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后山底,乌曳把背筐放下,去洗净了手,回屋里去看苍暮。
苍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没有变好,也没有更坏,从救上来就一直如此,到送到长虞山还是如此。
乌曳搓热掌心尽管知道没什么用,还是握住苍暮脉门,送了一些内力进去。
他内力一进苍暮经脉,就跟泥沉大海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手臂被一只手握住,乌曳扭过头看着未尽,未尽的眼神里带着一些安抚:“你不要着急,他现在丹田完全是空海,内力灌注一时半会没有用,你内力损伤过,以后每日我来灌就行。”
未尽话说完,把乌曳的手轻轻拿开,自己的手搭到了苍暮的脉门上。
源源不断的强悍内力,不要钱一样朝苍暮空空的气海涌去。
乌曳站在一旁垂头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门外传来一个小和尚喊未尽师叔的声音。
乌曳走出去,见是山上的小和尚用箩筐挑了米面下来,还带来不少寺里自己种的菜和点的卤水豆腐。
知道是未尽吩咐送过来的,乌曳扭头朝房里看了一眼,心里再多难过,也慢慢泛上了一点甜,
“谢谢。”乌曳接过菜来,规规矩矩地朝送菜的小和尚道了谢。
那小和尚本来过来送菜,知道乌曳在这里,走了一路心里都在打鼓,想着这混世魔王又不知要怎么整人呢。
一路吓得不小心,滑了两次差点掉下台阶。
但他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乌曳也会规规矩矩跟人道谢。
他一时间觉得又惊又吓,张嘴支支吾吾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半天坑坑赤赤说道:“这这这,是是未尽师叔吩咐送过来的。”
乌曳看着他,觉得这小光头还挺好玩,咧着嘴冲他笑。
那小和尚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在跟自己道谢,忙不迭的又赶紧说:“不不不不用谢。”
乌曳学他说话,“要要要要谢,你挑那么重一路走下来,辛苦了。”
那小和尚脸皮薄,被他调侃的脸顿时红了一片,连扁担也不要了,慌忙地扔下东西,逃也似的朝山上跑回去。
乌曳抱臂在后面看着他,朝他喊:“你跑什么,小心脚下,我又不咬人!”
小和尚远远的声音传来:“你咬人,你有蛇,你你你之前还咬了未尽师叔!”
“那那那你再跑快一点,小心我我我追上去咬你!”
“……”
一直到脚步声在山道上消失,乌曳才又转过身,就站在那两个框子边,定定地看着屋里未尽的身影。
那背影瘦削,带着锋芒,以及一次次无论如何都瓦解不了的执拗。
未尽说那是信仰。
乌曳觉得是狗屁。
他想把这狗屁信仰打破,一次次想要触碰未尽的底线。
他的确咬了未尽,就在这里,在未尽惯常住下的那间茅草屋里,咬的他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痕。
与其说那是一场欢爱,倒不如说是一场厮杀。
厮杀过后,未尽满身伤痕,他没了半身内力,连小白都被摔得半死。
之后长虞山半道上设的机关阵,他再也过不了了。
但是乌曳从来没有怨过,当然,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外头那么大的动静,未尽自然是听见了,他输送完内力转过身,目光就和外面的乌曳直直对视上了。
未尽目光平和,似乎曾经的那些事情已如过眼云烟,早就从灵台之上拂开。
而如今那里,依旧光可鉴人,不染尘埃。
他迈步到屋外,小白像是刚睡醒一样,从他脖颈里直起脑袋看着乌曳。
那明明是个冷血的牲畜,但是竖起的瞳仁里竟然露出了一点悲伤,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未尽只当没有看见乌曳眼中流露出来的难过。
他明白,如果乌曳是在为苍暮悲伤,自己可以去安慰他,但是如果乌曳是因为自己和他如今的局面悲伤,那么自己就只能视而不见。
他打破了沉默,闲话家常一般说道:“昨日采的药草还有剩余,苍暮身上的外伤也还有多处未愈,我去捣一些药汁,等会为他敷上。”
乌曳点点头,“我去溪边把竹笋洗一下,等会做午饭。”
话说完,人却没有走,还是有些呆呆地看着未尽。
未尽避开他的目光,他习惯乌曳坏,习惯乌曳满身染着血,习惯他做一个不讲道理的小毒物,日日给自己找麻烦捅窟窿。
