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林渡舟的话,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为母亲安排后事,又是怎么帮我联系国外的医生,那些事都是林沉岩做的。
而他甚至不记得母亲发生事故的画面,也不清楚她满身仪器的样子。当时的那些痛苦,都在记忆里悄悄隐去。
起码当时的大雨没有淋在他身上,他只记得那个发呆的晚上,和后来一生的潮湿。
他说他想谢谢林沉岩。
“没能见到你,姐姐一直很遗憾,她以为你们是因为她才分开的,因为渡舟向来听她的话,而在渡舟说起你的存在的时候,好像也是第一次,他变得不太听话,只有那一次。偏偏就这么一次,姐姐觉得自己都没有及时地包容。”舅舅道。
热汤的暖气扑在我脸上,我想我应该扯出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不是因为阿姨,我们的分开是因为我的不好。”
当夜我睡在林渡舟的床上,陷在被窝里,嗅到他的味道,虽然他并不久住在这里,但我觉得他属于这里。当然他也可以不属于这里,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属于我。
手机的光线在黑暗中突兀又刺眼,我拨通了林渡舟的电话。
第一声响铃还没结束就被接通,我知道他在等我。
接通过后是短暂的沉默,我听着静谧的空气,先开了口,“弟弟。”
“你还好吗?”林渡舟这才出了声,话语里有难掩的急切,“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应声,林渡舟就越发焦虑,“叶清川,回答我。”
我很抱歉让他担忧,但同时我又享受着他的关心,我更希望他用行动代替。此刻我们相隔在两座城市,但我很想他立刻拥抱我、亲吻我,亲口诉说,说他有多么爱我和不能失去我。
这是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无比平凡的一刻,但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的温度。
“我没事的,我还担心你摔到了呢,”我低声安抚,“宝贝,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虽然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林渡舟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我猜他大概想问问我去了哪里,但是在两端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于是我品到了一些我们三十岁的光景才尝到的甜头。
他还是那个会担心我的少年,他也是会尊重我的计划与选择的成人,比起劝我在风险面前缴械投降,他更愿意与我并肩。
我听着他的呼吸,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他气息的温度,埋在他睡过的枕头上,好像靠着他的肩膀,“林渡舟,我好想你啊。”
虽然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在这一刻,我还是感觉到了从那边传来的,空气的颤动。
林渡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带着细微的电流声,“师哥,你先好好睡一觉,醒的时候,我就会在了。”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我的猫的存在很像林渡舟,因为它忠诚、体贴、陪伴,同时它疏离、矜贵、独立。而其实更多的时候,它更像林渡舟的样子在于,明明想要靠近,却还是假装矜持;明明想要爱抚,却还是伸出獠牙咬我的手。
它好像说“你应该怕我”,它同时又在说“你最好抱抱我”。
我梦到我第一次遇到小朋友的那个冬天,那一年的雪难得地堆积起来,我戴着长长的围巾,弯腰投喂的时候,围巾就在风雪里飘扬。
小朋友没有去管我手里的食物,而是伸出爪子,轻轻地玩弄我飞舞的围巾。
我于是蹲下来,离它更近了一些。但在我欠身的一瞬,一只臂膀搂住了我。雪花变成昏黄的灯光,旁边的人扶着我的身体,声音低低的,传到我耳畔,酥酥痒痒,“师哥,我送你回去吧。”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是不是早就属于他,不然为什么当我第一次攀上他的肩,我感觉到永恒的命运来临。在我们的灵魂还在世间飘荡的时候,已经天衣无缝地彼此契合,我们约定好寻找到各自的躯壳,在相知的灵魂之下,再添上一点身体交融的愉悦。
是我先动了心,是我引诱他,是我勾着他的脖颈,咬着他的耳尖呢喃,“跟我回家。”
我记得他的耳朵是怎么变得通红,我享受他上钩的快感。那一刻我莽撞地定下了自己的余生,我要他失控地爱我,像我为他堕入迷迭一样。
所以那天晚上,也是我先解开了他的纽扣,我没有犹豫,只向他确认一件事情。
我的指尖勾着他的腰带,轻声询问,“你找到我了吗?”
