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声音消失了,沈云崖手撑在地上,艰难起身,蹒跚地向着亮光的方向跑去。
他跑了好远好远,那光越来越亮,沈云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的快要睁不开了。
他伸手挡在眼睛前面,一步一步,直到整个人没进亮光。
从那黑暗中完全走出来,沈云崖拿开捂着眼睛的手,眼皮上的光很亮,他缓慢地缓慢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画面渐渐清晰,虫鸣鸟叫声随之入耳,远远的,沈云崖听见孩子的嬉笑声。
他顺着笑声一路找过去,入眼的是繁花似锦的花园,周遭的建筑,好像在哪里见过。
沈云崖停住脚步,一阵心悸。
他想起来了,这里他没有来过,但是最高的那个大殿的建筑颜色,他曾站在宫墙外远远看过。
“楹晨宫。”
沈云崖走过横跨在溪流上的小桥,快步朝对岸跑去,转过爬满藤蔓月季花开得满墙的山石,他看见了坐在石头上戏水的孩子。
那是只有四五岁的沈云崖,一张奶兮兮的脸上,已经初见日后倾城的颜色。
高公公那会还很年轻,沈云崖白嫩嫩的小脚扬了水调皮地往他身上踢,高公公笑眯眯地在那哎呦哎呦地躲。
两人闹了一阵,对面花丛后面传来脚步声。
小云崖扬着一张笑脸抬起头,声音里的奶声奶气还没有完全褪去。
“母妃,水好凉快啊,母妃要不要一起玩?”
沈云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花丛后面走出来的女子。
一瞬间,万千繁花失了颜色。
沈云崖捂了捂心口,明明不在那具身体里了,为什么看见他的母妃自己还会揪着心呢?
贵妃娘娘走过来,蹲到小云崖边上捏了捏他奶呼呼的小脸,柔声哄道:“云崖,不能太贪凉,水里玩一会就好了,阿紫姑姑新做了甜甜的糕点,跟娘亲一起去尝尝好不好?”
一直赖在水里不愿出来的小云崖,赶紧伸手让贵妃抱:“好,母妃抱!”
贵妃笑着抱起光着脚丫的小云崖,高公公提着他绣花的虎头鞋,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沈云崖注意到贵妃对小云崖的自称是寻常人家母亲称呼的娘亲,四五岁的孩子,她说抱就抱,连下人都习以为常。
这让沈云崖感觉,小云崖几乎是在溺爱中长大的。
沈云崖想跟上去,眼前画面却忽然一转,长大一点的小云崖从另一边跑过来,他手里举着风筝线,脸上的笑容盛满了阳光。
沈云崖想去追他,一抬脚,又一个小云崖坐在地上委屈地甩着手,嫌今天的桂花糕不够甜。
接着是再有一个小云崖抱着满怀的花,说要送给母妃......
沈云崖转身,看见角角落落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小云崖,看着他们从自己身旁跑过,像是徜徉在一段泛黄悠远的记忆里。
他觉得自己快要触碰到一段真实,但却又再次陷入找不到出口的境地。
就在日月飞转,他茫然四顾之时,眼前景象突然一换。
那应该是楹晨宫贵妃娘娘的寝殿,壁上明珠为灯,珍珠作帘,窗外阵阵微风,吹得珠帘作响,锦绡罗帐翻覆如云。
而那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着眼。
“你不是他,她不是你娘亲,你哭什么。”
沈云崖一边跟自己说,一边有些无措地胡乱抹了抹眼泪。
而原本安静的寝殿,突然传来凌乱慌张的脚步声,十一岁那年的小云崖冲了进来,歇斯底里的哭着摇晃着床上再无声息的女子。
他疯狗一样撕咬辱骂每一个靠近床榻想要拉他离开的人,一双眼睛猩红,头发凌乱衣着都被撕烂了,恶狠狠想要吃人的眼神如同恶鬼。
沈云崖看着和众人对峙的小云崖,眼泪无声无息又落了下来。
他有点心疼,想去抱抱他,想去抱抱十一岁这年失去一切的这个孩子。
门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沈云崖如有所感,缓慢地回过头。
来人穿着一身明黄色朝服,袍角用金线绣着龙腾四海的图案,在明亮的光线里,如真龙腾起,薄雾四起。
沈云崖看到他走到小云崖面前,他扑过去想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手掌虚虚的从那位陛下的手腕上冲过去,那人高高扬起的巴掌还是重重的落在了小云崖的脸上。
沈云崖听见他说:“成何体统!”