但是他不习惯乌曳难过,不习惯他露乖,克制又听话的乌曳,让他本能的感觉更危险。
未尽转身,自去捣药去了。
乌曳看他走远了。才垂着脑袋到厨房,背上竹篓,去屋后的小溪边洗菜。
溪水欢快的流淌,乌曳洗菜的间隙,能够听见木杵捣药的声音。
节奏平缓,他疑心那个人是不是把捣药当做了敲木鱼。
溪水里有小鱼,乌曳捧一只在掌心,水从指缝满满漏下去,最后只剩小鱼在他空空的掌心挣扎。
乌曳手轻轻握了一下,那样子像是要直接捏死那条小鱼,他以那个半握的姿势感受着小鱼在掌心拼了命的跃动。
不知怎么的,那一下就改变了主意,松松地摊开了手。
那小鱼在他平坦的掌心,一跃再跃,终于跳出他的手掌。落入了水中。
乌曳目光垂在水里,看它急急游入水底,消失在水草中间。
半晌,乌曳呐呐开口。
“我若是变得慈悲一些了,是不是就离你更近一点了?”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但是乌曳却像是已经有了答案那般,目光坚毅。
把竹笋和菜都洗净,拿回了厨房,乌曳在节奏平稳的捣药声中,开始做饭。
饭做好后端到桌上,唤未尽过来吃饭,未尽停掉手上捣药的动作,过来看着桌上的菜,扭过头去看乌曳。
“乌曳,你可以做自己喜欢吃的,想吃肉就吃,给我留一盘素菜就行。”
乌曳坐下帮他把菜夹到碗里,“嗯,你知道的,我不会委屈自己,想吃就会做的,这会是没什么胃口,你快坐下吃饭吧。”
未尽闻言不再说什么,低头坐了下来。
“药汁好了吗?”乌曳问道。
“好了,吃完饭就可以抹了。下午我再去找找,以后每天下午我都去采一些,趁着新鲜夜里熬上,早上喝下午抹,总归没有坏处。”
“好。”
一顿饭很快吃完,乌曳收拾了碗筷,洗完手去帮着未尽给苍暮敷药。
苍暮身上主要是内伤,外伤看起来并不是很吓人,但是因为恢复的特别慢,几乎还跟当时救上来时是一样的伤口,只是不再流血。
那伤口泛青泛白,看着的时候,隐隐透着不祥。
青黑的药汁一点点涂到苍暮伤口上后,虽然脏兮兮的不好看,味道也不好闻,但是比原本泛白的伤口看着好多了。
整理好苍暮的被子,未尽就准备出门了,他去厨房背起上午乌曳背着的竹篓,拿了一把镰刀放进去,准备去采药。
乌曳迎面走过来,看着他背着竹篓,身上一下子有了不少的烟火气。
“要不我去吧。”乌曳伸手指指他身上的背篓。
未尽摇摇头:“离的太近的地方还是我去比较安全,没事,小白跟着我呢。”
乌曳伸手摸摸小白站起来的脑袋,目光一垂,看见未尽袖子上沾了草药汁。
乌曳指尖碾起那一处药渍,翻了翻查看另一面有没有:“未尽,你把衣服换下,我给你洗洗。”
未尽想要迈开的脚步一顿,看着神色如常的乌曳,敛眸说道:“乌曳,你对我而言,什么事情不做都已经是恩重如山,你不需要如此对我。”
“怎么不需要,”未尽眉眼里漾着浅浅的笑,“我在为难你啊,所以当然要想办法讨好讨好你。”
乌曳向来如此直白坦率,他从来知道自己在为难人,但是他并不会因为别人的困扰而产生自我怀疑。
他一条道走到黑,一意孤行,为难别人也要一直为难到底。
“乌曳。”
“未尽,要不你教教我,要怎么讨好你你才会喜欢我。”
未尽无言,看着眼前满目偏执的少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劝也劝了,打也打了,命都快丢了一半,可是他还是不愿回头。
未尽内心无力地叹了口气,最后他到底没再劝,只是看看自己的袖子说道:“去找草药穿的干净没有用,回来再换吧,不用你洗,你又不爱洗衣服。你已经负责了做饭,洗衣就留给我吧。”
说完背着竹篓就走了。
乌曳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愣,扭头看着苍暮还在房间中静静躺着,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山谷中传来阵阵鸟鸣,屋前面有一颗榆树,乌曳跳上去,坐在枝丫间,支着一条腿,倚在树干上,闭上眼假寐。
思绪一下子回到在瑶疆刚刚遇见未尽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他刚结束一场战斗,战斗的结果是他赢了,但是浑身重伤。
而对方,一个寨子整个家族死的齐齐整整。
他踉踉跄跄的朝那死寂的寨子外走去,山脚那边绕过来一袭身影。
只来得及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的月白僧衣,内心下意识嫌弃怎么会在这里遇上满嘴仁义善哉的秃驴。
真是不吉利啊!