我想林渡舟大概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任性地把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个在那一天才第一次交谈的人当做寻觅已久的伴侣,当做终其一生比肩同行的爱人,我问他的灵魂,是不是找到了我的躯壳,我在说胡乱的醉话。
我从前以为那时候林渡舟的犹疑是出于年少懵懂,如今回想起来,大概不仅仅是这样。
或许也有恐惧,也有担忧,但当我看见他澄澈而郁热的目光,我想这就已经非常足够。
他已经找到我,他可以拥有我,因为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地透露,他爱我。
我平安又顺遂地长大,如果要我回忆过往生活中那些快乐欢欣的时刻,我能说出许许多多的画面来。
例如外婆给我唱小时候在夜校里学的歌谣,母亲骑自行车载我穿过洒满金光的公园,父亲把我抱上岩石,我看见山边的日出……也不仅仅来自家人,还有我第一次跳舞飞跃的时候,第一次享受台下的掌声,还有纪南分享给我全套漫画……
好多好多快乐而满足的时刻。
但当我第一次乘着林渡舟的腰腹,像乘着痛快恣意的狂风,我看见他迷离的神色,在狂风过境的同时,在放肆和野性之下,他又那样和暖而温柔。
我经历过那么多欢欣,但我还是能够在那一瞬间确定,他是我永恒的极乐。
林渡舟抱着我入眠,温暖的拥抱和现在的温度相似。嗅觉不会欺瞒,他身上的味道对我而言是致命的吸引,我终于分辨清楚,冷冽的雨后森林和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气味其实自始至终的混在一处。
我从来都爱完整的他。
第42章 【26天】找到了,哥哥。
舅舅一大早就去了社区的文艺团,我说想出门转转,他让我牵上了最稳重的大狗,那只毛茸茸的、鼻子嘴唇都是可爱的粉色的土松犬。
“它叫黄豆,有十岁了,是渡舟上大学那一年捡的,好多路都认识。”舅舅说。
“啊,”我拉住牵引绳,恍然大悟,重复了一遍,“黄豆。”
“这是渡舟取的名儿,可喜欢它了,你们一块儿玩吧,”舅舅摸摸土松的脑袋,似乎把重任交到了它的肩上,“晚饭之前要回来,今天丽姐炸酥肉,回来吃热乎的。”
我应了声,牵着黄豆往外走。它好像真的明白自己的责任,每走一截路就回过头来看我,确定我跟在它身后,缓缓摇摆的身体沉稳又庄重。
既然黄豆已经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那么也应该熟悉他们曾经的家。
我借了电动车,一直骑到了隔壁镇上。陈旧的街道,空中拉长的电线,街边低矮的房屋,是林渡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黄豆认出了位置,牵我一路往前走。他们过去住的那套旧房子还没拆迁,徐冉冉说,林渡舟的父亲就在家里过世,那个和蔼的、热心的,会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的男人,在某一天溘然长逝。
我想起林渡舟跟我描述过的画面,他从小缝里看见卧室里,父亲蹲在床前给母亲涂药,阳光映照在房间里,一片暖融融。
残破的房屋已经被搁置了好些年,附近没有住户,像一片废弃的厂房。
黄豆闷头向前,这回倒是嫌弃我走得太慢似的,也不回头看我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满墙猖狂的爬山虎垂在空洞的门框上招摇,我跟着黄豆踏进狭窄的楼道,浓重的尘灰气扑面而来,我被呛了一口,踩上楼梯,覆盖着黄豆在灰尘上留下的梅花。
阳光从破败的墙体缝隙钻进来,一束又一束光线仿佛舞台上的镁光灯。
黄豆拉着我闷头上楼,我走得膝盖生疼,好不容事看它停了下来,俯身揉自己的腿,抬头,眼前是一扇半敞的门。
里面的日光亮堂堂,我拨开粘连的蛛网,看见里面蒙尘的旧家具——发霉的墙壁,歪斜的茶几,空空如也的花盆。
黄豆在里面东看看西闻闻,我打量着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屋,转头看见饭桌上摆满了饭菜,舅舅端上了鸡汤,冒着腾腾的热气,飘出的味道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一个和蔼的女人挽着低低的发髻,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瓶的鲜奶。
然后林渡舟走了进来,他是少年的模样,额前的头发温顺垂下,穿着素净的白T恤,个子已经比女人高出一个头,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两只手都提着菜,背上还背着书包。
舅舅兴高采烈,笑容从脸上溢出来,欣喜地说道:“拿到了吗?”
