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崖没法再欺骗自己。
他的噩梦找到了他。
意识到这些的沈云崖,满心都是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这些再继续下去了。
他拔腿朝江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
“苍暮,我知道你来了,你出来!”
“出来,苍暮,你给我滚出来!”
江边的风很大,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吹到很远的地方。
沈云崖喊到嗓音嘶哑,喉咙里冒出一丝丝铁锈味,也没有听见有人回答。
他无助地站在江边,不停的扭头去看自己的四周。
沈云崖对苍暮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他只想躲开不想再看见他!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站在道德的高点,来指责苍暮所做的一切。
所有错误的开始,并不在苍暮。
他原本能在离王府好好的长大,原身如果愿意放开手,他现在应该日日在老国师膝下承欢,做表里如一的高岭之花。
苍暮有错,但如果有报应的话,应该先应验在他所在的这具身体之上!
几天没有睡觉了,再加上巨大的精神压力,沈云崖觉得自己已经崩溃了。
他捂着脸,在清晨的江边,呜呜地痛哭出声。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我可以跟你回去,我可以乖可以听话,可以什么都给你,但是你不要再这样了。”
“苍暮,求求你了。”
清晨过江的人络绎不绝,不少人经过都会侧目看向路边这个脏兮兮的哭的伤心欲绝的男子。
人们指指点点说可能是他的什么亲人去世了,最近旁边这个庄子不太平,连着几夜都死了人。
沈云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泪水模糊着灰尘弄得脸上看着更脏了。
他往回走的时候,村子里家家关门闭户,年迈的里正驾着驴车,看见沈云崖让他赶紧回家里不要出门。
沈云崖问他去哪。
他说去尧城请师父过来做做法。
沈云崖嘴唇张了张,想告诉他没有用,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里正催他赶紧回家,自己就驾着车急急走了。
沈云崖回到自己的房间,抱腿坐在床边上,其实身体已经困倦到极致了,但是紧绷的情绪又让他睡不着。
那种感觉难受的让他想拿起刀子在自己手臂上划几下。
总觉得划了过后身体就会好受一些,自己就能好过一点。
沈云崖知道自己的情绪出了问题,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如果这一夜真的还会死人,沈云崖怕自己会在明天从江边的大堤一头扎下去。
但是以他对苍暮的了解,事已至此,就算他死了,苍暮也不会轻易的放过这里。
后果只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苍暮不愿意出现,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他抱着头哭,嘴里一直不住的念叨,不知道是对苍暮说,还是对死去的那些亡魂在说。
许久过后,累到极致的沈云崖终于坐在床边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沈云崖是猛地惊醒的。
他脑子里装着太多的东西,身体疲惫到极致,等于身体强制自己休了眠。
醒来的那一瞬间,大脑也在瞬间清醒过来。
屋外已是薄暮时分,沈云崖坐着的姿势睡了太久,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腿已经麻了。
他扶着床起身,坐在床边小心地捶着腿,让自己身体慢慢恢复血液的循环。
等腿上的麻木消退了,沈云崖抹了把脸起身,走到隔壁房东夫妇家敲门。
屋里丽红探出头,朝院门口小声问道:“谁啊?”
沈云崖应声说:“我。”
门打了开来,丽红出来打开了院门。
那姑娘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把人拽进屋关上了门,问他:“你吃饭了没?”
小狗呆呆摇着尾巴,欢欢乐乐地迎了上来。
沈云崖摇摇头。
房东夫妇一家都坐在桌子边,可能也是没有什么心情吃饭,桌上每人面前就放着一碗玉米稀饭。
房东问他:“要不喝点稀饭?”
沈云崖点点头。
夫妻俩一人帮他盛饭,一人去给他拿了筷子,又端来一碗咸菜放到他边上。
房东太太笑着说:“等过了这段时间,你再过来,给你弄好吃的。”
沈云崖埋头喝着稀饭,点了点头。
眼泪噼噼啪啪就掉了下来。
房东夫妇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问他:“你是不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沈云崖摇摇头,头从碗里抬起来,“我就是一个人有点害怕,今晚我可以住你们这边吗?”
“和我住和我住。”房东小儿子过来抱住一直往沈云崖身上爬的呆呆,“呆呆肯定特别想你和我一块住。”
沈云崖望了望夫妻俩,夫妻俩点点头,“这样也行,等风声过去了,一切都好起来,你再回去。”
就这样应了下来。
村子里面黄土朝天的没什么讲究,饭吃完蜡烛一灭,各人就躺到了各自的床上。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大家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心里都是惴惴不安。
到底都还是害怕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房间慢慢响起房东的鼾声。
孩子们也撑不住,陆续睡着了。
沈云崖睁着眼睛,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黑暗中的动静。
后半夜的时候,远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鸟叫。
沈云崖起身,坐到了床边上。
风吹着院子里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沈云崖一顿,手指掐着自己,指甲陷入了掌心。
但他又等了很久,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沈云崖不敢放松精神,仍旧坐在床边一直等着。
夜太安静了,黑夜填充在巨大的空间里,如有实质般将所有人分割成一个一个的个体。
让每个人都像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无际的荒原。
就在这时,沈云崖猛地一惊!