脑海中这个念头闪过,他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就在那寨子尽头的一间废弃破屋子里。
已经是深夜了,屋子里燃着熊熊的火堆,很暖和。
未尽见他醒来,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杀了一个寨子的人?”
呵呵,果然如此。
乌曳脸上是他那充满恶质的笑容,睨着火堆对面的和尚:“对啊,怎么了?你想去陪他们?”
未尽轻轻皱着眉头看他,但是竟然没再说什么。
乌曳以为他就算不敢把自己怎么样,至少会趁着自己受伤开口说教几句的。
这些和尚才不会管你是不是有仇,也不会管那些人是不是坏人,应不应该死,只要你杀人了,这些满口仁义的家伙就会对你横加指责。
然后教导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乌曳等了半天,发现他竟然真的不打算开口说话了!
乌曳感觉很不习惯!
火光跳跃,乌曳歪头仔细盯着那秃驴的脸看,这才发现这人长得眉清目朗、明眸皓齿,鼻翼有一颗小痣看着很有趣,乌曳盯了半晌。
光着的脑袋不但没影响他好看,还让这人多了些禁欲出尘的气质。
乌曳手托着腮,觉得有点意思。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未尽抬头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如今问了还能改变结果吗?”
“但如果有个好理由的话,你可能会舒坦一点?”
未尽眼里露出了一点悲悯,像是在可怜乌曳,“我希望你给自己的理由,能让你舒坦一点。”
“我有什么不舒坦的。”
“杀人,总不会是件开心的事情。”
第130章 和尚,你叫什么?
乌曳讥讽:“哟哟哟,果然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和尚,你救了一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是帮凶啊?”
未尽平静地看着他,“你若是再继续吵,我也可以不当这个帮凶,帮忙替这一寨子人报仇也不是不可以。”
受着重伤浑身都在疼的乌曳:“......”
草,出家人怎么能是这副德行!
这是个混吃混喝的假和尚吧!
乌曳恶狠狠地瞪着他,却见未尽若无其事地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一个馒头,用匕首切成一块一块,放在火边烤着。
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但是乌曳打了一场架,消耗实在大,且还受着伤,看见馒头片觉得自己腹中空空如也。
他踌躇了一会,弱弱问道:“和尚,你叫什么?”
未尽敛着眸,看着身前火焰,淡淡答道:“未尽。”
“未尽。”乌曳在嘴里把这名字重复了一遍,然后不满地看着未尽,“我都问你名字了,你是不是应该有点礼貌,也问一下我的名字?”
未尽眼皮都没抬,根本不理他,显然对他的名字并不感兴趣。
“秃驴你......”
乌曳骂到一半,未尽一个眼风扫过来,他可能在沼泽地里走得久了,遇到的凶险太多,那时的目光不若后来进到铁槛寺那样平和。
那个眼风很凌厉,乌曳识相地闭了嘴。
毕竟还要求人帮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都是人情世故!