林渡舟羞涩地一点头,女人笑着拍拍舅舅的肩膀,说道:“拿到了,回来的路上我还带小舟去买了凉菜,上次你不是说想吃烤鸭?小舟还记着呢,拿自己刚挣的补课费买了半只回来。”
舅舅把林渡舟按在座位上,捏捏他的肩膀,“他这么小,刚挣一点钱,让他花什么?姐姐也不知道劝劝他。再说了,今天是小舟的好日子,惦记我干什么。”
那是林渡舟的妈妈,她从厨房里捧出碗来,林渡舟连忙起身,默默把凉菜装进碗里。
“这孩子闲不了一会儿,我说他上午给人家补完课该累了,他非陪我上街去,”妈妈拉住他肩上的背带,“进了屋还不把书包放下,待会儿更累了。”
林渡舟抬眸,轻笑了一下,把书包放下来。舅舅迫不及待地拉开拉链,喜不自胜,“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
林渡舟从书包里拿出了收件,放到桌上,两根修长的手指压在上头,往另一边推了些,“妈拆吧。”
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欣慰一笑,将收件拆开来,是录取通知书。
鲜艳的红色在暖黄的房屋里格外打眼,林渡舟的目光落在妈妈的脸上,没看自己也翘首以盼的通知书。
两个长辈把通知书来来回回看了好久,林渡舟无奈笑道:“妈妈,舅舅,吃饭吧,鸡汤要凉了。”
舅舅在他身边坐下来,“小舟,你别怪舅舅没见过世面,咱们街区里头,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的,你确实是头一个,我和姐姐都为你高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明天我上街去,给你挑一把最好的琴。”
“又浪费那钱做什么,小舟自己知道挣的呀,”妈妈制止他,“他现在那把琴已经够好的了,卖了换钱都够咱们吃上几个月的,你就惯着他吧。”
“这不是没惯坏嘛,小舟又不是那等娇惯的孩子,他那把琴拉了三年了,早就旧了,”舅舅接过林渡舟盛好的鸡汤,“小舟,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你去读大学之后,争取好好学习,以后能迁个户,我们给你凑个小公寓的首付还是没问题的,你就在大城市安个家。”
林渡舟温声道:“不用你们这样辛苦,我会自己努力的。”
我走到桌边,俯下身来,看见少年生气勃勃的眉眼,那时候看起来比现在稚嫩得多,虽然同样沉静,但充满朝气。
他说:“我才想着要去别的地方选个大点儿的房子,这里的街区老旧了,交通和医疗都不是特别方便,你们不要总想着我。”
我看着他说话时认真的神情,好像自己也没有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凝视着他的每一寸脸颊,心想:过几年,你会在大城市的高档小区里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你会有车,有体面且喜欢的工作。除了物质上的,你还有许多喜欢你的观众,你会遇见全心全意爱着你的我。
小少年,你就再等一等,马上就要到来金光灿灿的黎明。
一双手拿起了鲜奶,一丝不苟地倒进杯子里。鲜奶变淡,淡成透明的茶水,茶水越倒越满,直到直接溢出来。
然后传出了林渡舟妈妈的声音,她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茶水溢出来,已经湿了桌子,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这孩子是不是今天累坏了,怎么倒个茶还走神呢,你快吃了去睡会儿。”
沿着沾着茶水的指尖往上,是宽松的外套,修长的手臂,脖颈,下颌,更加少年气的脸庞。
饭桌边坐着颓丧的男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仔细辨认五官,发现这竟然是舅舅。
这是那一天,这是舅舅被林沉岩救起来的那一天。
林渡舟像是猛然回过了神一般,看着自己指尖上滴落的茶水,再看着满桌的饭菜,眼前的母亲,身边的男人,恍然的神情仿佛是大梦初醒的人,在漫长的遨游之后,意识第一次来临现实世界。
妈妈盯着舅舅,一脸肃然,“你说你,年纪轻轻,跳那河干什么?要不是小舟把你救起来,今天都能出人命!”