明明看着的是别人的故事,沈云崖心口却生生堵了一块冰。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再一睁开,自己已经坐在了摇晃的马车里。
贵妃下葬的那一段记忆,可能因为太痛了,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云崖一扭头,看见了身旁坐着的神情恍惚的小云崖。
这孩子心里,应该从此就生病了。
沈云崖想到了什么,猛地凑头到窗帘的缝隙去看。
果然,车窗外是他熟悉的巷子。
沈云崖鼻尖泛酸,嘴唇无声念叨了一句:“苍暮。”
行走的车子突然停下,前方传来车夫的斥责声,连带着一阵嗷嗷的凶狗叫声,没一会,狗叫声戛然停止,侍卫上前捉人的动静响起。
沈云崖转头看着小云崖,那孩子神思不属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一直到现在,可能才意识到车子停下来了,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发直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摆着的娃娃终于有了生命的痕迹。
他有些僵硬地起身,好像并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只是惯性地掀起车帘,然后走下了车。
沈云崖跟着他走下车,看见了跪在地上那个脏兮兮瘦小的身影。
小云崖茫然地抬头。
然后猛地撞进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
沈云崖看见小云崖的眼睛突然有了焦距,他神奇地听见了小云崖的心声。
那心声像是响在他自己心底。
他听见他说,“我想要这双眼睛。”
沈云崖突然捂住了脸,他记得他那时候质问苍暮,自己是什么时候成为他的猎物的,苍暮回答的是,比哥哥的想到的还要早。
但如今看来,初见时对着尘埃下的那个自卑躲闪的孩童,沈云崖就动了别样的心思。
名为爱的猎场里,所有人都是猎物。
夕阳落尽,红霞渐次暗淡,薄暮初起。
十一岁那年的小云崖走到那孩子面前,他轻轻牵住那个孩子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摇头不语。
小云崖不知道他是没有名字还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不过都没有关系。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呐呐说了一句:“苍穹暮色,夜要来了。我带你回家,以后你就叫苍暮好不好?”
小苍暮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小云崖伸手碰了碰他的长睫毛,轻轻在眼皮上按了按,指尖缓缓滑到眼尾,叹了句:“真好看!”
而如今的沈云崖看着那时的小苍暮,已经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好看的是您,殿下,您真好看。
眼前的岁月开始飞快的流逝,小云崖待苍暮有如亲弟弟,把他宠成了离王府真正的小公子,捧在手上怕摔了。
苍暮想要什么东西,基本不等他张口,沈云崖就能提前为他准备好。
只是小云崖看着苍暮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后来两人有意无意间,彼此不动声色地给对方看了不少不像样的图册,两人迷迷糊糊中,早都“满腹经纶”了!