“我叫乌曳,乌云的乌,摇曳的曳。”
未尽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那个,未尽,我肚子有点饿了。”
未尽没有吱声,把烤馒头又翻了个面。
乌曳看着他:“你就只有这一个馒头吗?这一个还不够我吃呢!”
未尽终于正眼看他了,还露了一个笑容:“所以我并没说给你吃啊。”
乌曳:“......”这秃驴是不是找死啊!
乌曳伸脚踢了一下燃烧的柴火,露出一脸不屑的样子:“我就是饿死,病到从这里爬出去,我也不会吃你的破馒头!”
身上蜷着的小白也歇过来了,小家伙跟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想揍人,在他袖子里跃跃欲试,想要钻出来帮他教训人。
乌曳忍了忍,到底紧紧袖子没让小白出来,说到底这秃驴起码把他搬进了屋里,而且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还给他生了一堆火。
当然,这火他就是不在,秃驴应该也要生。
乌曳咬着嘴唇,说实话想饿到他也不容易,想吃什么小白弄不来啊!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要是弄一堆蛇来给自己送吃的,会不会吓死这秃驴。
还有要不要提前问问他,他要是被蛇吓死,到底这条命算不算在自己头上。
总感觉这样算在自己头上有点冤。
不如直接动手弄死他爽快!
门外起风了,火堆有点小了,初春的天气寒意还有点盛,乌曳拢了拢衣服。
感觉到未尽看了自己一眼,乌曳抬起头看他,却见未尽直接起身走了出去。
乌曳眨眨眼睛,看了看未尽消失身影的门口,又看了看火边刚刚烤好的馒头片,再看看门外,再看看馒头片。
接着他毫不迟疑地用手撑在地上,探身去把那些馒头片都拿了过来,还大发慈悲地给未尽留了一块。
刚刚烤好的馒头片很烫,乌曳一边吹一边被烫的龇牙咧嘴倒抽冷气。
可能真饿了,平日里挑剔的味觉,竟然觉得馒头片挺香的。
他大口大口嚼着,差点把自己噎住了,目光又开始朝未尽搁在一旁的布袋子看,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水壶。
放那么远,让他一下子够不着,这和尚忒讨厌。
他这边在心里把秃驴又骂了一顿过后,未尽回来了,手里抱着不少的木头。他把木头放下来,走到火堆边,目光落在只剩下一块的馒头片上。
看了看,又撩起目光朝乌曳看去。
乌曳的指甲好像突然生出了花,他在那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了就开始抠手指,最后连屁股底下坐着的稻草似乎也有趣起来,他拿起来一根根来来回回的研究。
反正就是不去看未尽,就是摆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完全跟我没关系的态度。
未尽盯他一会,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坐下来,然后敛眸从布包里又掏了一个馒头出来。
乌曳:“......”
所以这秃驴就是故意的,明明不只一个馒头,还故意做出一副只有一个不想给自己吃的样子!
乌曳认真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拿起眼前的火棍,有多大的几率能成功把秃驴的脸打花。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乌曳:“未尽,我渴了。”
“你渴了关我什么事?”
“我现在是个伤患。”
“是我打的吗?”
“不是。”
“那关我什么事?”
“你把我救回来了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们出家人是不是都这么说?我真的好渴,赶紧把水给我。”
未尽看着他,唇边勾着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人贵有自知之明,出家人也不是一味眼瞎,有些人救到一半就已经是大善了,剩下的不一定是送佛送到西,或许还可能直接把你送西天去。”
乌曳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眼里怀疑的意味越来越浓重。
“你是哪个野庙里出来的,感觉你们里面不简单啊,别都是花和尚吧?”
未尽不再搭理他,馒头片两面考好,他拿起来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
乌曳看他那样子,想起刚刚自己被烫的丑样子,嘴里咕哝着又骂了一句。
死和尚,假正经!
未尽不帮他拿水袋,乌曳就自己拖着伤体,挪啊挪,挪到未尽的布袋子旁边,探头往里面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