林渡舟依旧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愣,妈妈大概以为他已经非常疲累,催他先不用吃饭了,快去休息会儿要紧,她会给他留着饭菜,问他想吃什么,她挑出来。
林渡舟的神情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只是默然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跟他走进去,走到他的背后,看见镜子里他的脸。里面是不属于少年的神情,冷冽的双眸,凝重的目光。
林渡舟看着镜子里的人,颤抖着低声问道:“你是谁?”
镜子里的人沉着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最后落在墙壁上的琴盒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露出有些愉悦的神色,声音低沉得像是呢喃絮语的大提琴,“音乐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将来你想见我,就拉你的小提琴,我会出现的。”
他收回目光,又落到了林渡舟身上,缓缓开口,“我叫林沉岩。”
镜子里隐匿了那副成熟的神色,林渡舟惊慌的表情被反映在镜面上。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低低地自言自语,“林沉岩……怎么办……”
困顿乏力的林渡舟躺倒在床上,翕动的眼睫犹疑不安。他翻过身来,脸庞变得更加稚气,窗外已经是黑夜。眼前的面孔像是八九岁的模样,五官已经和如今大致相似,只是还没长开,显得更加可爱。
一声巨响忽地划破静谧的空气,床上的小朋友一激灵,猛地睁开眼,从睡梦中惊醒,飞快地爬起身,没有一点留恋被窝的迹象。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光脚走到了门边,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外面清清凉凉的月光洒进来,给屋内的空气蒙上一层迷离暧昧的柔光。
“林阿姨,”外面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林叔叔又喝醉了,他找不到回来的路,我带他回来了。”
然后是林渡舟妈妈道谢的声音,掺杂着男人爽快的笑声,“你这么厉害呢,快回家吧,下次叔叔还请你吃冰激凌。”
小女孩欢快的脚步声渐渐淡去,然后大门啪嗒落锁的声音。
小小的林渡舟半边身体都贴着门,嘴巴抿成一条线,有点像是紧张的模样。
客厅有轻微的水声,然后是一阵一阵的水滴落,像是毛巾被拧干。忽然一声剧烈的撞击声混着瓢泼的水声炸裂开来,林渡舟浑身一颤,死死地盯着门缝。
外面传来男人难听的咒骂,紧接着是殴打的响声,女人的呜咽。
林渡舟飞快地压下了门把手,门刚被打开一条缝,就被一道力量猛地砸上,他的妈妈就在门外,安抚道:“小舟乖,明天还要上学,快睡觉,不要出来了。”
林渡舟紧咬牙关,拼命地想要拉开门,然而外面的力道似乎比他更大,每当门被拉开了细长的缝隙,就被坚定地关上。
终于在某一刻,混杂着男人的咒骂和身体砸在地上的沉闷的响声,门被倏然推开,门口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客厅的光线,看不清神情。
林渡舟被粗蛮地拉出去,女人爬过来挡在他身前,换来的只有更狠毒的殴打。林渡舟抱着妈妈,凶狠地瞪着男人,在猛烈的殴打中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不得好死。”
这居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出的话,对他的亲生父亲,用这样狠戾的神情。
我上前抱住林渡舟,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张满是淤青与红肿的脸,是林渡舟的母亲。
她坐在床前,摸着林渡舟的头发,窗外夕阳的霞光落了满屋。
她温声说道:“小舟,不要担心妈妈,我没事的。爸爸昨天吵到你睡觉了,等你小学毕了业,就去县城里上中学,寄宿在学校里,爸爸就不会吵到你了,小舟再坚持一下,好吗?”
林渡舟还背着小书包,穿着整齐的校服,咬牙道:“他打妈妈……他又打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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