接着就是疯闹到满胤都都出了名的娶妾事件,长大的小云崖,一日日看着无动于衷的苍暮,银牙都快咬碎了。
事件像是加了几十倍速在沈云崖面前一幕幕跳转,梦里出现过的下药事件,以及那荒诞疯狂的七日,都快速地从沈云崖眼前飞逝而过。
而沈云崖在这回忆一样的画面里,也突然注意到了以前不曾关注过的一些细节。
这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一幕,但是次数多了起来,沈云崖就恍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忽略了什么。
好多次,苍暮捧着沈云崖的手,在金星丘的位置一遍遍摩挲,有几次,他笑着跟沈云崖说哥哥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时间没有因为沈云崖的发现而停滞,因为知道一切就快要到尽头了,沈云崖的心又揪了起来。
就在这时,快速流失的时间突然缓慢下来,沈云崖的眼前是弄玉轩清脆的竹林,玉竹的清香沁人心脾。
竹林中传来让人口干舌燥的动静,溢出口变了尾调的尖叫声,甚至惊起近旁几只飞鸟扑腾着翅膀飞走。
沈云崖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站到了吊床的不远处。
那竹林里面,被有心地种了两棵银杏,一人堪堪能抱住,两棵树的树干上系了吊床,声音就是从摇晃的吊床上发出来的。
吊床上的小云崖已经和他到了差不多的年纪,身上衣衫被剥落,虚虚的还有一点袖子挂在手臂上,
一波已去,汗滴从鬓边落下,他狠狠扬起修长的脖颈。
眼底像是失了魂,茫然地瞪着眼睛,连呼吸都快要忘却。
等到他回神,已经被苍暮抱在了怀里。
“殿下。”苍暮唤怀里的人。
那时候苍暮因为没有全然表露心迹,所以有意保持着一点疏离,很少主动喊沈云崖哥哥。
沈云崖抬起失神的眼眸看他,苍暮帮他擦去鬓角的汗水。
他已经这个样子了,却还是捧住苍暮的脸说道:“还要,你还没到呢。”
苍暮忍着,却到底没忍住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小云崖看他情不自禁的样子,笑得像是得了糖的孩子。
“殿下,”苍暮咽了口唾液,少见的问道:“你爱我对不对?”
小云崖的脑袋无力的仰着,看着他,无比坚定的告诉他:“苍暮,我爱你。”
苍暮拇指的指尖,在他的下颌流连,沉默了好一会才问道:“所以殿下有我就够了是不是?”
小云崖凑过去吻他,整个身子主动贴了上去。
没一会吊床又开始剧烈晃了起来。
而如今的沈云崖,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理,就像当时梦中梦见他们一样,沈云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并不抗拒这一幕幕。
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并不嫉妒另一个人在跟苍暮欢好。
他就是迷迷糊糊间,像是要碰见什么真相一样,感觉心口酸涩。
他站在那里等着画面跳转,却隐约听见苍暮说道:“哥哥,我把你藏起来好不好?”
那应该是苍暮第一次在沈云崖面前说这个话。
而已经陷在巨大欢愉中的小云崖,根本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可能听都没有听清,就在摇晃中胡乱地点着头。
就在画面跳转的前一瞬,在沈云崖崩溃的哭声里,苍暮突然低低说了一句:“哥哥,我不会让你死的。”
沈云崖在那瞬间,心口有根线“咯噔”一下断裂开来。
他联想到苍暮一次次看沈云崖掌心,摩挲着金星丘的动作,猛地把手掌抬起来,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但是掌心各条线纵横,他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看不出来,连那条生命线看起来,也是长长的圆满的。
眼前画面再次清晰的时候,沈云崖看着不远处的另一个已经长大的小云崖,陷入在一种巨大的恐慌里。
会不会,会不会他的掌心,和自己不一样呢?
他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向对面的两个人走过去。
小云崖在和苍暮争吵,苍暮红着眼睛说:“殿下你答应我的!”
小云崖冷笑,告诉他:“男人在床上说的话,怎么能信?”
“你......”
“苍暮你开什么玩笑?平时笑笑闹闹捆一下绑一下的,那是我们之间的情趣,你想什么呢?让我配合你把自己藏起来藏一辈子,我有病吧?”
“所以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愿意?”
小云崖满脸的桀骜不驯,歪着脑袋笑嘻嘻看着他。
“对,你就算说我待在外面会被弄死,只有一辈子藏起来才能活着,我都不会藏的,所以下次再说这个话,你不如直接叫我去死!”
苍暮咬着牙恨恨地看他:“沈云崖,我不许你再随随便便说死这个字眼!”
小云崖半点感受不到苍暮快要崩溃的情绪,他嬉笑着上前,抱住苍暮的腰就乱蹭。
一双手不安分地滑下去。
隔着衣服攥住苍暮。
“苍暮,要不我们今天试试新花样?”
苍暮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张向来没有过多表情,显得冷冽薄情的一张脸,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无奈。
“所以你除了这个,还能想到什么别的?”
