,白深的病情讨论、胡渊的论文探究、节目内外遇见的每一个面孔,似乎都被挤进了扭曲的空间里。
这一次堕入黑暗的时间距离10月15日只有五天。
作者有话说:
【注】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叶赛宁(1895-1925),两位作家的都在三十岁时离世。

第48章 【17天】我爱你,林沉岩。
“那么,”我看着林沉岩低垂的眼睫,没有从他的神情上捕捉到一丝一毫软弱的模样,尽管他的言语里暴露出的是伤痕累累的自己,“现在是第五次循环?”
林沉岩抬起眼来,侧眸看向我,目光沉静得不见波澜,像月光下死寂的海面,“嗯。”
我问:“我为什么会进入到这次循环里?”
“我也不知道,”林沉岩回答,“这是你第一次频繁地出现在这45天之中。”
“‘频繁出现’?”我抓住他的字眼,“也就是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之前的循环里,也有过我的存在吗?”
“每一次都有,但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所以就刻意地规避了很多和你额外相遇的可能,”林沉岩皱了下眉头,似乎在细细地回忆,“第一次,我们照例在周末去看你的剧场演出;第二次,我们在十字路口见过一面:那天下了雨,路上很堵,我们开车经过舞团的时候,被迫停留了二十分钟,你从车前面经过,撑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旁边的车道在转弯,我们怕你因为视野盲区撞上去,所以鸣了笛,然后你从车前玻璃看进来。”
“第三次呢?”我问,“那天也发生了这次相遇吗?”
“嗯,”林沉岩的瞳孔缓缓移动,仔细回想,“那天也下了雨,也堵了车,但你从车前经过的时候,撑的是红色的雨伞。”
我不解,林沉岩自顾自地捋清接下来的事件,“除此之外,在第三次循环里,我们还在电视台见过,那天还说了话。那天是庄临意被淘汰的日子,轻鸿舞团的好几个前辈都被请到了现场,你也在。那天是周一,我们来电视台见下一期节目的嘉宾。刚好舞蹈节目结束,我们在转角处撞上。”
“我们都各自分开往前走,纪南叫了‘林渡舟’,然后我们停下,转身,看见你站在那里,目光很直白,你看起来很想念林渡舟,”林沉岩岿然不动的神色意外地显示出一点落寞的表情,睫毛微微颤动了一瞬,“然后你问,‘你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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