太安静了。
房东的呼噜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听不见了。
沈云崖一下跳起来,打开房门跑到隔壁就拼命敲门。
“叔,婶子,你们醒醒醒醒!”
咚咚咚的敲门声在黑暗中响起,但是他发出那么大的动静,整个房子里竟然没有一点动静。
寂静,无边的寂静。
“开门啊,醒一醒!”沈云崖又去敲丽红两姐妹的房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汪汪!”
黑暗中蹿过来一个影子,沈云崖在心神巨颤间摔在了地上。
小狗呆呆不住的叫,触及到手上的柔软温度让沈云崖回过了一丝神。
他刚想回房去看呆呆的小主人,呆呆突然朝外面跑去,隔着大门朝着院子里拼命的叫。
“汪汪汪,汪汪汪!”
沈云崖追过去抖着手打开了门栓。
门外寒冷的风扑了他一脸,但是院子里空空如也。
沈云崖站在院子墙头朝隔壁另一家大喊,想让人过来帮忙:“张哥,翠英嫂子,你们醒醒能来帮个忙吗?”
他喊了好多声没人应,又跑过去敲院门。
把木门敲得哗哗作响,在黑夜里被风声传的很远很远。
但是一直没有人应他。
小狗在他脚底下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云崖猛地停下了手。
然后不可自抑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村子里接连死那么多人,这一夜就算大家睡着了,也会是警醒着的,有点动静肯定就会醒。
但是他敲了那么久,喊了那么久,整个村子,竟然没有一点动静!
全村沉浸在一片不正常的死寂中!
沈云崖缓慢抬头,朝置身在一片黑暗中的村子看过去。
凌晨最后的黑暗里,那些黑色的房子像是一个个怪物无声地立在那儿,张着巨大的血盆大口,就要朝他扑过来。
“啊啊啊!”
沈云崖惊叫起来,他跌坐在地上拼命的往后退,本能地想逃离这块静寂的土地。
他脑子中一片的空白。
猛地起身站起来就往远处跑,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跑。
一直跑一直跑。
小狗呆呆一开始还跟着他,后来连狗都不见了。
遇到台阶摔得骨碌碌滚下来,满头满脸都是血,沈云崖也感觉不到痛。
整个人的思绪停滞了下来。
他只记得自己要逃,却完全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沈云崖从黑暗跑到黎明,从林子里跑到了大路上,从大路上跑到小路上。
太阳出来了,他还一直在拼命的跑。
直到最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乌曳坐在树杈上晃了晃腿,看着路边上那个昏死过去的身影,咂咂嘴,打了个寒噤。
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中翘楚了。
但变态这种事情,强中自有强中手!
他看了看不远处面无表情的颀长身影,想想以后自己还是不要太得罪这位主子。
苍暮站在离沈云崖不远的地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人样的身影。
他一身白衣,矜贵出尘,谁看了都要叹一句,神仙一般的人物。
神明弯下腰,拿着湿润的帕子,轻轻擦拭他日思夜想的那一张脸。
那张脸看起来狼狈到极点,脸上的黑灰像是许久不曾清洗干净过。
帕子染一层黑灰了,还看不出那张脸原来的样子。
但是苍暮并不着急,手伸向后边,乌曳把水袋送到了他的手上。
苍暮把帕子洗干净,运功焐热,再次轻轻擦拭。
一次又一次,终于,那张他想念许久的脸露了出来。
脸上有一些擦伤,还在流血,染在白皙的皮肤上,好看的惊心动魄。
这就是他爱到,恨不得揉进骨血的人啊!
乌曳小声问道:“主子,现在把殿下带回去吗?”
苍暮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眼前人看,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脸上明明深情如许,喉舌上吐出的话却含冰带渣。
“怎么会现在就带回去呢?哥哥应该看到更多的人世险恶,他必须得明白,他在外面有多危险。”
“别人危险,自己也危险。”
乌曳眼皮一跳。
他兴奋地想,哈哈哈主子真狠啊!