小云崖才不管那么多,手不能动就凑过去亲他,模模糊糊地说道:“春宵苦短,及时行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一句话,彻底惹恼了苍暮。
苍暮收敛了眼中所有的神色,变回了高山上远远谪仙一样的人物。
他敛了自己衣襟,推开沈云崖,转身直直走了出去。
沈云崖听见他远远撂下一句话,“所以我为什么要找你商量呢?”
而留在原地的小云崖翻个白眼,有些索然无味。
“到底跟国师那老头子学了什么,怎么变得神神道道的?”
他最后脚一跺:“烦,去伊人汀听个曲吧!”
沈云崖看着他的身影走远,整个人像一根木头一样呆立在那里。
刚刚小云崖的手被苍暮握住的时候,他看见了。
看见了小云崖的掌心在生命线上横生出的两个枝节,长的那条几乎看不清。
而现在,完全反过来了,短的一条在自己的手上已经快要淡淡隐去。
沈云崖捧着自己的手,有些慌乱地看着上面错综的线。
身体还是那一具,那为什么手纹会慢慢改变?
没等他想出什么头绪,眼前画面再次快速变化,然后停在伊人汀雕花镂玉的阁子里,红绡帐在窗外轻轻吹进来的微风里摇摇荡荡。
床上,小云崖抱着薄被翻了个身,长腿翻到了被子的外面,还沉沉睡着没有醒。
疏月皱着眉头已经来门口听了几遍,见里面还是没有醒过来,探着头朝楼下门口看。
沈云崖跟在她身后,没一会儿,看见苍暮下了马进了伊人汀的大门,冷着脸直直上了楼。
苍暮到了楼上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沈云崖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站在床边垂头看着熟睡的小云崖久久无言。
外面疏月在门外关上了门,苍暮弯腰把小云崖翻过来,他有些不悦地皱皱眉头,眼睛都没睁开,就伸手把苍暮的手打开了。
“别吵!”
“哥哥。”苍暮轻声唤他。
“……”
小云崖听见这个称呼,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苍暮:“你怎么来了?”
苍暮垂眸:“来带殿下回家。”
小云崖朝被子里面缩了缩,一副逃避的姿态,“我不回去。”
苍暮忍了忍,继续温声说道:“殿下已经快半个月没有着家了。”
“快半个月?”小云崖嗤笑一句,“不才快半个月吗?我回去你又不让我睡,我回去干什么?”
“殿下!”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我不想回去。”小云崖继续咕哝一句,“这样回去看见你多添堵!”
苍暮站在床边,掐破了自己掌心,但是却安静蹲了下来,想离他近一些。
“哥哥,你跟我回去,我答应你行不行?”
小云崖脑袋向着里侧,沈云崖看见他得逞似的勾了勾唇角。
他转过身面向苍暮,并不着急起身,笑嘻嘻说了一句:“苍暮,要不你现在上来?”
苍暮朝门口看了一眼,楼下姑娘们跟客人调笑的声音隐约传来,他轻轻摇了摇头,“殿下,我不想在这里,我们回去吧。”
小云崖二话不说,又翻身朝里去了。
苍暮半个身子探在床上,“殿下,换个地方好不好?”
小云崖像是仔细想了想,转回头来看着他。
“这里怕什么?你还怕我们做着事情的时候听到点别人的动静?又不是没听过,暗室南楼他们的动静还小?”
小云崖倚到床头,慵懒的姿态活脱脱像一只猫。
“苍暮,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我可以把离王府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但是,所有的这些,跟我现在觉得你有些无趣并不矛盾。”
苍暮幽黑的目光,把一切受伤的情绪全部埋在了深潭之下,只静静看着沈云崖。
“我教过你多少遍,夫妻之间百无忌禁,骂的越脏,玩的越下贱,那才是真正的趣味。”
“事情干都干了,还端着个贞洁烈女的样子干什么?爽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一个男人雌伏在你身下,什么样儿都愿意做,你还端着个什么劲?”
“苍暮你什么都好,就是被离王府养了那么多年,如今放不下身段了,在我面前能笑能闹,但是扒光了都还一句骚话讲不出来,这样真挺没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