沈云崖是被冻醒的。
冬日的太阳光柔软无力,照在身上并没有带来几分温暖。
他手脚冰凉,廉价的棉衣不太能御寒,浑身没有一点暖意。
沈云崖在地上缓缓睁开眼睛。
四周空无一人,他在一个林地的小路上,沈云崖动了动身子,感觉浑身都疼。
他抬起手看了看,到处的裂口已经流血结痂,不再流新鲜的血液出来。
沈云崖试着动了动腿和身上其他地方,万幸没有骨折。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的这里,记忆里有一片混乱的黑暗,像是夹杂着血和火,让他连思绪都不敢掉头去碰。
他扶着树站了起来,弯腰就一阵咳,咳到后面接连吐了几口血。
沈云崖身上冷的发抖,朝地上的血看了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往林子外面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但是还是觉得不能停下来。
如果停下来,像是身后的魔鬼就能抓到他一样。
出了林子是一条大路,路上却没有什么人,沈云崖头也没抬,随便转了个方向就往前继续走。
他其实走得很慢,双腿都在打颤,胃里空空的缩成一团,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走一段路,就需要坐下来歇一会。
走走停停到太阳西斜,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
庄头是一间废弃了的破庙,屋顶都是破的,原本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已经就剩一个光光的破台子在那里了。
台子前后被人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柴草,在冬天都隐隐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沈云崖又饿又累,一阵阵发晕,这庙跟庄上的第一家,还有几百米的距离。
他在庙门口坐了下来,想再休息一会,去庄上人家讨点吃的。
刚坐下没多久,庙后的小路上传来两人的说话声,一会的功夫,脚步声已经转到庙旁边的小路上来了。
沈云崖因为出门过后,这三个多月的时间一直蓬头垢面,从来没把脸上黑灰洗干净过,所以并不太避人。
看到有人来了,第一反应就是向别人求助给口吃的。
他摸到身上还有一些铜板,不行的话花几个铜板买点馒头也行。
那路过的两个男人本来是拐个弯直接就往村里去的,从庙后走出来一扭头看见沈云崖,两个人直接愣在了当地。
阳光只有微弱的一点点,照在沈云崖虚弱的脸上,有一种快要破碎的,近乎虚幻的美好。
沈云崖看那两人发愣,自己正有点不知所措,猛然想到什么,手赶紧往脸上摸了摸。
触手是柔软的皮肤,不是惯常发硬的泥灰,沈云崖猛地把头埋了下去!
无论在什么世道,弱都是原罪。
当你不能自保时,太过漂亮的皮囊永远是累赘!
那两人看他闪躲的动作,相互看了一眼,眼里都感到一些茫然。
“我跟家里人出来玩,不小心走散了,家里人估计正在到处找,可能很快就到这边了。我走累了,坐这歇一会马上就走。”沈云崖没等他们发问,就赶紧低着头说道。
一段话连着说完,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哦。”其中一个男人应了一声,头低下又看了看他,“你是不是一天没吃饭了?”
沈云崖摇摇头,“我不饿。”
那两人又相互看了一眼,见沈云崖好像不愿意搭理他们,就一步三回头地往庄子上走去了。
沈云崖余光见他们走远,赶紧起身就走。
一着急起来的太急,眼前一黑直接晕在了地上。
那两个人一回头看他倒在了地上,赶紧回来一边一个把人扶进了庙里。
“大于哥,这肯定是没吃饭饿的!”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那你守着他,我回家拿点水和吃的过来。”另一个答道。
沈云崖迷迷糊糊间醒了,睁开眼睛就想起身。
守着他的那个男人按住他,说道:“诶,你没见你都晕倒了吗?你家人找你又不急这一会儿,等等饭送过来你吃完了再走不迟!”
沈云崖侧身避开他的手。
那男人咕哝一句:“躲什么呀,你好看是好看,但也是个男人啊。都是男人有什么好躲的,又不是个娘们!”
沈云崖听他这样抱怨,反而心下放松了一点。
他知道自己就算真走出去,能不能走到下一个村子都难说。
能在这里吃点东西,自然是好的。
沈云崖手在地上烂草里使劲擦,弄了点泥灰在手上,有意无意地往脸上抹了几下。
心里想着能遮一点是一点。
没要多久时间,外面有脚步声匆匆赶来,那之前离开的男人,拿着一个简陋的食盒回来了。
食盒打开,一碗白粥一个粗面馒头。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庄稼人,没什么好东西,你将就一下。”
沈云崖看见东西心里暗暗松口气,对现在的他而言,弄的东西越简单越好。
他在前世有严重的过敏史,很多东西不能吃,就养成了挑食的坏习惯。
到离王府过后,发现原身吃的更加挑剔,问高公公才知道,原身很小的时候乱吃东西身上就会起疹子红肿等等。
所以在外面,简单的糙米面反而是最好的。
沈云崖从那男人手中接过饭,另一只手从身上掏出两个铜板,放回了那男人的掌心。
“不用不用,”男人推辞道,“出门在外总有遇到困难的时候。”
“收着吧,您不收,这饭我不吃。”
男人看他那么固执,只能把铜板收下了。
见他收下了,沈云崖才低头狼吞虎咽地开始吃饭。
他实在太饿了,感觉自己好久好久都没怎么吃饭了。
一碗粥一个馒头,没一会儿就下了肚。
其实完全没有吃饱,但是沈云崖不好意思再往人家要。
他把碗递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问他:“是不是没吃饱?”
沈云崖摇摇头:“饱了。”
他目光朝两人看看,感激说道:“两位大哥太谢谢你们了,你们回家吧,我再歇一会,就要继续往前走了。”
“往前走?”之前守着他的那个男人说道,“往前走就进林子了,很危险的,前面没有庄子了,你家人肯定不在那!”
“那我往回走。”
两人说话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听说有人在庙里饿晕了,我也来瞧瞧!”门口人没进来,先响起了一句响亮的嬉笑声。
沈云崖皱了皱眉头。
门口男男女女进来了好几个人,都伸着头好奇地往沈云崖脸上瞧。
沈云崖猛地把脑袋深深埋了下去。
“真俊!就是这脸上怎么好像抹灰了?”是刚刚门口说话的那个男声。